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行当讲究默契配合,俗称场上如夫妻。
但十几年前的综艺节目没有制作宝典,制作流程尚粗劣,有台本,但主持人的台词往往不被细分,谁先说谁就多说,谁语速快谁就多表现。
卫视主持人是个竞争激烈的职业,工艺流程的不健全,导致当年一大批主持人为了自保拼命抢话,搭档往往是冤家,明争暗斗往死里踩。
说是场上夫妻,实则分居;说是默契,往往冷暴力。
但山东台的大冰和刘敏例外。
那时一度有人开玩笑,你们俩怎么一上了场就像过日子一样,怎么这么相敬如宾啊?
是啊,为什么一个眼神扔过去就能明白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呢?语速我快她也快,我减速她也不超车,所有抛出去的梗都掉不到地上,所有互相扔的梗都能翻出花儿来。别人录节目都盼着早收工,我们的节目录起来就没完,完全不觉得累,只觉得舒坦和融洽。
这种融洽从化妆间就开始了。
那时每个台的节目经费都少,有一个时期,主持人普遍没有专职化妆师,经常需要自己捯饬舞台妆。化妆间灯光暗,她打完一层粉底问我一遍:匀吗?我说你问镜子行不行问我干吗。她冲我吼,镜子又不会说话!我也吼:脖子!还有耳朵后面!都还黑着呢!
她近视,却不爱戴眼镜,画眉毛时每成功地画了一笔,就自信地高喊一声:嘿!
嘿什么嘿啊,又不是胸口碎大石……
我那时经常帮她夹眼睫毛,她那时时常帮我做头发,满手的发蜡揉啊揉半天,然后喊:嘿!当当当当,榴梿!
她帮我设计过各种奇异的发型,榴梿、菠萝、花轮同学、周润发……一边弄头发一边告诉我,她弟弟的发型,也都是她设计的,她家喵喵的造型,也都是她设计的。
……那个时候的观众保守,我没少因为发型问题挨骂,副台长也损过我。他远远地冲我叹气,浓郁的济南腔:小抹子(小破孩儿),你过来,脑袋上是个么行行子(是什么鬼东西)?豪猪吗?盛开的菊花吗?
若干年后,留那种发型的人都成了“皇族”,人们把那种发型称为杀马特。
当年网络还不流行,观众来信每天都厚厚一摞,除了骂我发型变态的,还有不少是打听她台上穿的裙子是哪儿买的。哪儿都买不到,大都是她自己设计、自己裁缝的,样子都很漂亮,但都经不起细瞧,针脚之宽恨不得一寸一针,动不动就刺啦露肉了。
恨死我了,那时候每次上台前,我都要蹲在她背后当义工,吭哧吭哧帮她别半天别针,一边别我一边骂。这是衣裳还是被面儿啊!你的裁缝手艺是跟着鞋匠学的吗?
她尥蹶子,高跟鞋后跟乱戳。
我吼:老实点儿,别乱动,回头别针别进肉里了可不赖我。
导演三番五次地催场,我急她也急,最后救急的,往往是宽条的透明胶带。
狗撵兔子一样地跑,候场门前齐齐一个急刹车,我脸都白了。我说刘敏,你你你好像有东西掉了。她倒也大方,二话不说手往怀里一塞,理呀理呀调呀调呀掏呀掏……
我那时年轻,纯净如玉,我哀求:你尊重我一下好不好?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男的。
她说屁,破孩子,你比我弟弟还小半岁呢。
开场音乐已经结束,观众的欢呼已经响起,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往台上跑,一抓就抓成了习惯,后来那么多年的那么多场节目,每次我们都是手牵着手上台。兴冲冲的,像两个闯进教室的孩子一样,每次都一样。
手心里暗暗用一下力,节目也就正式开场了。不论是1500平方米的演播大厅还是15,000人的市政广场,有她站在身旁,多大的领导坐在台下我都不慌,多牛的明星来当嘉宾我都不紧张。
忘词儿了也不怕,抛过去的眼神她总能会意地接住,小嘴一张突突突突,好似马克沁水冷重机枪。
话题尺度跑到了下水道也不怕,她总能笑嘻嘻地三言两语拨乱反正,一只手捏着话筒面朝着摄像机,一只手藏在背后掐在我大腿上,两个指甲钳住一点儿肉,作死地,旋转着掐。
全国观众看着呢,哑巴亏是吃定了的,我疼得额头冒汗只能哈哈哈。
她也哈哈哈,唇语无声,我却读得懂:掐死你掐死你,又说不能播的话了。
她语速快,反应也快。
那时我们远征CCTV,当时央视不知抽的什么风,召集全国各省的主持人大搞七天连续直播,这可苦了他们本台某些习惯了端着架子说话、只会念台本不会说人话的主持人,他们编导第一天就快哭了:哥们儿,你反应速度别那么快行吗?搞得我们的主持人说的话连十句都不到,再怎么说人家也是“金话筒”,你给点儿面子好不好……
