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再见 一

第一次有人喊我叔叔时,我他妈才八岁。

第二次有人喊我叔叔时,我我我……唉,不说了。

今年我刚满十八公岁,早已习惯了成千上万的不良少年喊我冰叔……但一想起人生中头两次被喊叔叔的经历,恨意依旧满腔,血脉仍旧偾张。

第一次是在俺老家山东威海乳山白沙滩。

威海出产最正宗地道的胶东人,原厂原单的山东大汉,个顶个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当当当当当了个当,身高足有一丈二,手指头布楞楞楞棒槌长,学武到过那少林寺,功夫练到了八年上,这一天,武松来到了景阳冈,当了个当,当了个当,当了个当了个当了个当……

(插个题外话哈。

韩国长腿欧巴和俺老家那边的人比起来算个啥。俺老家那边的人不但高而且壮,满大街的熊大熊二,还有功夫熊猫和阿凡达。

我身材算标准吧,但在老家只勉强算个M号,从小学到初中永远坐第一排,早恋打啵还要踮脚……

你知道一个男生踮脚时,心里是啥滋味吗?啊?!

关键山东姑娘还特贤惠,人家拤住我的腰,俯在我耳边体贴地问:要不,把你抱起来……

你知道一个男生被拦腰抱起来时,心里是啥滋味吗?啊?!

所以成年后一踏入南方,我就热泪盈眶了,奶奶的,南方好南方好,南方姑娘腿没那么长……

越往南走,越不想回头,走在街上举目四望,胸越挺越高——我也有今天?我也是XL号了?

终于有一天,我遇到一只娇小的妹子,她怯怯地问:你,就是传说中的山东大汉吧?

我激动起来,立马爱上了她,恨不得分分钟为她献出贞操。

她考虑了一会儿,跑了,理由是懒得将来打啵时踮脚。我追在后面喊:我可以把你抱起来啊……)

比血性更尿性的德行是生性,胶东人生性得嘞……真真儿是一种彪悍的存在。

这种彪悍体现在行事处世方方面面。

我如果说,我小时候没见过人骂大街你信不信?我如果说,能动手就憋(别)BB这句话是从我们那边传出来的你信不信?信吧信吧,都是真的。

我们家老爷子在大学里教了一辈子书,斯文得很,但彪悍起来不是人。

我八岁那年,有一遭,他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去海边买鲅鱼,路遇有人喊抓小偷,远远地看见一帮人烽烟滚滚而来,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抱着个巨大的饼,哦,是个偷下水道井盖子的。

真彪悍,抱着个井盖子还能跑得那么快,啧啧……

没等我感慨完,我们家老爷子一把将我从自行车后座上胡噜下来了,但见他一个平地转身,噌的一声把自行车给抡出去了,是的,自行车,车筐里还有六斤鲅鱼。

你见过大学教授抡自行车砸人的吗?

我见过,我不仅见过,还被大学教授从自行车后座上胡噜下来过,这个可要记一辈子。

还有一样东西值得记一辈子:鲅鱼。

那天,鲅鱼全部被压得稀巴烂,但老爷子捡巴捡巴拎回家,洗巴洗巴炒成了菜。

我每吃一口打一个寒战:自行车绊倒了小偷,小偷压扁了三斤鲅鱼,剩下三斤归功于那个气味芬芳的下水道井盖子。我们家老爷子却吃得面不改色,那个嘴啊,吧唧得那个响啊……你说他怎么这么彪悍?

我既没遗传他的体重,也没遗传他的彪悍,更没遗传那份心理素质。

所以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从小面临过多少坎坷艰难。

我八岁时回村里过年,大年初一早上一个人出门玩儿。

正月里的山东乡下噼里啪啦,硝烟弥漫,遍地炮仗皮,闻起来听起来,都像是在徐蚌会战。

我胆儿小,不敢放鞭炮,一个人倚在门边玩儿。

一手掐着地瓜,一手拿根玉米秸,啃一口地瓜,戳一戳路边的狗。

狗被戳了一早上,终于急了,上来冲着我裤裆,啊呜就是一口……幸亏20世纪80年代初还流行穿大棉裤,奶奶缝的棉裤厚得嘞,锥子都扎不透,狗牙当然也没咬透,没伤着蛋。

那大狗也轴,目测是德国黑背和中华田园犬的混血儿,咬住了就不撒口,还拼命拨浪头,甩得我天旋地转风中凌乱,我想喊救命却被晃荡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一个劲儿地啊啊啊啊啊。

