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何潮就听说过一个故事,1984年时,海南岛还是隶属于广东省的一个行政区,因中央政策的支持,海南岛开始进口汽车转卖到内地。口子一开,一发不可收拾,人人都想方设法弄到批文,一个批文转手一卖就可以赚到上万元。
1984年时的一万元可是巨额财富。
1984年的夏天,海南岛几乎人人都在谈论汽车,不管是什么地方,街头巷尾、党政机关、工厂学校、旅馆商店以及报社甚至是幼儿园、托儿所,每个人都在重复一个单词“汽车”,就连在机关扫地倒茶的阿婶,会和在门口收报看门的门卫阿伯算账,而且还算得清清楚楚:“进口一辆12座的日本面包车,四五千美元。一辆豪华皇冠只要5700美元。现在美元和人民币的汇率是1:2.8,算了关税,也有100%甚至是200%的利润。我们刚弄到的汽车批文,倒地一卖,下半辈子就有保障了。”
如同1984年的海南岛人人谈论汽车一样,1997年的深圳,人人谈论的是股市是发展是机遇是挑战。正是因此,何潮才想听听夏正到底想和他们说些什么。在十几年的海南岛,一个扫地阿婶可以借助一张汽车批文翻身,在十几年后的深圳,一个出租车司机会借助什么发家。
周安涌拗不过何潮,只好忿忿地坐下:“半个小时,最多半个小时就出发,包车钱还不知道能不能报销,浪费在休息上,太奢侈了。”
几人刚坐下,就听一个带有江西口音的普通话在身后响起:“老板,来一碗辣鸭饭一份肠粉,老样子,老位置。”
他一眼看到了夏正,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夏正,又骗到新人了?”
何潮一惊,夏正是骗子?他和周安涌这么穷,能骗他们什么?
早在来深圳之前,何潮就不只一次听人说过深圳的治安不好,各大帮派占山为王,什么潮汕帮,什么湖南帮,等等,各自划分了一块地盘,不让外人插手。为了争夺地盘和经营权,经常出现恶性打斗事件。
不过来了深圳之后,倒是没有感觉深圳的治安有多差。又一想可以理解,毕竟他和周安涌一直在元希电子,差不多相当于与世隔绝,怎会知道深圳的真实情况?
他立刻提高了警惕,回身看向了来人。
来人和他年龄相仿,戴一副黑框眼镜。两个眼镜腿都坏了,左侧缠了红绳,右侧缠了白绳,和黑色的眼镜腿相映成趣,格外醒目。他个子不高,顶多一米七的样子,穿白色圆领T恤和短裤,脚上是一双拖鞋。
眼睛不大,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一双大大的招风耳让他显得有四分滑稽六分可爱,皮肤有点黑,整个人倒是挺有精神,他大步流星一脸笑容朝何潮几人走过来的时候,一瞬间让何潮想起了他小学时的乡村老师。
对,像极了一个饱含沧桑一脸苦难的乡村教师,可是他才明明20多岁出头。
何潮险些没有笑出声来。
对方不请自来,坐在了何潮的旁边,自来熟地一拍何潮的肩膀,看了看夏正:“夏师傅的客人?”
何潮点了点头:“你是?”
“江离。”江离伸出右手,和何潮握了握手,“自我介绍一下,本人江离,江西南昌人,复旦大学毕业,现为深圳外来无业人员,暂时租住在夏师傅的房子里面。我总是跟我爸妈讲,江离的名字起得不好,明明是江西人,还要叫江离,不就是背井离乡的意思吗?这不我来深圳一个多月,连工作还没有着落。要不是夏师傅收留,现在估计还睡马路和公园呢。不过不怕告诉你,深圳现在的气候,睡马路和公园也挺舒服的,尤其是下朦朦细雨的时候,一觉醒来,浑身滋润,就像一句诗说的,天街小雨润如酥……”
周安涌不耐烦地打断江离的话:“说点儿有用的,江离,夏正怎么是骗子了?”
“等等,先别急,我刚自我介绍了,现在轮到你们了,先从你开始……”江离再次拍了拍何潮的肩膀,“像北方人,普通话也很纯正,北京人?”
何潮很喜欢江离自来熟大大咧咧的性格,先简单自我介绍了一番,又介绍了周安涌,才又捡起了刚才的话题:“你和夏师傅也认识,还住在他的房子里,怎么还说他是骗子?”
