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 林三郎不知从哪里偷溜了进来,想法子支开两个妹妹,在茹婉的戏谑的笑意中, 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隔了窗户扔玲珑怀里。
“山下卖的松子糖和枫角糖,给你尝尝。林子里烤着鹧鸪,一会儿再给你送来一只。”
玲珑:……是真不守规矩没错了。
于是叫住他:“这会儿刚吃了饭, 再吃不下别的了,鹧鸪就先别送来了,给我阿兄, 捎回去晚上吃。”
林三郎笑道:“就算你们女孩儿家胃口小, 一只鹧鸪有多少呢?你不过是避着寺里的规矩罢了, 我省得了, 多烤几只给维樘兄弟带回去。唉,妹子,我的钱袋旧了, 回去给我缝个新的呗。”
玲珑也笑:“想的可美, 快去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林三郎悻悻咕哝:“小娘子就是胆小, 怕这怕那的。”
到底不敢多留, 急蹬几步上了树,顺着树杈攀过墙就去了。
茹婉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难怪他家里小娘子这样, 原来是家学渊源呐, 这上树爬墙的动作,常人可做不来这般熟练的。”
练武之人么,会爬个墙上个树有什么可奇怪的?
打开油纸包,捡了一颗松子糖放嘴里, 果然,老婆饼里没老婆,松子糖里也没松子,只是长的松子大小才取了这么个名儿。
茹婉捡了两颗糖扔嘴里,一左一右的浸吮着吃,含糊道:“这糖吃着可真贵重。”
这算什么,还有更贵重的呢。
归家途中,林三郎果然给了维樘三只烤熟变冷的鹧鸪,说:“拿回家去热热,给二妹妹当个零嘴儿。”
当晚,这鹧鸪真出现在了顾家的餐桌上,一人吃了一筷子。
然后,顾父就说了同意与林家结亲。不过现在已经是年尾,各家都忙,就不在这时候下订礼了,等过了正月十五,林家会找个吉日上门提亲,两家再择日子正式下订。
这一刻,大家心里都涌出一股复杂滋味来,想着,这些年为着玲珑的亲事经了多少事,如今可算是稳妥了。
晚间,顾父多饮了几杯,一时感怀上来,双目微红,对玲珑说:“我儿,为父这几年一直心怀羞愧愤郁,羞愧于为父明知我儿受了委屈,仍受了对方授予的官职,愤于这世俗多诡谲,为父也算是天子门生圣人子弟,于读书治务兼不落于人后,然因稀于钻营,竟如此不得志,却又讽于此事而调了职任……为父饱研经书在腹,犹不如许多人的黄白之物开道。世道如此,如之奈何?”
玲珑劝道:“即是世道如此,父亲只秉承圣人之道行事便罢了。儿是没听过圣人训的,只是兄长们苦读不缀时,儿略听了一些,父亲所愤郁之事,从古时就有了,圣人那时,尚要游历诸国以求心中报负,后来不乏屈子等人,便在当朝,于公何等大才,终也……父亲较于前人,可谓幸运多矣,又何必做此长叹?”
顾父听了不觉安慰,反倒慨然叹道:“我儿性情疏阔,为父倒不如你了。只是,若许多人都这样疏阔观望,这世上许多事又该何人来做呢?为父尚不到疏阔澹泊的年岁,亦不能为了世道不朗而以此为逃避责任的借口。”
玲珑木然死鱼眼:……瞧这矫情的,不安慰不行,安慰了也不行。
顾父见玲珑如此表情,一扫愤郁之气,笑说:“我儿莫恼,为父只是一时感怀,日后,还须尽职尽责,不负为父多年夙愿。夜了,我与你母亲要歇了,你也早些歇去吧。”
玲珑:……这是垃圾倒了,垃圾桶就扔了?
