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是个好信儿,顾父在任上熬了这么些年,如今才算是终于有了施展之处。只这事放在玲珑这里就比较为难了,顾大伯原以为顾父会接玲珑回去,顾父却又托信来说,今年事多,一时头绪零乱,苏北那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景况,需得全家安顿下来才好接玲珑回去。又说顾大伯若是给玲珑挑中了某一户人家,不回去也无妨,省得两处劳顿,中途若遇着事就不好了。又说调职匆忙,免于将家里大娘子带去苏北再嫁回徽南,所以家里商议后决定,会在四月初八日先将大娘子发嫁后再赴苏北。
收到信时已是三月中旬。
玲珑看着茹婳寄来的信,心里有种虚洞般的难过,整颗脑袋都钝钝的。茹婳其实很瘦弱,个子也不高,在家里总是最安静的一个,写信来也多是报喜不报忧,总担心她犯了牛性子惹了伯父伯母不高兴……玲珑不敢想像,如果茹婳嫁入的那家人也像颜家那样不成体统,或者是她婆婆不好相与,又或是姑嫂兄弟们不好相与……如果她的夫婿不偏疼她几分,她那样安静的性子,受了委屈绝不会与父母兄弟说,只会悄悄咽下去。
心里难过,玲珑没心情和三娘子四娘子说笑,一个人躲在老太太睡觉的里间,手上机械性的给老爷子缝制夏衫,眼睛里不停巴嗒巴嗒掉泪珠儿,看的老太太眼里也是一片湿润。
如果有机缘,这姐妹俩以后还能见面,如果没机缘,许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老太太想起自家姐妹,以前在淮南时,三两年总能见一面的,自离了淮南,这二十来年,竟一次都没见过了。
男人是雁,飞的再远,总有回巢的一日;女人是叶,离了枝头,就再也回不去了。
老太太又想,玲珑这顿哭,或许不单单是为茹婳的,也为她自己,孩子快一年没见父母,肯定是想的,便开口安慰:“你父亲不是不管你了,是这日子赶的紧,顾不得接你回去,等他到了苏北安顿下来,必是要接你去的。我前儿听你伯父说,从这儿到苏北只坐船,几日就到了。你别着急,就算家里顾不上接你,等完了,让你二堂哥送你回去。我听说那里闹海匪,也不知你父亲那边是个什么章程。”
玲珑抬头,那里要是太平安然,方家也不会将顾父调那里了。这年头,哪儿都不太平,海边有海匪,山里有山匪,河里有水匪,纵是没有人祸也有天灾,哪处才算是真正的太平呢?
这一想,倒是不哭了,又惆怅起来,似她们这样平常的人家,不是在江湖随波逐流,就是在官场上随世沉浮,何曾真正为自己做主过?
见她终于不哭了,老太太这才说:“明日你大伯家要给你姐姐添送嫁妆,你也别在这里躲着了,要稍什么趁早整理出来给你大伯母,让她一并送到徽南。”
玲珑焉焉儿的起身,摆弄了两下衣裙,抬脚出去了。她一出中院门,老爷子就回来了,往里间一望,哎哟,可算是走了。
坐下之后就挺纳闷儿:“我与你不是这样的性儿,二儿夫妻也不是这样的性儿,小娘子这扯巴犟的性子是打哪里来的?”
老太太:“你问我?我哪里知道?”
老爷子指指玲珑缝到一半撂下的衫子:“你看看,可还能成样子?”一件夏衫缝的七不成八不成的怪样子,前面都接到后面去了,袖子也是一只长一只短的,能穿吗?
老太太瞅他一眼:“让针线上改改能穿。”
老爷子:“她缘何每次起小性儿只拿我的衣物撒性子?”
