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雪团

卫凛看着她红彤彤的指尖,沉默。

掌下人忽然用力,猛地挣开了他的禁锢,下一刻,“啪”地一声,掌心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卫凛下意识收拢手指,握住。

是金丝笼。

缎布细腻,触感有些像她用来给他裹伤的巾帕,温润柔和的暖意从里面透出来,渗进冰凉肌肤,流入血脉,汩汩如春水,极是熨贴。

他默了默,抬眸看向沈妙舟,“给我的?”

听见这话,沈妙舟的眼圈一霎就红了,负着气反问:“不然呢?你手心总是那么凉,又从不用手炉,那日在钗环铺,我一眼便相中了它,想着给你暖手正好,不过是想偷偷给你个惊喜,你做什么这样凶?”

卫凛的喉结极轻地滚了滚,没作声。

沈妙舟揉揉被抓疼的手腕,红着一双兔子眼直视向他,气冲冲道:“我不要理你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推了他一把,抬脚就往屋外跑,却骤然被卫凛从后攥住了手腕。

沈妙舟脚步一顿,用力挣了挣,挣不脱。

她心头一抖,感到一阵心虚。

毕竟方才她偷溜进卫凛值房,的确看过那桌案上的密函,金丝笼不过是个幌子。他现在是回过神来,觉得被她骗了,要同她算账么?

不过越是如此,越不能露怯,沈妙舟心一横,转过头扬起下巴,继续气汹汹地问:“你干嘛?”

先发制人,这是她打小闯了祸便会用的招数,应对爹爹百试百灵,就是不知拿来对付卫凛效果如何。

卫凛仍旧沉默,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停了片刻,转而牵着她的手腕往门外走。

他手上的力道比方才轻了许多,步伐也将将好,沈妙舟跟着他毫不费力。

卫凛带着她下了石阶,一直走到院中的那两株梅树前,松开手。

“……做什么?”沈妙舟觉得莫名。

卫凛看她一眼,抬手伸向树枝,收拢梅花上的落雪。

梅枝上的雪簌簌落下,很快,便在他左手掌心里攒起了一个小小的雪堆,落雪莹白,在太阳下折出晶莹的清光。

他拢起长指,稍稍用力,将小雪堆攥成了一个玲珑的小雪球,朝她伸出手。

沈妙舟有点懵,没有动。

“过来。”卫凛低声道。

沈妙舟眨了眨眼。不是罢?多大的人了难不成要和她打雪仗?

她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我不。”

卫凛:“……”

他微微俯下身,拉过她的左手,将小雪球放进她掌心,眉心蹙起:“收指,攥好。你手指烫伤,先冰一阵再涂药。”

掌心一凉,沈妙舟低头看去。

卫凛的指腹因为攥过雪而微微发红,衬得那只手越发清白俊秀,小雪球的外层稍有些融化,结成了微硬的冰晶,指尖贴上去凉凉的,很舒服。

有那么一瞬,沈妙舟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卫凛会有这么好心?

好半晌,她才小小地“哦”了一声。

卫凛垂眼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凤眸中一片晦暗。

方才他已看见,桌案上有关崔家的卷册的确分毫未动,可大同发来的那张密函,却移动了半寸。

可他竟什么都不想问了。

她本就是皇后送来的棋子,怎会没有小心思?早在成亲之初,他便已知晓。

沈妙舟被他看得有点心虚,还有点不大自在,绞尽脑汁,正想挑起个别的话头,忽然一个锦衣卫匆匆走进院中,对着卫凛一拱手,低声道:“禀殿帅,仵作刘仁已到城外二十里,今晚便能到城南驿馆,吴中仁的尸首可要连夜重验?”

来人音量不大,可字句落在沈妙舟耳中,却好似惊雷,她心脏随之狂跳了几下。

卫凛竟寻了仵作,要重验大同府衙的那具焦尸?!

