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人归家时, 双目通红,整个人沉在一种难言的悲伤中。
家里人都看他,但顾父没办法笑着回答, 便沉声答道:“关东……战事不利, 林家大郎在战场上殁了,林大人的几个舅兄也殁了,朝廷倒不至于问责, 只是金人长驱直入,那里的民众几乎被祸乱怠尽……”
顾父没办法再说下去了,这些年, 朝堂不停更迭换代, 各地也不太平, 西北有鞑靼瓦剌不停刺边, 辽东又有金人犯境,东南海寇闹腾不休,西南土人也时不时的做乱……若大的朝廷, 看起来竟是到了四处动荡飘摇之际了。
国家受难, 比他个人受难更让人锥心刺骨的难过。
顾父用衣袖掩住面容,取出袖里棉帕, 将眼泪拭去。
平静了片刻, 才又开口:“余家幸存了一个孤女……余将军阵前将她托给了林家,所以, 我们与林家的约定……做罢。”
顾父话音一落, 顾母就抽噎着哭了起来,心里难过的不知要怎么说,看了一眼面容平静的玲珑,愈是伤心, 几欲嚎啕大哭。
“我的儿……怎么这样命苦——”
玲珑烦躁的揉揉脸,耐下性子劝母亲:“母亲——我不曾经过余家娘子经过的事,又没生在关东,如何能说命苦?”
顾母仍是抽噎:“可你的终身大事……”
玲珑肃着一张脸:“在生死大义之前,我一个小娘子的事情,不足挂齿。母亲,不要再哭了,若要哭,就想想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吧。”
顾父点头:“确是这个理。明日,大郎兄弟几人去林家凭吊一番吧,虽不识林大郎,但他保家卫国有功,可堪敬佩。”
维梌兄弟起身应喏,没多说什么,只关心的看了几眼玲珑。此时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倒不好沉默的好。
玲珑也实在扯不出笑来,她见众人实在担心,就轻声说:“我没事,不是还没订亲么,与我损不了名声的。”
最终以微不可听的声音叹一句:“我只是不知道,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太平。”
这话顾家几人都没听见,自然不能回答于她,她自己也知道,她要的,不是回答,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答案,只是这个答案,遥远的让人即不可望也不可及。
失去林三郎固然惋惜难过,却不上此时再度清晰的认识到这个世界更让人难过。
顾母心里梗的像别了根刺,横竖的上不去下不来,难受成这样还不许哭一哭……天杀的世道,哪有这样的理?
唉哟我的儿——
顾父抹了一把脸:“也好,这亲事没订下也好,原先是我想叉了,只道林家适合玲珑,却没想过武将家原也不太平,生死都是常事。做他家的女人,着实辛苦,也凶险的很。”
重新找吧。
此地属南直隶应天府,自来是出举子的地方,慢慢寻摸,总能寻摸到合适的。
……
维梌兄弟从林家归来,和玲珑相对而坐,余话不多说,只说:“惨淡的很。”
林大人愈见沧桑,林太太伤心太过,瘦的连个人样子都没了,三郎也形销骨立的,笑也没了,仿佛一昔间就真正长成了,四郎悲伤又茫然,好似尤不知自己家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离开林家时,三郎送出来,眼中都是细碎的疼痛,脸上欲哭无泪,他们兄弟看着,不由流下泪来。人遭变故的初几日,最是难挨,他们未经过刺骨之痛,不能轻易将安慰话说出口,什么都显的轻浮苍白,莫不如沉默且肃穆。
玲珑也如他们一般的沉默。
然后说:“若下次见面,你们捎话给他:家国大义面前,个人情意只是小事,我不怨他。”
维梌点头,只能如此了。
玲珑又问:“此次游历,你们先去哪里?”
维梌说:“先走周边这一带,按着直隶府绍兴府一路转北,去蓟州府,顺便看看祖父祖母,再转中原道,往吉安府去……”
“可有同行之人?”
“同行有七人,不过沿途必会遇过更多同行者,若是顺利回来,或许可答你在冀中时问过的话,也能解答我心中的疑惑。”
“那就祝兄长们此行,求知悟道成功。我会帮母亲打理好你们的行礼,你们也要去外面转转,多备些治时疾的药品,备些治着凉发热的咳嗽的,腹痛泻痢的,虫蛇叮咬的,或是药物,或是成方,总要多备些,以便安全。”
“记下了,在我们这里实不必操许多心,原该是我们操心你才对。”
玲珑笑:“在我这里,也不必操心,若是不痛快了,就吃一顿好的,若还不痛快,再吃一顿。许多事,没有什么是好吃的治愈不了的,若还不行,那便是吃的不够,再吃就是。”
几人扑嗤一声笑了,指着玲珑,不知该说什么好。
玲珑又说:“索性……我为你们准备路菜吧。”
维梌:“……其实很不必。”
“放心,我不会祸害自己的?”
