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早上去过中院,和老太太说会儿话,吃过早饭,卯时三刻,会准时出现在学堂。夫子会在辰时准时入学堂,午时准时下学,下午时可去也可不去,夫子并不强求。
学堂每日由小娘子跟前的丫头轮流打扫的,布置也称不上雅致,只能说干净整洁,窗户纸换的勤,为了使学堂光线好,什么都不敢贴,就是素白一片。窗台擦的油净,却也什么都没摆,屋里几个案几上也都素净,除了两本书就是一叠纸,两支笔,一小块前院用剩的墨锭,一小块石砚,其他皆无。
整个女学堂的风格,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简单朴素至极。
秋日高远,院里种的花草开始凋谢,顾大伯又是个务实的人,不喜欢在家种些珍贵的花草,邹氏的心思也不在这些上,所以家里种的花花草草都只是寻常品种,没甚稀罕。
这就给玲珑制造了些难度,她倒是想给学堂插些鲜花提提亮色,可找来找去,满园就数狗尾巴草长的多……那就没办法了。
隔天早上,玲珑就让黄绢捧着一只素瓶,她拿了剪刀满院子咔嚓,看见什么就剪什么,剪来稍微拾掇了一下,就塞进瓶子里,进学堂时,就让黄绢将瓶子放在窗台上。
好看吗?
指定不好看呐,都是胡乱插的,能好看才怪。
徐夫子进来一眼就看见了那瓶花,愣是呆了一瞬,然后授课时就觉的眼里扎了一根刺似的,不由的想看那瓶花,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抽出来,重新插一遍才好。
却又默念着“不可多事不可多事……”硬生生忍下了。
第二天仍是如此。
第三天,仍是如此。
第四天,徐夫子终于忍无可忍问道:“窗台上那瓶花是谁插的?”
玲珑起身:“回夫子,是学生插的。”
六娘子笑嘻嘻数着:“凤仙花儿,单瓣莲,晚香玉,狗尾巴草,车前子茎,这个……是老苋菜杆子吧?二姐姐,怎么你做头花儿那样手巧,插起花却这样笨拙呢?我可没见谁家会把苋菜杆儿插进瓶里当花赏的。”
玲珑说:“我原是想剪一枝梨树枝的,太高,黄绢够不着,我看老苋菜叶子长的也和梨树叶子差不多就剪了苋菜杆儿替代梨枝子了。我看着这花,插的热热闹闹的,挺好看。”
四娘子也笑说:“二妹妹,插花最忌热闹,我虽也不长于此道,却知道,插花是雅事,需以疏落立意为佳,似二妹妹今日这瓶,却是俗了。再者……也未听说过,狗尾巴草能作插花用的。”
玲珑反问:“狗尾巴草如何不能插瓶里?”
四娘子:“……许是因它太过低践吧。”
玲珑反驳:“若是别的原由则罢了,单论它的出处,却不成理由,我见它长势葳蕤,不惧烈日暴雨,凤仙花丛里长出那么一簇,也没见着它羞惭,也没失了颜色,我觉得它能插花,它就能插花,不比别的娇花嫩蕊低践。”
四娘子:“……二妹妹喜欢便好,只是这花插的太过杂乱。”
玲珑委屈道:“我也知道这花杂乱,只是学堂素净,我想给大家添些颜色,原也是用心插过的,只我未学过雅道,总不得其法,索性高高低低的排来……”
明晃晃的醉翁之意。
四娘子几人还糊涂着,许夫子却听出来了,原来这几天搞的一出,竟都是为着今日啊?
小娘子,还怪有心眼儿的。
许夫子也不说教不教的话,只支使玲珑:“你将它取来给我。”
玲珑会心一笑,忙走几步,将窗台上的瓶子捧到许夫子的案上,她也不走,就巴巴儿的等着许夫子重新插瓶。
许夫子也不撵她,沉稳的跪坐在案前,将瓶里所有东西尽数取出来,然后取了一个小剪,剪掉苋菜杆上微黄的两个叶片,不疾不徐的说道:“花道并无不可用之物,插瓶之物,鲜花能用,树枝能用,草木茎叶都能用,山石能用,枯枝残叶也能用,端着插花之人所需意境为何……插花之艺,也考究物器,你今日之素瓶,最宜盛色鲜之物,如春桃夏荷秋菊冬梅,插时也不可繁,只需捡一支姿仪出尘的细枝便好,或是一三五,最忌二四六,多了就俗了。如今日的花草,最宜插粗瓷器物,或是耳瓶,或是矮缶,插时也不可只求高低秩序,需定主次佐辅,主者不一定最高,辅者也不一定最低……”
一边说,手上也一边动作,取了两朵花,三根狗尾巴草,五六根车前草长茎,并一支长苋菜杆,三两下就插好了,捡出去的多余花草就不用了,全部扔进案边的纸篓中。
玲珑看到许夫子妙手重插过的花瓶,果然疏落有致,又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两支小小的凤仙花在几支疏落的野草中,显的尤为可爱鲜妍。
“谢夫子教授。”玲珑做了一礼,便又捧起素瓶,重摆回窗台上。
五娘子轻言细语询问许夫子:“夫子,学生几人,可否随夫子学习雅艺?”
