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一个福建茶客来到云南帕沙。
云南布朗山帕沙村哈尼族村寨,此地盛产帕沙名茶。
福建茶客当年20岁出头,少年老成又难掩意气风发。他家学渊源,上溯两代皆弄器弄茶,耳濡目染下长大。他弃器专茶,年纪轻轻已在家乡茶界扬名立万。
茶客此行跋涉千里,一为购名茶,复为艺成闯天涯。他不住招待所,借宿在勐海茶厂的老制茶师香大爷家。
半生负气自此始,简陋的竹楼里,福建茶客遇到了他的宿世冤家。
同屋借宿的,有个茶科所的中年技术员,男的。
第一天相谈甚欢,相逢是缘,且都爱茶。
第二天起了争端,二人于茶道义理的分歧巨大。
福建茶客奉的是南方茶道,讲究以形为主,主论茶礼茶艺,泡茶前的焚香、闻香、静心是少不了的。
技术员却大不以为然,觉得舍本逐末,形式大于内容。他说:直接把茶泡好了不就得了……
福建茶客急了,如此漠视茶礼,野路子匠人习气啊!丢了静心功夫,如何泡得好茶!又如何品得出好茶?亏你还是茶科所的,怎么能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话?
技术员就笑: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算了算了睡觉吧,别为了口舌之争伤了和气呀……
福建茶客颇有骨气。
道不同不共屋顶,他卷起铺盖睡在了屋外,血肉之躯喂了一宿花脚山蚊子。
第三天,福建茶客把整套工夫茶具摆好,多说无益,请君斗茶。
茶具是他自带的,香具也是。
技术员倚着门框嘿嘿乐,我的天,小伙子你咋这么较真儿?头发湿漉漉的,难不成还专门沐浴更衣了?
他摸出一瓶新买的花露水,行了别置气了,看你那一脑门的疙瘩,赶紧擦一擦……
福建茶客不为所动,敛气焚香,心平如镜。
日影斑斓,竹楼外鸟鸣声声。
比泡的是帕沙古树春茶,与座者是老制茶师香大爷。
福建茶客开泡,眼观鼻、鼻观心,若入三摩地,举手投足行云流水,隐隐宗师风范……
三碗茶入口,技术员赞许地点点头,香大爷也啧啧称奇。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他赞道,这才是我们帕沙古树茶本有的醇厚滋味!从今往后,你买多少茶我供你多少茶,就这么说定了。
闻赞语也不乱心,泡茶时的福建茶客当真沉得住气,他端坐袅袅香烟间继续泡茶,直到最后一泡茶分完……福建茶客抬起眼时,愣了一下,他问技术员:不是斗茶吗,你拎着个陶罐子干吗?
技术员乐呵呵地趴到地上吹炉火,一边吹一边说:谁要和你斗茶,你泡了茶给我喝,我也泡点茶儿给你喝哈。他鼻子上蹭了炭灰,模样滑稽,小丑一样。
陶罐陶壶陶碗,全都是他从香大爷屋子里随手拿过来的,茶叶搁在陶壶里,陶壶搁在炉火上。他问香大爷要了根筷子,炒菜一样炒起了茶叶。
福建茶客嗤笑一声,这是什么路数?摊鸡蛋饼吗?干煸芸豆吗?
但第一碗茶入口后,福建茶客的脸色就变了。
同样的水,同样的茶,恁地多了如此浓郁的茶气和香气?!
再喝一碗,彻底傻眼了,相形之下,自己泡的茶简直是泔水啊……
技术员蹲在地上,笑呵呵地看着他:好喝吗?
又拍拍他的膝盖说:茶嘛,好喝就多喝点儿,斗什么斗嘛……
赢了就赢了,何苦奚落人!福建人倔,茶客二话不说起身辞行,茶具香具行李他全不要了,只一味大踏步往门外走,竹楼被踩得嘎吱响,香大爷怎么拦也不好使。
竹楼下福建茶客转身,他扬起铁青着的脸,冲技术员喊:
输是输了!但不服!你不过赢在技巧而已,雕虫小技有什么底蕴……明年我再来时,定在茶技上也盖过你!
他指着技术员喊:明年如果谁不敢来,谁断子绝孙!
林中飞鸟扑棱棱惊起一片,寨子里狗都不敢叫了,全都吓得鸦雀无声。
闽人最重宗祠子嗣,不真动怒不会发这样的血口大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