维梌这才放心。
去年秋上晾的菌子笋子,先用热水泡软,再挤干水,切成小丁备用。
平常用的菜油虽是熟菜籽油,但在厨娘们眼中,它仍是生油,炒菜使得,凉调时就不够香了。得加上水一直煮,煮的泡沫全部没了,水也干了,细密的油渣残留在锅底,绿色的菜籽油变成棕红色,这才是熟油。用熟油调菜不炸葱花都香的不得了,用熟油炒菜,只放盐也比别的菜更香。
家里只熬了一坛熟油,平日里都舍不得吃,只在调菜时少放一匙半匙的增味。
玲珑可大方,直接舀了几大勺倒锅里准备炒干菌笋丁,炝了葱花姜末紫苏籽,整个厨房就香的不得了,再倒进去菌子笋丁,洒上盐,炒到七成干时,菌子特有的鲜味就散开了,油煎菌子的味道滋滋散入空气中……
一锅炒干菌酱,只装了四个竹筒。玲珑将其中一个放一边,晚餐佐面饼吃,另三个用干荷叶裹住又包了一层油纸,然后用黄泥浆彻底封了口。再贴上纸,上面写着“顾祖父收”。
贺嫂子看了半晌,不明所以:“姑娘,不给大郎二郎留?”
玲珑“嗯”了一声:“明日再炒一锅。”
贺嫂子默然,再这么用熟油,张大嫂得心疼死,就那么一坛熟油,就姑娘这个用法,多炒两锅路菜就要没了。
没了再熬么,反正她这阵子很闲。
张婶子没奈何,行,熬吧,横竖顾家如今还是能买得起一瓮素油的,反正都没糟蹋了,就是费些功夫么,熬吧。
张婶子说:“那我让油坊再送些生油来。”
“嗯,我再炒个梅菜,婶子多活些面,下午咱们就用菌酱梅菜卷饼子吃,再煮一锅虾仁豆腐汤。”
张婶子又捞出一盆腌芥块,这么多的人,可不兴都卷着酱吃,多拌些芥丝萝卜丝,大家都能尝一口。
玲珑只管炒她的菜。梅菜洗去盐末子,挤干水备着,风干鸭肉用臼捣成肉松,和梅菜一块儿炒,多切些葱蒜,炒的时候放一勺豉酱,半勺黄酒,炒到九成干,撒一把芝麻,出锅。
一半封进竹筒,一半留着晚饭吃。
家里有去年收起来没用的芥菜籽,炒八成熟,碾碎,铺上油纸放锅里蒸,半个时辰,锅盖一揭起,厨房的人都受不了那个冲鼻的辛辣味,打着喷嚏躲出去。
滤过碎渣,就是纯正的芥黄酱了。
得了一碗,留出一部分,另一部分照例封进竹筒,这是给维梌维杞两个带路上用的。
芥黄酱一封好,玲珑今日的事就做完了,余下的酱,明日再做。
“明天要炒羊肉酱,婶子帮我买几斤羊肉来,要肥些的肉,再多买些胡椒,若有人卖老姜,也买一些,若没有就算了。”
胡椒老姜可都贵哩,张婶子暗自嘀咕一声,不过姑娘要用,再贵也得买来。
玲珑洗手出去,果然,那些让人不痛快的事就得用人间烟火来平复,外面的事,与她什么相干呢,死了的人不是由她而死,活着的人也不因她而活,这世道,她救赎不了任何人,只能尽力过好自己的日子。
日子是什么?父母高堂在上,兄弟姐妹在旁,一日三餐,有饭有汤,心里踏实,对未来还怀有希望。
她不妨也怀些希望,因为,再不会有比这更坏的了情况了。
晚上的菌子酱炒梅菜受到了一致好评,维杞满怀期待问:“这就是妹妹给我们准备的路菜么?”
玲珑很冷酷的回答:“并不是,这是给祖父祖母的,你们两人的,还没做呢。”
“也做菌酱和梅菜么?”
“嗯。”
维杞终于心满意足。
第二日炒羊肉酱,先将肉切成花生大小放小许水里煮七成熟,水熬干之后就浸出了油脂,再放葱姜,炒香之后,再加些油,继续熬,熬到肉丁缩成黄豆大小,没了水份之后,就洒盐和胡椒花椒,炸出调料的味道就熄火,趁热装竹筒里。
晚上吃了羊肉酱版的杂酱面,配着胡辣汤,一家人又吃撑了,痛痛快快的出了一身的汗。
茹婉的亲娘见茹婉只管低头吃,心下惆怅,大娘子二娘子都有这样的好手艺,偏她不爱厨上的事,有时间尽会摆弄那些花啊草的,那是顶吃还是顶用呢?
晚上又去找茹婉抱怨,茹婉听了心里烦燥,抱着被褥就躲到玲珑这边。
“我是不愿意下厨,又不是不会做饭,整日间的操心,翻来覆去的说,非得逼着我去厨上做来十道八道的菜才肯罢休。我就是爱摆弄针线活儿怎么了?家里又不是没厨上的人,让我故意的做出那贤良相做什么?难道谁家娶了我去只为了让我日日下厨不成?”
玲珑叹气:“她是为你好。”
茹婉噘嘴:“我知道她是为我好,若是别的人敢这么逼着我,我早厥回去了,偏偏是她,没法子说,只能躲你这里。可容我几日清净罢。”
玲珑笑道:“也好,我正准备给师傅们缝两套春衫,偏这几日顾不上,尺寸我给你记下来,你替我缝吧。”
茹婉答应的很痛快:“没什么可说的,全交给我吧。若能寻些檀木素簪来更好,我还能将头饰都一并准备好。”
“可别弄的太鲜亮了。”
“我自然省得。”
“睡吧。”
“唔,我要和你一个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