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在沈大爷冷淡平静的眼神注视下,在审讯室众人充满期许和鼓励的殷殷目光中,特工小丁在心里默默替自己掬了一把单身狗的辛酸泪,深呼吸,定定神,接受了自己即将为自家好兄弟的“冰清玉洁”人设做出牺牲的事实。
丁琦暗暗咬了下后槽牙,嘴里嘀咕着低咒两句,把那张信笺纸折起来放进了裤兜。转过身,踏着步子从容自若地朝有于小蝶在的小房间走去。
在门口处站定,抬起手,握住门把轻轻一拧,人进去了。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扇单向镜玻璃窗。
只见丁琦进门后,随手就把门关了过来,咔哒一声。
坐在椅子上的于小蝶听见动静,神色如常,冷静淡漠,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完全拿丁琦当空气。
丁琦也没什么反应,整个人的表情风轻云淡意态闲闲,仿佛他这会儿根本不是要去审讯一个罄竹难书的恐怖分子,而是要去跟一个老朋友喝下午茶。
他迈着步子,闲庭信步似的走到了那张白色长形桌旁边儿,站定,伸手“哐当”一声拖出把椅子,随手扑两下灰,弯腰坐下了。抬起眼皮,就那么直勾勾盯着对面的侏儒女人看。
几秒后,丁琦垂眸,从裤兜里摸出了一盒薄荷糖,打开,倒出两颗放在手上。一颗扔自个儿嘴里,一颗伸手递到于小蝶眼皮底下,掂了掂,示意她接。
屋子外的一帮刑侦大队的警员们瞧见这一幕,都愣了。
“他行不行啊……”年轻女刑警忍不住皱眉,抬起一只手掩住嘴,压低嗓子忧心忡忡道,“我当警察这么多年,头回见到审个人还给疑犯递糖的。”
另一个刑警抬了抬下巴,回道:“听易叔说,这兄弟是国安局的红人,肯定有点儿本事。”
女刑警面露讶色,动了动唇还想说什么,微侧头,目光却冷不防撞上一道来自右方的视线。
沈寂靠坐在办公桌上,看那年轻女警察一眼,表情冷冽散漫,眼神里却蕴着丝寒光,透出几分不容忽视的警示意味。
“……”女警悻悻,当即不作声了。
沈寂视线冷淡移回单向镜玻璃。
丁琦这人,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拎两袋牛肉包子跟自家小区门口的门卫分享,跟人大哥吹牛逼,八卦小区里哪个老太太打麻将又输了钱耍无赖。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看起来一点儿没个正经样。跟他不熟的人,得知这么个爷居然在国安局工作,无不摇头感叹啐上两句关系户、二世祖,鄙夷万分。
但,真正了解丁琦的人,一听他的名号便会拍手称赞。
丁琦参加高考那一年,分数是他们那个省的理科探花,后来,他便以历届最高分考入了国内某一流警校。丁琦入校的第二年,国安局秘密在该院校挑选好苗子扩充队伍,瞬间便在芸芸学子选中了这个样样成绩都拔尖,外表却一副二流子状貌的十九岁少年。
后来,五年的“国安警察专项”训练结束,丁琦顺利取得了等级为“优秀”的结业证书。
自那时起,丁琦便正式成为了国安局的一员,成为了一名国安特工警察。
入职至今,他参与执行过多项国防任务,破获间谍案多达二十七起,抓捕严重危害我国国防安全的境内境外犯罪分子数十名,是整个国安局特工警察中精英中的精英,为国防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
因此,对于丁琦来说,侏儒女杀手于小蝶这级别的罪犯,着实不过小菜一碟。
此时,他手掌摊开伸在于小蝶跟前,还保持着给她递口香糖的姿势。
比起屋外几个年轻刑警,于小蝶的反应却显得平静许多。见对方做出这个举动,于小蝶面上并不见丝毫惊诧。她只是静了静,而后缓慢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青年。