许夫子回答:“这却需要与家里主母商议,她若应允你们学习,我自然不吝惜教授。此事就此打住,我们开始今日的功课……”
下了学,玲珑去中院与老太太说了插花之事,老太太却觉的,插花只是小事,很不必当正经学问去学,没有哪家主母是凭着插花理好家事的,不过给未出阁的小娘子们消磨玩耍却是可以的。
玲珑于是说:“插花虽是小道,可若夫子肯倾囊相授,我必是愿意下功夫学的,学这个也坏不了品性,你不用担心我会移了性情。”在她这里,学习插花并不是为了高雅,只是为学会一种生存手段而己。
老太太只能应允:“既是喜欢学,便用心学去吧,这事我与你伯母说。”
玲珑低头笑了,然后就去写大字了。
应是老太太找邹氏说了话,许夫子也找邹氏说了话,邹氏觉得学习插花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小娘子们既是想学,那便学学无妨,横竖这两夫子也清闲。每日只给小娘子们教几个字却拿了许多财物,邹氏也心疼自家的财物,问小娘子们还想学些什么,索性让夫子一并教了。
四娘子说:“女儿想学书画。”
五娘子说:“女儿想学点茶。”
六娘子七娘子说:“女儿想学画画/吹笛。”
八娘子:“我……我都不想学,想跟二姐姐学做好吃的。”
邹氏:“长的还没灶台高,还是先学认几个字吧。”
转头又问玲珑:“你可有想学的?”
玲珑说:“侄女想学合香,不知夫子愿不愿教授。”
邹氏无可无不可的说道:“她们若是会合香,必是要教的。”
竟是不管夫子们愿不愿意,只要家里小娘子们想学什么,夫子们便是不愿意也得教授。
那若是夫子们不尽心教授呢?
许是看出几个小娘子的担忧,邹氏凛然一笑:“这却不必担忧,她们必是愿意尽心教你们的。”
若不尽心,被遣回京里,她们便真的没了活路了。只是这些腌臜事,就不必让小娘子知道了。
遂又在女学堂隔间布置了一间雅室,供小娘子们在此学习琴棋书画。
两个夫子的技艺也不算大成,但要教几个小娘子还是能胜任的,最麻烦的就是玲珑。
合香,虽是雅事,学起来却比别的更琐碎麻烦,这里面最大的区别就是,琴棋书画可就手即学,香道却不能,它是与医道相牵连的,许多香料它其实也是一味药材,需熟习它的秉性用途,不可随变合用,如两味香料性情相冲,那合起来的就不是香料,而是毒药了。
还有,香道与医科一般,都是各成一脉的,医术不可轻授,香术也是不可轻授的,需正经拜师学艺才行。
有了师徒名份,日后,夫子们的终身就得落在玲珑头上,也就是说,如果拜了师,玲珑就得管她们养老送终。
这话头一出来,首先老太太就不同意,好好一个闺阁女儿,学那劳什子做什么,这两夫子身份本就惹人诟病,若跟了玲珑,她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有这俩晦气夫子在,谁家敢上门提亲?