若想查明那具尸首到底和爹爹有无关系,这便是她最好的机会!

卫凛沉吟片刻,下令道:“不急,待他们到驿馆后,再做打算。”

“是。”锦衣卫领命退下。

看来锦衣卫今夜便有可能验尸,时间恐怕有些紧迫,她得尽快去寻那个叫刘仁的仵作。

“夫君……”沈妙舟小声唤他。

卫凛转眸看她。

“我饿了,想去吃醉仙楼的杏仁羊肉和笋鸡脯,可要我给你带些?”沈妙舟腼腆地朝他笑笑。

西沉的日光从檐角洒下来,照亮她的眉眼。她眼角还有些发红,浓长的眼睫上隐约挂着几分湿润,乌黑的杏眸中却笑意明媚,仿若雨后灿烂的天光。

晴日斜照,折射的雪光潋滟晃人眼,卫凛调开了视线,淡道:“不必。”

这回答不出沈妙舟的意料,她欢欢喜喜地和卫凛道别,攥着小雪团,跑进偏厅寻来盈霜和莹娘,三人一道出了衙署,坐上马车,去往城南的方向。

马车行到醉仙楼,沈妙舟点了几样招牌吃食,吩咐七尧给卫凛送去,等将这尾巴打发走,三人便朝着冯记钗环铺走去。

醉仙楼与钗环铺子离得不远,穿过两条巷子,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冯钧抬头瞧见来人,忙快步从柜台后迎了出来,又看一眼沈妙舟身后,见没有旁人跟着,拱手恭敬道:“小主子。”

沈妙舟笑盈盈地同他打招呼:“冯叔。”

冯钧一面侧过身,比手引她们入内,一面低声问:“小主子来此,可是有何吩咐?”

沈妙舟轻轻点头:“是有两件事要寻冯叔帮忙。我搭救了个姑娘,她暂时没有去处,我想着让她先在冯叔这里落个脚。”

说着,她拉过莹娘的手,轻声向她介绍:“这是冯掌柜,这段时日你便暂且住在这里罢,放心,武定侯府寻不来的。”

莹娘很是感激地冲沈妙舟点点头:“我省得了,多谢夫人!”

冯钧招呼来一个打杂的小丫头,让她领着莹娘去后院安置,盈霜见状,也跟着一道去了后院帮忙。

沈妙舟同冯钧走进内堂,将密函的事告知于他,低声问:“冯叔这里可有合身的男子衣物?我要去会一会刘仁。”

冯钧闻言,略微有些迟疑:“衣物自是有的,可现下不知刘仁底细,恐有危险,不如还是让属下去吧。”

“冯叔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的。”沈妙舟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睫微垂,声音低低的,“况且那是……我一定要亲自去看。”

她虽没有明说,但冯钧知道,自家小主子是怕在北镇抚司里躺着的那位就是驸马爷。

冯钧默了默,沉声应下,转身去给她拿行头。

沈妙舟换好衣裳,小心地将易容卸去,在两侧颌角粘上乔装用的胶蜡,一张鹅蛋脸霎时变成了方正的骨相,再挽一个简单的男子发髻样式,一番装扮后,她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颇为满意。

现在这般模样,除了她爹爹,旁人应当都认不出来。

沈妙舟拍拍手,揣好玉刀,戴上帷帽,悄无声息地走出后院角门,沿着羊肠胡同,朝城南官驿而去。

先帝为了交通信息便利,在京师周边增设了十余个官驿,故而城南这处旧驿便冷清了许多,驿站的马厩里只栓了几匹马,正无精打采地嚼着草料。

官驿二楼的天字号房的净室里,刘仁脱去衣物,迈进浴桶,身子浸入温水的一瞬,不禁心满意足地长长喟叹了一声。

这十余日来,他自应天府一路奔波至京师,昼行夜宿,别说沐浴了,连如厕的时间都极是仓促,哼,那两个锦衣卫哪里算是护卫,依他看,那就是催命的小鬼,顶头阎罗一发话,这小鬼可不就拿着勾魂索来押他这个苦命人了!