不愧是你,顾大人。
……
快过年了,这些天总是很忙,各家厨房传出来的酒酿味薰的整个城里都香甜了,顾家今年整酿了一缸米酒,米酒不醉人,每日晚上都要煮一锅给各屋送去两碗,放了红枣桂花酱的米酒,顾家几个女眷都喜欢喝。
苏北的山水养人,再加上入冬后家里的汤水不断,今年家里少有人生病,且都养的白皙水嫩,便是容色上稍欠了些,凭着这把子肌肤,也是很令人赏心悦目的。
玲珑姐妹们决对不丑,也说不上十分美,就是寻常相貌,不过家里养的好,多少有几分娇华气度,书香浸润之下,多多少少有几分清华之气,虽然,这些都是唬人的玩意儿,没多大用处。
只能说容貌不够,不得不用气质来凑了。
以前年纪小,看着不显,横竖就一团孩子气,谁能瞧出脸是不是个美人脸呢?如今长开了些,再一看,果然,不是个美人。
真是一点儿不意外呢。
好吧,不是美人,但可以养一养,一冬养下来,乍一看,还挺美的,仔细端详,也挺耐看,这就够了。
于如今这个时代来说,美人是祸不是福,长的这么安全的一副相貌,玲珑很满足。
这几天,除了甜酒酿味儿,还有些煮肉味,炸丸子炸鱼炸豆腐油糕味儿,苏北本地的饮食偏清淡鲜甜,做法也仔细,食物划分的很细致,尤有种小家碧玉之态。
顾家虽已是官家,在吃食上依然紧着不浪费的原则,食物够吃就好,绝不奢靡,更不会为了一样儿食材用好几种的荤肉鱼虾做配,话说回来,凭顾父的俸禄,也奢靡不起来,况他还处于俸禄的罚没期。
顶多买一只羊,砍成数份,做成各种菜品,再来些鸡鸭鱼虾,整个过年所需的肉菜就齐全了。
今年过的拮据些,挨一挨就过去了,毕竟明年春天又要打点两个孩子的行程,还得为儿女们攒聘礼嫁妆,家用还得紧着些计算。
二十八那日,林家送来了半扇肥猪。
顾父瞅着那扇猪肉默然,其实,半扇肥猪家里还是能买起的,不过是觉得不必要才没买来……真不需要别人家送的。
无奈,只能收下,还取了一坛好酒当回礼,给顾父心疼的,直觉是亏了。
待他吃上一口纯正的东坡肉后,再不说亏不亏的事了,还道明年务必多买几块猪腹肉回来,不妨多做几次东坡肉,用此菜待客,也是尤为体面。
蒜香肋条也好,梅菜扒肉条也好,红烧肘花还好,卤出来的猪皮更是筋道韧性,炸出来当下酒菜也绝好,总之,那二两银一坛的好酒,没白送人。
因着这半扇猪,顾家过了个很丰润的年。
于是乎,大年初一相见时,彼此间便多了一句——万象更新。
盼今年,一切顺遂。
……
于林家而言,年初一接到北地的信抵,不啻是一声晴天霹雳,炸的林家上下两耳轰鸣,肝肠寸断。
隆冬时节,北方突起战事,金人挥军南下。关东守备军因准备不足,指挥不当,在与金人大军相交时,全军三万人,全数覆没。
林太太的三位兄弟及林家大郎,都在此役中殁了。
早晨的欢喜之气未散,再看信上泣血的消息,林太太一口气没上来,昏死了过去,林家顿时乱作一团。
林大人抚着大儿阵前临时写下的托孤信,心里一阵揪痛,半晌呼不出气来,不由的捶胸顿足,悲痛欲绝。
同来的也有林太太次兄余存的信件,说唯一担心的是家中未说亲的幼女,如他们遇了不测,请托妹夫照看一二,若是合适的话,便将幼女许与林三郎为妻,他们也就放心了。
余存的家眷也来了信,说整个余家,如今也只剩三个人了,一个老妇,一个小女,一个幼孙,余者,或被砍杀,或是自我了断,或是离散死去,金人蹂丨躏之下,又逢着大雪连天,一城人,活下来的,不多。
林大郎妻子也受了劫,只是顾念着两子年幼,忍辱负重了下来,写信托人带回林家,让林家派人来接两个孩子回去,却没说她自己回不回来。
林太太醒来,看了信,又是一阵嚎啕,揪着林大人的衣襟一声声祈求:“老爷,你去接回她们,还有大儿……到底不能扔在那里,想法子给他入殓,还有我兄长们,余家诸人,寻一寻吧,若扔在那里,要怎么暝目?老爷啊——我的大儿啊,可痛死我了——”
林大人也是虎目含泪,不住点头:“阿余放心,我定将大郎舅兄们寻回来,好生安葬。余家幸存的三人也会一并带回来。”
想到大儿媳,又想到侄女,林太太突然睁圆了眼,咬了咬牙,一字一句的对丈夫说:“老爷,我们与顾家的事,就此罢了吧。要不,让瑶娘怎么活?三郎若不娶她,她就真没活路了,余家……不能再死人了。”
林大人一时为难:“尚不必如此吧?你可知,娶顾家是我为三郎费心筹谋来的?”
林太太又哭起来:“大儿已然没了,他又如何能按着你安排好的路子走?如今,娶不娶顾氏女,还有差么?她不与我家结亲,还能另嫁他人,我那可怜的瑶娘,若不嫁入咱家,就只死路一条了……老爷,我先前一直不曾求过你什么,只这一件,算我求你了……”
“那顾家……?”
“我去,我跪着求去。”
“倒不必如此,顾弟是明理之人,我与他亲口说吧。”
林三郎伤心未息,又听父母要取消与顾家的订婚之事,不由愣了,他怔怔的唤了声:“父亲,母亲……”
林太太不理他,又哭了起来。
林大人拍着他的肩膀:“三郎,事有可为与不可为,也有不得不为,你表妹……是你舅舅阵前托与你的,又历了那么些事,她的生机,全在你身上了。”
林三郎不由茫然:“可我……二妹妹。”
林太太猛的起身劈头给了他几下:“你兄长舅父们尸骨未寒,你在还想儿女情长之事?”
林三郎猛然僵住,然后瞬间萎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