褪去伪装,她的目光再没了往日的天真烂漫。那双圆而大眼睛就像是两潭死气沉沉的泉水,任麻木不仁的冰冷灵魂在里头腐烂发霉,放肆蔓延至全身。
短短零点几秒的对视,丁琦已从于小蝶的眼神里解读出了一些东西。
下一刻,于小蝶率先开口,打破了一室死寂。
她弯了弯唇,居然很轻地笑了下,摇摇头,言辞之间竟温和有礼,“我不喜欢吃糖,谢谢你,警察先生。”
听完于小蝶的话,丁琦并没有太大反应。他无所谓地一耸肩,手收回来,顺势把掌心里的那颗糖扔进自个儿嘴里,两下嚼碎。
整个屋子里再次陷入几秒的死静,只有丁琦咀嚼薄荷糖的声音,闷而脆。
丁琦喉结一个吞咽动作,咽下糖,忽而也朝于小蝶勾了勾唇,慢悠悠地说:“不好意思,我这人有个习惯,跟人讲故事之前喜欢吃块糖,润润嗓子。”
眼前的警察和先前几个展现出了极大不同,真实自然,仿佛没有距离感。于小蝶死水似的眼神里徐徐漫开一丝趣味,盯着他,笑道,“小伙子,不用在我面前卖弄小聪明,你们警察学院教的那些心理术,我全都学过,而且我可以毫不谦虚地告诉你,那些心理学知识,我研究得绝对比你们透彻。”
丁琦闻言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你们这群小娃娃,不是我的对手。”这个实际年龄将近四十,外表却稚嫩如孩童的女人,语调平静,并没有一丝丝轻蔑不屑的意味,纯属陈述事实,由衷道:“我不愿意说的事,没有人能从我嘴里挖出来,别白费力气了。与其把时间耗在我身上,不如去办几件其它案子,那样或许对你升职更有帮助。”
丁琦这回笑出声来,越小越大声,要岔气儿似的,“别。你这么个形象叫我‘小娃娃’,我真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他妈恶心。”
于小蝶:“……”
几秒后,丁琦笑够了,拿手背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珠子,随口闲话家常似的语气又说:“你刚才说,我们学校教的心理学知识,你全部都学过?可拉倒吧,你的老底儿我早摸透了,你出生在一个小山村,七岁得了病,让你亲生父母卖给了一个会口技的老光棍儿,一天学都没上过。你上哪儿去学那些东西?”
话音落地,于小蝶脸上的温柔之色瞬间褪尽,眸色如冰,像被忽然戳中了心底某个最肮脏不堪的痛处。
“哦,我想起来了。”丁琦盯着于小蝶的眼睛,微倾身,声调放轻了点儿,缓慢悠长,刻意细致描绘出那段往事,“你不安现状,为了摆脱那个老光棍儿,就把他推下了山。老光棍儿死后,十几岁的你辗转流落到亚城的福利院,被樊正天收养,成了他的‘女儿’。”
于小蝶垂下了头,两只手戴着特制手铐,放在椅子上,眼神没有任何情感色彩地盯着白色桌面上的一个墨点,又成了之前被年轻女警问话时的样子。平静,沉默,麻木,仿佛听不见外界的一切声音。
丁琦继续,“樊正天腰缠万贯,在亚城只手能遮一片天,这个养父可比那个只会口技的老关棍儿好多了。不仅送你去贵族学校读书,让你学历史学英文,还把你培养成了他手下最得力的杀手之一。”一顿,“要是我猜错,于姐你的心理学和反侦查术,都是你那个姓樊的养父教你的吧?”
于小蝶还是不吭声,两只手却无意识地收握成全,攥得死紧,用力到骨节处都泛起森森青白色。
“你过上了大小姐的生活,穿金戴银,锦衣玉食。”丁琦又低低叹了口气,说:“只可惜,好景不长,五年前,樊正天在亚城西码头废弃造船厂与人交货的事走漏了风声,警察赶到现在,和他发生了激烈枪战。他死了。”
“住口。”冷不丁的,于小蝶沉声开口,嗓音没有丝毫温度,“我不准你这个条子提他。”
丁琦没说话。
于小蝶忽然抬起头,双眼充血死死盯着他,嗓音低哑,每个字音几乎都能磨出血,“就是你们这些条子害死了他,就是你们!”
