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入蚌壳生珍珠,牛食百草长牛黄。
牛黄清热解毒镇痉,珍珠养颜防皱去斑,真乃居家旅行必备良药。
那个……我也生过珍珠,我也产过牛黄。
彼时我在急诊室里满地打滚,腹疼得如刀搅如腰斩,叫得比难产还难听,震撼得众人噤若寒蝉。
更让人震撼的是,一堆白大褂杀猪一样摁住我,当众扒了我的裤子,和临盆生产前一样,给我这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做了B超……是的,B超。
更让人难过的是,医生告诉我,我长的珍珠和牛黄,一般俗称“上尿路草酸钙肾结石”。
我强忍着腰斩般的剧痛,和做完B超后的娇羞,含泪质问:牛的叫牛黄,狗的叫狗宝……我的……就算叫汇仁肾宝也行啊……她好我也好……啥草酸钙啊,咋就没个好听点儿的名字……
他说:嗯,卖相也不太好看,七棱八角的……
医生一边给我注射杜冷丁一边咂嘴,一旁嗖地探出个脑袋,是个长得又乖又漂亮的小护士,她温柔地替我揩揩额头的汗,关切地问:好厉害哟,那么大一粒石头,你咋栽培出来的?
药力来得太迅猛,没来得及和那个漂亮小护士搭讪就昏厥过去了。
是为一憾。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轻轻捉住她白嫩的小手,眯起沧桑的双眸,用浑厚的男低音告诉她:是啤酒……
喝啤酒喝的。
……他奶奶个腚的,以后再也不喝啤酒了。
燕京纯生,山东青啤,西藏拉啤,云南风花,东北老雪……不喝了不喝了,自此全都戒了。
只剩新疆大乌苏。
新疆夺命大乌苏。
遥远的新疆,要命的夺命的,追魂裂魄的,怎么戒也戒不掉的大乌苏。
病愈后的若干年来,啤酒只在新疆喝,醉酒只因大乌苏。
有那么好喝吗?当然没有,苦得很,还上头。
谁说好喝才喝,想好喝,喝旺仔牛奶、养乐多、蜂蜜柚子茶去。
金波狂药般若汤,苦才是啤酒,苦酒解忧,酒苦话勾,苦酒配上牛鞭马肠羊腰子、红柳枝烤肉……再配上老友。
接风或送行,惜别或重逢,万般风尘,十方江湖,皆沉在杯中。
写诗写诗:
饮罢良宵晨色催,既是故人别续杯。
远风近雨何须慰,一箱乌苏待我归。
……
说是别续杯,实际办不到。
不醉也是不可能的。
开了十几年酒吧,酒量勉强及格,怎么的也是一打喜力不红脸,一箱百威不走肾的银(山东方言,人),可每逢夺命大乌苏的乳白泡沫在杯中缓缓升起时,总要拍着左邻右舍的大腿留遗言:一会儿记得把我扛回去……扛不动就拖。
人家把我的爪子从大腿上拎开,嘬着牙花子叹息:哥,省省吧,每回你都吐得像个消防龙头一样,拖一下哇一口,拖一下哇一口,光给出租车司机洗座套就洗多少回了。
我讪讪:这个这个,该喝醉的时候一定不能少喝,该唱歌的时候一定不要干坐……
一旁的人切断话头,友好补刀:算吧你,大马路上抱着电线杆子唱歌,咋拽也不撒手,鼻孔眼儿里还拖着根儿拉条子,还直晃荡……
又说:唱的撒来着?好像是唱你爱舒淇?还有一回是唱杨子珊你结婚了我好伤心?
