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疑心

烛火跃动,一霎明灭。

沈妙舟的心跳停了一瞬。

他这是什么意思?她可是露了什么马脚?

沈妙舟无意识地吞了下口水,故作不解,反问:“夫君何意?我能有什么图谋?不过是关心而已。”

“关心?”卫凛不疾不徐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垂眸看着盏中浮叶,缓缓道:“大婚之日,独自寻到书房,回府时又要与我同乘。刚刚历过生死,却不好生歇息,竟又来了此处。”

说着,卫凛抬眸看向她,轻哂,“文安乡君,你我二人之间,恐怕并无这样的交情。”

卫凛的目光极是压迫,沈妙舟却心下一松。

他没发觉她身份不对。

她双眸脉脉地望住卫凛,笑意明亮,“正因如此,我才想与夫君多亲近几分呀。夫君多次救我性命,我很感激。”

卫凛轻笑一声,眼中掠过一抹讽意,“仅此而已?”

沈妙舟重重点头,微微直起腰身,两只细嫩小手轻轻按在桌案上,直视向卫凛的双眸,杏眼中满是真诚,“仅此而已!”

茶雾袅袅缭绕上来,卫凛一双凤眸隐于其后,让人看不清神色。隔着氤氲的乳雾,他静静地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沈妙舟隐隐觉得头皮发麻,卫凛终于开了口:“如此,最好。”

沈妙舟如释重负,侧头瞧一眼更漏,杏眸弯了弯:“过来看一眼我便安心了,时辰不早,那我不叨扰夫君啦。”

卫凛默然。

沈妙舟朝他笑了笑,紧好斗篷,转身向外走去。

屋外又飘起了细雪,乍一开门,迎着清亮的月光,卫凛看见有几簇雪花轻轻落在她的发顶,转瞬就化入乌浓的鬓间,闪过一点光泽后,了无痕迹。

木门再度合紧,火盆里木炭发出燃烧的哔啵声,衬得屋内更是寂静。

过了不知多久,书房的门被人叩了叩,荣伯的声音随后响起:“公子,可歇下了?”

卫凛抬眸看去,“进。”

“老奴煮了您打小儿最爱吃的肉臊细面,请公子用些罢。”荣伯推开木门,走到木桌前,正要将手中的瓷碗放下,赫然发现自家公子身前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点心,他简直无处落碗,于是迟疑地看向卫凛,“公子,这……”

卫凛:“……”

卫凛抬手按了按眉心,“方才文安乡君送来的宵夜,劳烦荣伯收了。”

荣伯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老脸笑出一层褶子:“这,这都是新夫人送来的?夫人这般体贴,公子就该早些娶妻才好!”

想起那双清润如山涧的杏眸,卫凛一哂。

别有用心。

皇后那等蠢人的棋子而已。

荣伯看着一桌子点心,要收起来又有点犹豫,试探着看向卫凛:“这,新夫人的一片心意,公子当真……”

卫凛垂下眼,长睫在白玉般的脸上洒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我不吃甜食,荣伯。”

荣伯动作一顿,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忧心地看过去:“公子要多多保重自身哪。”

卫凛寂寥地扯了下嘴角,转头看向窗外。夜色深浓,朔风卷过檐角,铁马被吹得当啷响,破碎似呜咽。

好半晌,他低笑一声,语气中带了几分轻嘲:“公子……父兄与阿娘亡故多年,卫家败落至此,我哪里还称得上什么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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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妙舟回了主屋,解下斗篷,抖掉上面的细雪后递给盈霜,眉眼弯弯:“方才匆忙,便没有细说,今日去钗环铺可还顺利?”

“是,起先掌柜有些犹豫,但看过荷包后便未再多问。”盈霜接过斗篷,晾在熏笼前,又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笺,低声道:“这是回信。”

“有劳你啦。”沈妙舟朝她一笑,接过信笺,指腹不动声色地摩过封口处暗藏的蜡印。

很好,完整无缺。

这密信上用的本就是暗语,是她阿娘为军中斥候所创,若非当年旧人,是决计看不懂的,但多份防备总归没有坏处。

她在烛台前坐下,拆开蜡印,低头细看。

起初几句不过是寻常复命,称已经安排人手前往金陵探查卫凛旧故,再向下是个好消息,她的阿兄沈钊不日便将赶回京师了。

沈钊是她阿娘部下的遗孤,那场大战后被她爹爹收养,与她相伴长大,二人感情极好,只不过自打前些年他调任宁州卫,他们已有些时日不曾相见了。

有他回来相助,想必能早日寻到爹爹。

沈妙舟心下松快几分,杏眸盈起笑意,然而继续向下,看到最后两行,她顿时脸色微变,笑意凝结。

信上密报,她在崔府出嫁这两日,似乎有几人徘徊在公主府周围,行迹可疑,看起来是存了窥探府内的心思,且行事又极为隐秘,甚至连府中家将都毫无察觉。

指尖无意识收紧,攥皱了信笺一角。

钗环铺的掌柜冯钧早年间是她阿娘帐下的精锐斥候,她爹爹暗中重查当年战事,为了防范周全,曾启用了不少旧部,要他们盯着公主府内外的动静,冯钧便是其中之一。

冯钧既然认为可疑,那多半是有问题。

这些人会不会和她爹爹的失踪有关联?