说时迟那时快,唰唰唰几条黑影从天而降,一只钉耙样的大手伸过来,一把薅住大狗头颈上的皮,噌的一声把我俩撕开了,没错,是噌的一声,那狗恋战,牙咬得紧,我的棉裤豁开了一道大门帘,好清凉好清凉。

狗气呼呼地跑了,后来每回遇见我都冲我翻个白眼。

八岁,知羞了,我捂着裆道谢,谢字还没出口,倒吸了冷气一口。

一排铁塔吗这是,这么高?个顶个手大脚大脑袋也大,脸上那是胡子吗?粗成那样,简直可以当皮鞋刷子了……

乡民质朴,口笨,当中最年长的那座铁塔堆着一脸的笑,好像要和我说点儿什么,努力组织着语言,刚才撕狗的也是他。得了,别让人先开口了,咱年纪小但不能没家教。

我礼貌地鞠了一躬,说:谢谢大大。

我没说错什么啊,咋那条身高快一米九的铁塔大汉瞬间脸色变了?

但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来,还没等我抱头防御,只闻扑通一声,他他他给我跪下了。

咣当!他还给我磕了个头。

他青着一张大脸,急赤白脸:哎呀妈呀,这大过年的可别乱叫啊……叔!侄子给你拜年了!

咣当,又是一个头。

幸亏我才八岁,不然一准儿心肌梗死而亡。

我捂住心口摇晃了一下:这个世界太复杂了,不是应该我喊你大大吗?你怎么反倒喊我叔叔了?

还没完,我那个四十多岁的大侄子反手一拨拉,拽倒了其他几座铁塔,他厉声喊道:快!快给爷爷磕头。

莫毁我清誉!

我才八岁啊,货真价实童子鸡,还没开始发育啊,婚还没结过啊就有孙子了?扯什么淡啊?

这个世界太复杂,妈妈,我要回家。

我妈说我那天被吓哭了,还尿了裤子,嗷嗷喊着满街躲,后面还追着一条大汉,边追边喊叔。

好了,重点不是尿裤子,你小时候没尿过吗?!

重点是你看我们胶东人是有多认死理、多生性、多彪悍。其实也好解释,不过是辈分两个字,吃奶的爷爷,拄拐的孙子,大凡宗族群居的村落,这种情况不罕见。但中国这么大,偏偏我们胶东老家把辈分二字看得比天大,秉承起规矩来特别地一根筋,初一拜年是要磕头的,据说这个传统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才渐渐匿迹。

但无论如何,八岁被人喊成叔,真是一种颠覆世界观的折磨,我有好几年不敢回老家。

后来青春期了,忽然就想明白了,便宜不占白不占啊,于是闹着要回老家过年。

真的,我不该回去的。

那个大年初一,我在柴门外等到地瓜都凉透了,也没等到我那霹雳无敌真豪情的铁塔大侄子。

等来的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子。

他拖着他妈妈的衣角,闹着要吃我手里的地瓜。

我推他一把,说:去去去,一边玩儿去,我凭什么要给你吃!

话音刚落,我被一个大学教授从背后一脚丫子踹翻了。从力度和角度来看,是亲爹。

我亲爹怒不可遏地冲我凶:净让你二姑奶奶看笑话,赶紧把地瓜给你小叔叔!

这货是我叔?这货还流着鼻涕呢……

后来,我叔啃着地瓜。

我被人摁着脖颈子,跪在地上,给我叔,磕了头,拜了年。

……二十多年过去喽,也不知我叔叔现在过得好不好,在哪儿上学,在哪儿上班,后来吃地瓜有没有被噎着,没被地瓜噎着也会被花卷噎着吧,大学应该考不上二本,考上二本也过不了英语四级,考过了四级也找不到女朋友,找到了女朋友也考不上研……

谁让你当年抢我的地瓜。

当年,我刚给我叔把头磕完,远远地看见,我那个铁塔大侄子走过来。

你终于来了,你咋才来呢……鼻子一酸,我哭得那叫一个惨啊,边哭边跑……

好委屈啊,太委屈了。

一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那是怎样一种委屈。

一直到今天,关于叔叔一词,我都发自肺腑地自觉比旁人能多几分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