冬日里天黑得早,还未到酉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净室中光线也越发昏暗。

“阿福,进来掌灯。”刘仁惬意地闭着眼,扬声朝门外唤。

未几,净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带起一阵微风,净室内垂挂的帷幔轻柔鼓胀。

“阿福?”刘仁闭目等了半晌,却不觉室内有火烛亮起,不由得睁开眼,疑惑地扭头看向门口,可还不等他看清状况,便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径直抵上了喉间。

“别动,休要作声。”身后有人轻喝,虽然有意压低了声音,还是听得出来人很是年轻。

刘仁动作一僵。

“你可是应天府仵作刘仁?”那人低声问。

刘仁缓缓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是……我的包袱就放在外间床头,拢共还有几两银子……”

沈妙舟轻轻笑了下:“我不求财,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若是事成嘛,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何事?”

“你去北镇抚司验尸时,带上我。”

“带你去北镇抚司?!”听见这话,刘仁吓得扑腾了一下,“哗啦——”一声,浴桶中溅起蓬蓬水花。

“说了别动!”沈妙舟立时将玉刃向前递了几分,蹙眉低喝。

感觉到喉间凛然的逼迫之意,刘仁急忙缩了缩身子,压低嗓门,用气音道:“不成不成!你若去闹出什么事端,那卫家小子非活劈了我不可!”

卫家小子?称呼得这般亲密,沈妙舟倒有些奇了:“你和卫凛很熟?”

“哎呦你这小娃娃,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卫家小子的名讳!”刘仁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

沈妙舟:“……”我看还是你这老头更大胆。

顿了顿,她不屑道:“名字取来不就是让人唤的么?放心,我进北镇抚司不是闹事,只是去看一眼卫凛请你来验的尸首。”

刘仁一时怀疑是自己上了年纪,耳朵都背了,不可置信地问道:“看尸首?!”

“没错。”沈妙舟右手暗中握成拳,稍稍吸了一口气,“我要你验一验那尸首右小腿的腿骨,膝下三寸处可有……折裂旧伤。”

刘仁有些警惕:“……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刘仁一时没有答话,半晌,轻哼一声:“我作甚要信你这小娃娃?谁知你会不会诓着我混了进去,突然发难?与其到时落在卫家小子手上,不如现在就被你一刀抹了脖子,起码还来得痛快些!”

这老头肩背姿态明显是松懈了几分,不过嘴上还顶着一股犟劲,看来还需再添些筹码才能让他完全松动。

思及此,沈妙舟瞥他一眼,慢悠悠道:“至其合验骨损,一以油灌,二以墨涂,三以新绵拭之,油住墨浸而起棉丝者,即有损。”

刘仁一愣,而后眼睛渐渐睁大,也顾不得颈间刀刃,猛地转过头看向沈妙舟,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净室内亮得惊人,激动道:“小娃娃,这话是你从哪看到的?快告诉我!”

妙舟颇为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果然上钩。

这句话出自前朝仵作验尸奇书,几经战火飘零,如今已近失传,还是机缘巧合之下,被她爹爹寻到完整的孤本,收回了家中,她喜欢看这些稀奇古怪的书,曾翻看过一遍,刘仁身为以验尸技艺扬名的仵作,看重此书再正常不过。

见她不作声,刘仁有些焦急:“小娃娃,你怎的不说话?”

沈妙舟气定神闲地看他一眼,笑眯眯道:“前朝《宋公鉴案集录》的孤本,现下就在我手里。你若帮我做事,我便送予你,如何?”

刘仁目光闪动,嘴唇动了动,不待说话,屋外有人急促大力地叩门,门板被拍得梆梆直响:“刘行人,殿帅传令,即刻前往北镇抚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