强压着焦灼熬过一夜,翌日一早,沈妙舟带着盈霜出了府,到醉仙楼包下一个沿街的雅间。

醉仙楼与公主府只隔着一条街,从它三楼的雅间望去,恰好可以将公主府外的情况尽收眼底。

其实在她阿娘去后,公主府按制应收归国帑,但这府里处处是阿娘生活过的气息,她舍不得搬走,皇帝偏疼她,便将公主府直接赐了下来。

今日出门,原以为免不了要和卫凛交待一声去向,沈妙舟连说辞都备好了,没想到卫凛简直忙得像条狗,就算新婚都不曾休沐,一大早便去了北镇抚司上值,连想和他一道用个早膳都瞧不见人影。

如今已是深冬,为免太过惹眼,沈妙舟只将窗子推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外人若是瞧见,大约也只当是阁楼内炭盆烧得太热,要散散闷气。

她在窗前坐定,杏眸机警地向外看去。

过了许久,沈妙舟的目光渐渐凝住,定在巷子口一个货郎身上。

他那货担上挂着的,尽是些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有风车,小鼓,花篮,还有瓦狗。公主府所在的那条街上,倒是也住了几户官宦人家,谁家府里都有那么几个七八岁的孩童,但这个时辰,孩童都已去了学堂,这货郎却还不曾离开。

常年走街串巷的小贩心思最为机灵,通常都是掐着时辰,赶在富贵人家的小少爷们散学时分,来卖一阵稀奇玩意儿,白日里则是卖些女眷常用的针织线头,胭脂杂货,不会这样平白浪费光景。

沈妙舟越看越觉得异样。

这货郎看起来平平无奇,并无功夫在身,兴许也正因如此才未被家将发觉。

正在此时,盈霜叩了叩房门,恭敬道:“夫人,冯掌柜到了。”

沈妙舟闻声回头,扬声道:“进来罢。”

盈霜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肤色稍黑、步伐沉稳的中年汉子,正是冯钧。

冯钧反手关好屋门,转过身向沈妙舟行了一个军中之礼:“小主子。”

“冯叔多礼啦。”沈妙舟笑了笑,朝他招招手,又回身指向窗外,“快来看这货郎,冯叔可曾见过?”

冯钧应是,贴着墙壁走到窗前,谨慎地向外看去,片刻,他回首点头,“小主子看的没错,此人前日曾在公主府外出现过,除他之外,还有一个收运泔浆的小子,也极为可疑。”

“这人看起来不通武艺,应当是专门探查消息的线人,背后另有主顾。”沈妙舟指尖轻轻打着圈,沉吟片刻,轻声吩咐道:“冯叔,一会儿让府里丫鬟扮成我的模样,出门走一圈,看这人有何反应,你领两个家将悄悄跟着,莫要惊动他。”

“是。”冯钧领命,退了出去。

大半个时辰后,一个丫鬟穿戴着郡主衣饰,戴一顶帷帽,从公主府大门走出来,踏上马车。

不多时,那个货郎不再停留,身影随马车一道消失在巷子尽头。

果然有异。

沈妙舟坐在窗边,一边吃着茶点,一边望向公主府门口,等冯钧回来复命。

黄昏时分,窗外天色黯淡下来,穹际疏疏落落地挂上几颗寒星,各处街坊渐次亮起星星点点的烛火。

忽然有人短促地叩了三下屋门,一道沉稳的声音在外响起,“小主子。”

沈妙舟闻言一个激灵,立马站起身,“冯叔,快进来。”

冯钧迈进雅间,视线扫过旁边侍立的盈霜,略有迟疑。

盈霜会意,朝沈妙舟一礼,主动退了出去,掩好房门。

冯钧回望一眼,走到沈妙舟身前,沉声道:“回小主子,那货郎装模作样地跟着马车行了一个来回,随后在南镇抚司外,有个锦衣卫买了他一只瓦狗,接着他便进了一间茶肆,又卖了些东西给几个小童。”

“锦衣卫?!”沈妙舟愕然。

冯钧点头:“正是。”

沈妙舟的眉头紧紧皱起来。

怎么又是锦衣卫,果然还是和卫凛有说不清的干系么?

思量一阵,她低声道:“盯紧那个锦衣卫,看看他与何人往来,明日换个时辰,让丫鬟继续扮作我的模样出门,有何动静立马告诉我。”

“是,属下明白,请小主子放心。”冯钧拱手告退。

沈妙舟点点头,抬眸看一眼天色,将盈霜唤了进来,眉眼弯弯:“时辰差不多啦,我们去接夫君下值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