老太太就劝玲珑:“咱可不兴学那个了,也不是正经技艺,不过是图一时轻快的乐子罢了,可不值当为了那个搭上你的名声。还不如和你四姐姐一道学画画呢,也就搭上些颜料纸张,这些是咱家能负担的起的,你尽管学去。再不济,也学学插花吹笛子,我虽觉着这些无用,到底比学制香省心些。”
玲珑只笑着,生是不松口,老太太就叹气:“我就担心你性子太拗,主意又大,这在咱家,都是亲骨肉,大家不予你计较,随你的性儿走,这要去了别人家,还是这样油盐不进,可怎么办噢。罢了,我原是劝不动你的,只是我说一句,学艺归学艺,付多少束修都是应该的,却万不可私下订了师徒名份,否则,我与你祖父是要生气的。”
老爷子说:“不许为着一个不合实用的技艺耽误了正经学问,你伯母请她们来原只是为教你们学礼的,一日有晨昏之礼,十二月中各有礼拜(指以礼参拜)之时,四季时令也需遵循礼节,生老病死,无一不需用礼,知礼然后知事可不可为,守礼节以正仁义、通明信,礼为大者,不可不学。余者皆不必十分费心思,略知一二也就罢了。”
邹大伯却想的更深一些,他问玲珑:“你可知晓夫子们是否真正通晓香道?若她们诱你拜了师却告知你,她们只懂其中一二,偏你又拜了师,在名份上无法掣肘她们,只能一生受她们牵连拖累……如果是这般局势,你待如何?”
玲珑便问道:“二位夫子的良契可在顾府押着?”
顾大伯点头。
玲珑又问:“昔日邹外祖家可是疼惜伯母。”
顾大伯又点头。
玲珑再问:“伯母问邹外祖家要人,外祖家可是真的寻了人然后送来冀中?”
顾大伯点头,这不是明知顾问么。
玲珑又说:“邹外祖家是疼惜大伯母和二姐姐三姐姐的,他家冒着不韪之事将两个夫子送来,却不是为了应付大伯母,必是因为两个夫子身上有极珍贵的学识,纵是身份惹人忌讳也压不住的才华本领。邹外祖家是盼着大伯母慧眼识珠的。再说夫子们,她们也知晓自己的境遇,为着以后的生计活路着想,她们必不敢诓骗顾家,更不屑于诓骗我一个无知小娘子,她既敢于我提出条件,就证明,她必是精通此道的。最后一点,我日日伏于夫子身侧,在她身边闻到的香味,不下十种,每逢天气变幻或是学了新礼,她们身上必是要换更贴合环境的香的。或许这只是她们的习惯,又或是为故意引人上钩,无论是哪一种,都代表着,她们长于此道,并且……急需有一个人来打破她们因身份上所带来锢掣,我这么说,大伯可是认同?”
顾大伯一时不知要说什么,看了一眼父母,再看一眼滞愕的妻子,终于艰难的开口:“……如此,你是必要拜师的?”
玲珑:“我也不愿拜师,只伯父可有法子免我拜师之事?”
顾大伯梗了一下,很干脆的甩了一下袖子:“为父也没法子。”
玲珑木然,没法子你还得瑟一下子做什么?
老太太急了,扯了一把老爷子:“孩他爹?”
老爷子也一甩袖子:“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老太太又朝邹氏喊:“儿媳妇?”
邹氏:……别问我,我还懵着呢,前些天刚写信给母亲抱怨了一趟长嫂欺负她的事,如今信估计已在母亲手里了,我还得再去一封信,将误会解开,要不可真就得罪长嫂了。
老太太见儿媳妇也指望不上,只能开口:“便是她们真正会合香又如何呢?她们身后的家族还不是覆了么?”
说完就打嘴:“唉哟,为着你这孽障,我连口德都犯了,这原也不是她们能改变的事。”
玲珑拉下她的手,很认真的说:“可是她们活下来了。”
“活下来便活下……哎哟你这孽障,这也是你能说的话么?女儿家的规矩呢?你这一句,让你父亲听了会如何伤心?我们顾家,我和你祖父,你伯父与你父亲,断不会让你们沦落到如斯境地。你去,在院儿里跪两个时辰。”
跪就跪,可是跪之前,玲珑还是得问:“那我是否能跟着夫子学习香道?”
老太太扭头不看她,赌气说道:“昔日你父亲将你的教养之责交给了你伯父,你且问他许不许你学,我是管不了这些的。”
玲珑又看向顾大伯,顾大伯看向老爷子,老爷子给了他一个后恼勺,再看老太太,老太太也撇过脸不看他,再看邹氏,邹氏心事重重,也不能替他拿主意……顾大伯一时左右为难,又想着玲珑说的话,最后无奈的应允:“想学就学吧,余下的事,找你大伯母。”
玲珑一听,心下大喜,深深给顾大伯尊了一礼,撩过裙摆,三两步走到院子里,扑通一声跪下了。
老太太气的抽鞋子就朝大儿子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