要是能去捂住她的嘴我早捂了,这是个生猛的新疆丫头子,目测战斗力十级,肱二头肌发达,分分钟给我一个过肩摔没问题。这丫头子还说:来,走一个,我们干了,你喝一半就行。
……她一定不知道在我们山东,这句话有多伤人。
酒瓶子也被夺走,他们不许我自己倒酒,我偷偷伸爪,筷子啪啪打手。
饶是如此,还是会醉。
说也奇怪,乌苏克我,只要开喝,不断片儿是不可能的。
乌鲁木齐的老友们爱我,自打发觉这个规律,每回我去新疆,每回吃饭喝酒,都要先回顾一下我的光辉事迹咂摸半天,然后猜拳,输了的活该扛我,不分男女。
手心手背,剪子包袱锤,一堆人哄笑:哎哟,咋每次都是你们俩,手气真差。
说的是秤不离砣兄弟俩,一高一矮,小羊小马,十回里八回中彩,手气背呀,背到姥姥家。
杯中的乌苏泡沫很诱人,他俩眼中的悲愤很动人,我怯怯地端杯抿一口,讪笑道:好了好了,我尽量少喝,尽量少喝……他俩一个是导演,一个当作家,修养都挺高。
他们冲我点点头,友好地宽慰我说:没关系没关系,喝吧喝吧,你个卖沟子(方言,臀部)的……
一个抬头一个抬脚,他俩嗨哟嗨哟喊号子,东倒西歪下楼梯,然后咚的一声,或者咚咚咚咚扑通……在台阶上磕出我鼻青脸肿一头包。
醉里不觉疼,只是被压得慌。
三个醉醺醺的大老爷们儿摔成一团,重量加起来快500斤,膝盖顶着胃,屁股坐着脸,哎哟哎哟喊成一片。我奋力扎撒(张开)双臂透气,仰泳一样。
作家小杨醉眼蒙眬地看着我原地扑腾,忽然傻笑说:几千年前的新疆,是一满子(新疆方言,全部都是)汪洋大海,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离大海最远的地方……
酒劲儿上头,海水淹没了我,他后来BB(瞎说)了些撒,记不得了。
转天醒来,哎呀妈呀我的肋巴骨(肋骨),哎呀妈呀我的后脑勺……×!脸上咋还有半个鞋印?
我有一小片牙也留在新疆了。
一来二去成了惯例,每次大饭局尾声,都是众人齐声勉励,马导演和杨作家自觉扛我,然后三个人一起滚楼梯。偶尔全都喝嗨了,他俩也会被我传染,三人一起在乌鲁木齐街头抢电线杆子抱。
乌苏酒瓶子搁在怀里,电线杆冰凉,我唱我的淇淇珊珊,他俩也扯着脖子唱,粗着嗓子喊。
街风凛冽,落雪唰唰有声,新疆普通话音调太平,他俩喊的啥,我听不清。
经常是一个喊着喊着就哽咽了,另一个唱着唱着开始哇哇大哭。
真哭,眼泪口水一大把,鼻涕泡泡忽小忽大。
马导演笨手笨脚地替杨作家擦泪,说:都走那么远了,还回来干撒?你是不是傻!
杨作家戳破马导演的鼻涕泡,道:你不也留下了吗?……你才是个尕尕的梭梭子(新疆方言,废物)。
我插话:留下不是挺好的吗?新疆这么好玩这么大。
这对活宝又揪着我的衣领子对着我哭:
你留一个给我看看!……你们爱烤肉,你们爱红枣,你们爱葡萄干,你们爱和田玉,可你们却懒得了解新疆人……凭撒?
这不是放屁吗,谁说我不想了解?再胡咧咧赔我的牙。
好了好了,我搂着他俩的脖子嘿嘿嘿地乐,叭叭地亲他们的咸脑门。
哭个屁啊兄弟……
兄弟兄弟,难过的事情都滚一边去,咱们聊点儿好玩的。
西西呐西嘎,西西呐西嘎,西西呐西嘎早早丛嚓菲也嚓(新疆民歌)。
你俩的名字咋都这么好玩这么三俗这么绝配啊?
一个叫马屎,一个叫羊粪。
还都是真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