从江离一身随意的穿着和刚睡醒的样子可以判断他没有工作,以及他的打了绷带的眼镜和开了口子的拖鞋可以看出,他现在一穷二白,绝对没钱了。
何潮虽然也不富有,但对江离一见如故,都是前来深圳闯荡的学子,他大手一挥:“今天我请客。”
“谢了,何哥,咱帝都来的就是不一样,大气。”江离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不过有夏师傅在,肯定不用何哥破费了,是不是夏师傅?”
“是,是,我请,我请。”夏正冲何潮连连点头,又悄悄瞪了江离一眼,“江离,你的工作有着落了吗?”
肠粉上来了,江离也没推让,埋头就吃:“不好意思,我刚起床,饿坏了……夏师傅你是不是想赶我走呀?你的房间好歹一室一厅,客厅闲着也是闲着,非要让我流落街头你才甘心?你还有没有良心?何况我们还算半个老乡,江湖,江湖懂不懂?”
“江湖什么?什么半个老乡?我是湖南人,你是江西人。”夏正斜了江离一眼,没好气地笑了,“少套近乎,再给你免费住一个月。”
何潮却是听明白了江离的所指,笑道:“唐宋时期,江西和湖北一带高僧很多,当时许多人想要求师学佛,不是到江西就是到湖北,久而久之就有了跑江湖一说。实际上,作家一词也是来源于佛教的禅宗,原本是指坐禅有成就的人。文人拿走了作家,武人拿走了江湖。”
“原来是这个意思,不过还是不对,我是湖南人。”夏正朝何潮坚起了大拇指,“果然有才,今天这顿饭没有白请。”
何潮的一番话顿时让江离刮目相看:“厉害,第一次听到这么通透的解释,何哥,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等我以后发达了,肯定会提携你。”
“噗……”夏正笑喷了,忙不好意思地拿纸擦了擦嘴巴,“江离,我觉得你最适合的工作是开出租,要不我再买一辆车你来开?就凭你的能说会道,客人肯定满意。”
从二人的交谈中何潮得知,江离来深圳一个多月了,投递了几份简历,一直没有回音。他钱花光后,睡过马路和公园,在身上只有1块钱连一顿饭都不够的时候,所幸遇到了夏正。夏正可怜江离,出于好心带他来大望村,让他住在了自己的出租屋里。
大望村是有名的的土村,100多条巷、700多栋楼房里租住着1000多名出租车司机,90%的出租车司机来自湖南。由于都是房东自建的楼房,没有统一的规划,楼房和楼房之间的间距极窄,甚至可以握手,故称握手楼。
其实不只大望村,还有福田区的皇岗村,再到石厦村、华南村,都居住着众多的湖南出租车司机,总数在3000人以上。湖南是深圳人口输入大省。
夏正租住的是一个月租金500多元的一室一厅,一个人住也足够了,但多了江离之后,就稍嫌拥挤了。主要也是江离比较随意,东西到处乱扔不说,还不太注意个人卫生,他一个堂堂的复旦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每天邋遢的形象还远不如初中毕业的出租车司机夏正夏师傅。
江离想在深圳找一份教学的工作,投递了几份简历,均石沉大海,气得他大骂深圳的学校有眼不识金镶玉,他如此优秀的人才还不聘用,难道还想上天?
不满归不满,江离内心的焦急却是一天胜过一天,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再没有下文的话,他就真的决定开出租车了。夏正承诺,一天最少能赚100块。
男人,谁也不想总是寄人篱下,都想自力更生,都想拥有一片自己的天空。
一开始周安涌对江离没太大兴趣,越听江离讲,越有兴致,最后他和何潮一样,对江离有相见恨晚之意,非要江离的联系方式。
江离摸了摸鼓鼓的肚子,打了一个饱嗝:“夏师傅的联系方式就是我的联系方式,以我现在的落魄,手机、BP机都和我无缘,能每天吃饱一顿饭就谢天谢地了。”
夏正见时间不早了,忙打断了江离的自怨自艾:“好了江离,我好不容易请两个高人吃一顿饭,现在该说正事了。是这样的,何哥、周哥,我经过这么多年的拼搏,现在也算小有积蓄,名下有三辆车,很快就能攒够第四辆车的钱了,但我现在面临着事业和爱情的重大选择……”
江离眉毛一挑,想说什么,却被夏正犀利的眼神制止了,他只好举起双手:“好,好,我闭嘴,你继续。我的话你不听,你想听听何哥和周哥的建议随你,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我明白,明白!你是觉得天天跟我在一起,就不认为我是一个正经八百的名牌大学生了?悲哀,身边无伟人,枕边无美女……”
夏正作势欲打,江离才又真的闭嘴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