尽管顾母依然觉的随娘子性子强势, 不过人家恭维她家里儿女教养的极好的时候,仍是不可自抑的感到了欢喜,唉呀, 这亲家娘子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么, 瞅这话的,没听出一点儿奉承客套,定是心里的真话。
随家娘子, 眼光还是挺好的,也会说话,她好长时间没这样与人投缘的说过话了。
一顿饭间, 顾母被哄的眉开眼笑, 心神舒畅, 捏着帕子不住的笑。
茹婉戳戳玲珑:真不用管母亲吗?
玲珑用帕子挡住嘴, 扭头回茹婉:不用管。
顾母一直生活在内宅,与许多人家的亲眷都不怎么往来,遇着什么宴了, 她和人说话也拘紧的多, 很不会与人交流。有时别人家的内眷笑话了她,她也听不出来, 也端不起个架子, 和别人家相处不到一块儿去。自顾父做了如今的事以后,越发没人找她说话了。
今日随娘子有心哄她, 且让她开怀一日, 与这样高水准的人说多了话,多少也能学点儿说话的技巧吧。再不济,也不能让人三两句就欺哄了去。
官场上的事,看着光鲜亮丽的, 内里的事,脏着呢,许多人家因为大人看不惯顾父这样斯文清高的样子,家里妇人就会找机会给顾母难堪,人家皮笑肉不笑的一顿阴阳怪气,搁顾母这里,她又抹不开脸骂回去,只能生受了这一顿委屈。
这以后,她越是哪里都不去了,顾父也不需要顾母去和别家妇人交好来借利攀关系,她不出去就不出去吧,反正这里许多人家,交不交好都无碍。索性顾母也宅惯了,一个人在后宅很能守的住寂寞,平时管家理事,闲了还能和姨娘们说说话。
不过随娘子的交际能力显然能压倒许多人,段位也不与姨娘们在一个段位上,说话也有分寸,不会刻意恭维糊弄她,和这样的人说话,对顾母来说,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玲珑也不用刻意表现的端庄沉稳,她就放松心神,平日里是怎样,如今也是怎样,端一时好端,总不能端着一辈子,索性不必端着装相了。
随娘子目光投来的时候,是带着笑的,她是满意玲珑的自在态度的,比想象中更满意。在她的预想中,玲珑应该是温和稳重的,官家嫡女么,肯定也带了几分骄矜与含蓄,这已然很好了,总不能奢望着极有规矩教养的官员家养出个随心率性的姑娘来。这姑娘端庄也好稳重也罢,规矩严些也没什么,横竖她日后也要做一个官员的妻子,这些品质与这世道更贴合,有这样一个合格的主母,她的子孙们就再不必受流言蜚语之害了。
此是利,也是弊,利是这样,弊则是,许是儿子一生都不能与妻子交心了。
做为母亲,随娘子希望儿子前程无忧,能挣脱出父母身上遗下来的阴影,能光明正大的融进世俗中,后世子孙再不必被人诟病。可她也希望儿子能找到一个贴心人,能安放下他身上那些不合时的东西,让他不必个人背负着那些东西,踽踽独行。如果儿子一生不能有个知心人,那他该有多可怜,作为他的父母的他们,是何种的心酸心疼?