丁琦语气淡淡的,“你真的觉得,五年前害死樊正天的,是警察?”
于小蝶此时已经被彻底激怒,目眦欲裂,怒极反笑:“难道不是?”
“如果我告诉你,”丁琦站起身,高大身躯越过整个桌面朝她俯低,眉毛跳了下,“当初樊正天,是被自己人出卖呢?”
话音落地,整个审讯室霎时一片死寂。
良久的静默后,于小蝶震惊而难以置信,眯眼,“你说什么?”
丁琦没接话,一伸手,把裤兜里的那张折叠好的信笺纸掏出来,扔到她面前。
于小蝶戴手铐的双手在发抖,颤着抬起来,拿起那张陈旧泛黄边角残破的纸张,展开。只一眼,绝望和愤怒霎时如洪流般自她眼中涌出。
丁琦很平静:“害死樊正天的,就是你一直维护的那个人。”
“不,”于小蝶摇头,“不可能。”
丁琦冷嗤一声,“你为你的老板卖命,事情败露之后,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保你,而是杀你灭口。这样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人,有什么事做不出?樊正天在亚城活动这么多年,根基稳如泰山,手底下那么多兄弟对他唯命是从,功高盖主,你的老板早就把这个‘兄弟’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这才趁机借刀杀人,让警方除了他。”
听完他说的,于小蝶如遭雷劈,双手颓然地垂下去。
丁琦沉声:“于小蝶,你想自己一个人抗下所有罪,但是这一切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你保护的只是你的仇人,一个作恶多端的阴险小人。”
话音落地,于小蝶埋下头,再次陷入沉默。
时间分秒流逝,丁琦并不催促,只是安静地垂着眸,看着她。
突的,椅子上的“小女孩儿”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里几分自嘲,几分悔恨,痴痴温柔地道:“你看你,多蠢啊,为梅凤年卖了一辈子的命,宁肯自己死也不愿意牵连你的大哥,到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
丁琦眯了眯眼,手指慢条斯理敲着桌面,轻声:“那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
数分钟后,审讯室大门打开,丁琦大步走了出来。
沈寂抬眸看他,很冷静。
其余人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焦灼急切。
“真他妈累得老子够呛。”丁琦扭了扭脖子揉了揉腰,做了两个保健操的动作,扭头看沈寂,竖起根大拇指往后一指,“老沈,这可是我帮你干的活,你就说吧,请老子吃什么?”
沈寂瞥他一眼,“赏你半个月饭。”
“成交!”丁琦一拍手,笑了下,回头看老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把这大姐的嘴巴给撬开了,之后要怎么挖东西是你们的事儿,我可不管了啊。”
沈寂抽着烟没有出声。
丁琦看他,“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事情该有个了结了。”
“你准备回亚城?”
沈寂没答话,侧目看向易警官,道:“老易,我们还有其他事,不耽误你们办案了。先走一步。”
易警官点头,依次与两人握手,“感谢二位,祝你们一切顺利。”
两人转身大步离开了审讯室。
旁边的小崔警官一头雾水,望着两道高大背影,皱眉,抠抠脑壳,走到老易身边,“易叔,我咋什么都不明白啊。BOSS是谁丁哥不是还没告诉我们么?寂哥回亚城干什么啊?”
老易斜过眼睛瞥他,两秒后,一巴掌打在小崔后脑勺上。
小崔:“?”
老易:“刚才丁琦不是敲桌子了么,你没看见?”
小崔:“???”
老易骂:“亏你还是个重案组的,回去把摩斯密码给我默写八百遍。”
小崔:“??????”
小崔欲哭无泪——师傅,我才刚毕业啊,一来就给我整这么刺激的案子,鬼大爷知道丁哥和寂哥敲桌子什么时候是手指头痒什么时候是传递情报?
高端人才都他妈这么会玩儿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