老太太:“……”难不成你是要她也拿我的撒性儿?这个事,可着一个人就够了。
打包好要稍回家的东西,玲珑自己提了一包,黄绢提了一包,全是衣裳袜子,另外给顾母茹婳茹婉做的一些头花儿,为着茹婳的亲事,玲珑这两天熬夜做了几枝通草绒花,除此之外,她是真不知道该添什么嫁妆了。
去了上院,邹氏也在命人将东西装箱,玲珑看了一眼薄子:有两只细颈梅瓶,颜色鲜亮的绸布八匹,密缎八匹,松江细布八匹,八套四季衣裳,银锭十个共计一百两,闺训一本,妆奁一套,绣针一套,绣线四十八色,绣花纹样一本,纯银顶针十只,银钗两个,镶宝石戒指五个,银镯一对,鎏金臂钏一对,珍珠璎珞一挂,红宝石璎珞一挂……
玲珑一时觉的人穷志短,她准备的这些,有些拿不如手。
邹氏却笑说:“你小人家家的,又没经过此种事情,如何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你身无恒产,缝了这些东西便是十足的心意了。”
又说:“我听你祖母说,你姐姐是个心有成算的人,针线上出众,厨事也精通,也识字知礼,如此品性,必能将日子经营好的,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归家之事也不必急,你若急着回去,多方辗转,你父母也是担心你一路颠簸,恐怕到了苏北身体上受不停,索性安顿好了,再来接你。你向来是个大方得体的孩子,且安心住着便是,闲来与姐妹们看看书做做针线学学理家掌事,或是玩闹一阵子也使得,只当这里与你家里一样。我与你母亲的心也是一样的。”
玲珑颔首应道:“我都省得的,不曾对父母有怨气,只是难免会挂念他们几分。”
邹氏摩挲着玲珑的背说道:“挂念父母兄弟才是人之常情,好孩子,别急,许是很快就能与父母团聚了。”
玲珑乖巧应道:“我不急,只愿他们太平顺利。”
“就该如此想着,且将心放宽了,也就安然了。你只管把东西放下,找你姐妹们玩去,下晌咱们一道儿吃饭。”
玲珑见邹氏确是忙的顾不得和她多说,便放下包裹带着黄绢出了上院。
回屋后,总觉得心里憋闷的不舒服,又不想和人说话,也没玩耍的兴致,在屋里进进出出了好几次,实在排解不了这种烦燥,干脆换了一身旧衣裳去了厨房。
晚间吃饭时,几桌人看着桌上的饭食迟迟不动筷子。
就……无处下箸。
那红的绿的紫的黑的……能吃吗?
老爷子挑了一筷子看着像是死不瞑目的绿色的鱼放嘴里,嚼了两下——
“能吃。”除了苦了些。
大家吃了一筷子。
“唔——”
这也太苦了,也不像鱼肉啊?
“嗯,不是鱼肉,是用苦菜浆拌过的面团子捏成的鱼。这时候正是吃苦菜的时节,新出土的苦菜吃了能平春燥。养身。”
大家齐齐沉默。
苦就苦吧,一人吃一筷子也就没了。
下一道,是酸的。
“肝脏喜酸,多吃酸的食物,心情会好。”
行,吃吧,别说,怪开胃的。
韭菜馅的汤圆。
“春吃三韭,韭能补肾气,助理气健胃,还能补脑。”
也行,吃,看着渗了些,吃着味道还不错。
黑芝麻萝卜饺子。
这玩意儿,黑漆漆的,是真的很难下筷呀!
小小尝了一个,唉?还挺香。
好在别的饭食都挺正常。
顾大伯呲着牙吃完一顿饭,然后和老爷子说:“侄女性子和善如此,父亲说的果然没错。”
老爷子翘着胡子一本正经的:“只是有点儿小性儿,原就不是大事,瑕不掩瑜。”
顾大伯心说:怪不得您几次三番的让我给她相看一户品性敦厚的人家,这种性子,去了有些规矩的人家,估计得把祠堂跪穿。
这岂只是有小性子,简直就是胡来。
“二弟可知他爱女有此习性?”
“否则如何会将她订与平家?”
“……”原来如此。
“但今日为何……”
“唔……许是你二弟的信,让她难过了。”
顾大伯愕然,她难过就要一家子人都不好过?这是何种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