生命中,总要有所取舍的,这一点,随娘子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懂得了。
取了顾家小娘子的稳重妥贴知书达礼,就得舍了她或许没有那么多的知情识趣,或许会避讳世人的眼光,或许……终也不能成为儿子的知音。
千想万想,终是没想到,命运的馈赠会来的这样的突然,那一日,玲珑眼里闪烁着的光芒,让随娘子激动的久久不能自已。
这是一个不曾被世俗规矩礼教掩没了光芒的姑娘。
她眼里的光芒那般明亮。
她细瘦的腰肢挺的那样直。
她笑的那么欢畅自在。
上天终于舍得馈赠下这样一个姑娘来。
随娘子看着玲珑,欢喜之心渐盛,几番抚了玲珑毛绒绒的发鬓,面上也是关怀疼爱之色。
顾母看着如此满意欢喜的随娘子,心也悄悄落定了。
嫁女娶妇的规矩在玲珑这桩婚事上完全用不上,虽然她是官家女,而徐小郎只是平民子,但徐郎君的身份太过特殊,没人敢说他家是高攀了顾家,也没人敢说顾家是低就了徐家,若要论,只能说两家是互相攀就才成了这份姻缘。
对寻常官家女而言,嫁入徐家后可能会无所适从,因为不管徐郎君是不是名士,随娘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商家女,新妇许是做不到对婆母毕恭毕敬,甚至者,会有抵触,会嫌弃婆母处事没有体统规矩……
顾母思及此处,便暗暗叹息,与徐家结了亲也好,做婆母的不怎么守女德规矩,做媳妇的也对此弃若鄙履,她既能疼得下我儿,我又何必时时提着那副牵肠挂肚,倒显的我气量不宽和似的。
两家人和和气气的吃了饭,随家人就要回家了,随娘子握着玲珑的手,拉她走过园子,临出门才放开,又抚了抚玲珑的鬓发说:“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我是真喜欢你的品格,大大方方的,也有心胸,比我少时可强上许多。我今日回去收拾些家里旧时的小玩意儿,明日让你行舟阿兄送来给你耍,我听说你在学制香,正好,你伯父之前可留了不少香料,他不用,放着也是白放着,再放久了那香味就该折扣了,与你用正好,也让你行舟阿兄送来。”
顾母推劝:“这可使不得……”
玲珑却仰头问随娘子:“伯父确是不用了么?”
随娘子笑答:“确是不用了,他嫌繁锁,近两年只喜欢酿酒。”
玲珑蹲身谢道:“多谢伯母,我收下了,以后制了香,再还给伯父。”
顾母:“……这怎么成?玲珑?”
玲珑说:“母亲不必担心,伯母是真心送我东西,我也是真心想收下,两厢情愿之事,与礼无碍。”
那边徐郎君拖着衣袖行云流水似的走来,拍手说:“合该如此,俱都大大方方才好,推来推去的,与别人来说许是仪礼规矩,于我这里,便是不爽利。长者赐,安心收下便是,你父亲再是清廉,也不至于连这个都计较。”
随后出来的顾父:……好好一个人,怎么偏长了一张嘴,这一说话,就是敌我不分的横扫一片,难为他竟能长到这一把年纪。
徐郎君哈哈一笑:“唉呀顾兄勿怪我说话太实诚,实在是,你们这些人做事就是不甚干脆,繁文缛节忒多。瞧咱家女郎就好,该有礼时不失礼,不该客气时就不会客气,唔,我儿果有运气。来来来,行舟我儿,替我与你岳父大人行个谢礼,谢他将女儿教养的这般出色,又将如此出色的爱女许与我家儿郎,使这世上又多一对佳儿佳妇。”
徐知安闻言,向着顾父深深拜了个躬身礼,又向顾母拜了一礼。
顾父不得不僵着脸,将徐知安扶起,心下又生了将徐郎君踹出门外的非礼之念。
真是好生讨厌的一张嘴。
终于将人送出门外,顾父浑不顾失礼不失礼,朝徐郎君冷脸道:“慢走,不送。”
徐郎君也不理他的冷脸,笑嘻嘻扶随娘子上了马车,自己也跳上去,与玲珑挥了挥手便放下车帘,长笑而去。
却是将儿子扔在后面不管了。
徐知安再朝顾父拜礼,顾父怜惜这个孩子,缓下脸色,挥手让他离去。有这样一对不省心的父母,可真难为这孩子了。
次日上午,徐知安果又来了。
他带了许多东西,随娘子与玲珑说的那些小玩意儿与香料,还有徐郎君旧时看过的书籍及亲手写的制香心得,徐知安少时用的书房文具,零零碎碎的装了三个大箱子。