我说知足吧你,为了照顾你们那位只会背稿子的“金话筒”,我已经降速30%了好吗?他不信,依旧说我故意抢话,我气笑了,我说好,那你明天等着瞧。
第二天那位优秀的“金话筒”得主最终只说成了一句话:观众朋友们大家好……
和他搭档的地方台主持人叫刘敏,是当时全国地方卫视第二快嘴的女主持人,第一叫李湘。
那时流行女主持人穿“恨天高”,不穿不行,男女搭档身高悬殊的话,镜头上看起来会很奇怪。但鞋跟太高的话,节目录制时间稍一长,脚会肿得像馒头一样,半天也拔不下鞋来。我懒得每次收工后帮刘敏拔鞋,于是把自己登台的鞋全部换成平底匡威。
话说,在舞台上驼背的这个习惯也是那时候养成的,驼背一点儿好,两个人站在一起,能显得大家差不多高。很多艺人上完我们的通告后都很开心,奶奶的,显得他们都挺高。
后来整理场记照片,发现当时大红大紫的蔡依林和我们一样高,刚出道的张含韵和我们一样高,同样刚出道的刘亦菲倒是比我们矮一丢丢,但风头正劲的张娜拉居然比我还高……男生们就不用说了,在那个增高垫还不为大众熟知的年代,他们哪个都比我高。
上述皆为浮光掠影,做节目嘛,口碑和品质才是王道。
那时候“芒果”还没崛起,“荔枝”和“中国蓝”尚且萧条,也都还没有开始使用那些水果符号,提到山东卫视,人们还没开始说蓝翔,只说《阳光快车道》。
录棚内节目时经常发现有人倒卖黄牛票,观众席一个座位卖150元且供不应求,150元现在看起来不算多,但在遥远的2000年年初,省会城市月薪2500元已经算是高薪。
节目的外景也很受欢迎,拍摄过程却很惊悚,每次听说《阳光快车道》来拍节目了,围观的人能挤满整个市政广场。在临沂时,摄制组的面包车差点儿被挤翻。在泰安时,为了疏散人群,出动了大批武警,我和刘敏被塞进警车带离。
阳光女孩、阳光记录、阳光苗苗,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请注意阳光小苗苗正在征集……
那时最有名的小苗苗是大头和萱萱,都刚上小学,现在大学都快毕业了。当年的舞台上,我生吃了这俩熊孩子的心都有,如今看看,却打心眼儿里觉得亲。他俩是我和刘敏的小号翻版,上台时也手牵着手,溜溜达达两个小大人。
采取跪姿采访孩子的习惯,是刘敏起的头,她爱孩子,从不俯视,再窄的裙子也单膝跪下,只为能和孩子的眼睛平视。心诚则灵,再不听话的孩子面对真正的尊重时也会买账,同样买账的还有我们遍布全国的观众,那时《东方时空》的记者去贵州边远山区采访,一堆田间劳作的乡民冲着镜头腼腆地笑:……当然喜欢看电视,最喜欢看山东台的《阳光快车道》。
《阳光快车道》当时的收视率有多高?
举个例子吧,电视里热播《还珠格格》时,全国人民都疯了一样地追捧,山东人民也不例外。但在山东,《还珠格格》的收视率没有《阳光快车道》高。
关于《阳光快车道》的舞台回忆太多,篇幅有限,不多写了。
关于舞台背后,这档节目几乎等于山东电视界的黄埔军校,前后培养出了数十个制片人。有成就自然有跟头,有欢乐自然也就有坎坷,是非过去在宫里,如今在台里,贵人和小人本就是共生关系,电视台本就是人精扎堆地儿……但拜栏目名字所赐,一切阴霾最终总被阳光所消解,情结之殷殷,情节之跌宕,将来若有缘开笔,真真秒杀一切宫斗剧。
其实是誉是谤于我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打她出现后,我再没担心过下岗。
主持当红的节目压力大,所有的瑕疵都会在旁人眼中被放大,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拥有一个像她这样默契的搭档。
舞台是战场,话筒是枪,我们是背靠背的战友。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时而帮对方举起盾牌,时而帮对方递上弹药,彼此护着彼此,相依为命在舞台上。
默契和信任不是无缘由的,她之所以容我,是因为她懂我。
十几年前的摄影棚里,她是为数不多的知道我秘密的人。
她是唯一一个从未嘲笑过我的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