徐郎君于杂事上甚为精通,书画字也颇有成就,只不如他的人的名气大,江南人多知徐狂生,却少有人知道,他善书,尤善行书。
一幅随手写的李太白的《将进酒》,笔走龙蛇,豪迈快意跃然于纸间,观之,眼前更能浮现出一幅太白斗酒醉后的潇洒疏狂之态。
玲珑看不出好坏,只觉这字似要飞出来一般,篇幅好看极了。顾父却如获至宝,纵是在女儿面前厚着脸皮失了体面也要将整幅字抢到手里,然后,端肃着一张正儿八经的脸,理所当然的将字幅占为了已有。
玲珑忍着笑,果然读书人偷书不叫偷书,抢字也不叫抢字,斯文扫地也不能叫斯文扫地,真是好可爱的读书人。
徐知安与维樘面面相觑了一瞬,然后别开眼,又做匆忙状,好似没看见顾父光明正大抢女儿的字幅一般,专注于眼前的书册上。
一人想着:“顾大人性子果然有趣,怨不得父亲总喜欢逗弄他。”
一人想着:“徐郎君的字画果然远胜于他人,怪不得父亲要夺了他送于妹妹的字幅。”
徐郎君所谓的“一些手稿”,却是他记载的许多游记,有些是前人未曾踏足过的地方的记录,有些是行了前人的足迹去感受那时的心情,僻如他记《夜游赤壁》中所记:“秋夜风凉,恰是苏公来时季节,扁舟一叶于江心,见山高月小,未觉旷达心阔,只觉寒气凛凛,邪月森林,当此时,须一火盆,一厚褥,一壶热酒,一悍然壮士,如此,才可解我于寒冷恐惧之境。余谓苏公,果悍士也”
再也无法直视《赤壁赋》了。
不愧是徐郎君,能将怕黑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又别出心致。
玲珑默默的将这本游记压在书册的最下面,务必不使自家父亲看见它,否则,顾父会发现自己的偶像,他,人设崩了。
她还害怕父亲再次抢别的书册,索性将所有书册撂好,弯腰一抱,匆匆送回屋里,与自己的香经医书一起,装进一个柜子,然后上了锁。
顾父:……以女儿之心度父亲之腹,他又不生抢,何以防备至此?
玲珑眉眼弯弯:……我就是怕你说这些不适合女孩儿看,光明正大给没收了去。
顾父哼了一声,又将一卷《秋山图》,悄悄夹胳膊里,不着痕迹的挪到门口,不露声色的将画递给他的长随,让人送去书房挂好,然后若无其事回来,又开始翻找字幅书画类的卷轴。
玲珑:……父女之间的信任呢?
徐知安用袖子挡住半边脸,忍笑忍的一脸辛苦。
维樘:……我是该看到了还是该没看到呢?
玲珑只当没看见,重开了一个箱子。
豁,真是好……精致的小玩意儿。
青玉镂雕的八层玲珑球,玉冻刻的各种小东西,象牙花盏,犀角套杯,许多奇珍异宝弄出来的玩具,都是小模小样,一看就是用来给小孩子过家家耍的。
“这是……?”
徐知安一看就笑了:“母亲竟将这些收拾出来了,这些原是外祖父早先叫人做来给母亲幼时玩儿的,我也是多年没见它们了。”
不愧是海商出身,出手就是豪横。
精致归精致,但——
玲珑小声说:“我已经过了玩过家家的年纪,这些小东西,我要了也没用,你带回去,让伯母过几年再拿出来给人玩儿。”
徐知安看了她几眼,看的玲珑很不好意思的转过身。
徐知安这才笑说:“嗯,知道了。”
维樘冷不丁的开口问:“过几年你也玩不了吧?”
玲珑木然瞪他:敢偷听她说话?君子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都学后脑勺了去了?
徐知安悄悄转过身,又忍笑忍的一脸辛苦,掐掐手心才换上了平常的温和从容的神情。
最后一箱是未炮制过的生香料,尽管都用小盒子装着,味道仍然溢了出来,臭哄哄,直冲脑门子,然后玲珑“啪”的一声将箱子盖上。
“好臭”
维樘捏住鼻子:“是哪一味香料坏了么?”
玲珑镇定回答:“不是,这就是海里一种大鱼的粪便。”
维樘:“这……鱼屎也能制香?”
徐知安无语望天,然后喉间突然涌出一股笑意,最终冲出了喉咙,变成一种难言的痛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