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阿娇要比见宋乔更加容易,因为在很多时候,大汉百官已经把阿娇当做是与皇帝并肩的君,而不是一个女人。
臣子见君,只需要遵守上下尊卑的礼仪就好,其它并无硬性要求。
宋乔就不同了,她是云氏的大妇,士大夫们想见她,过程就要麻烦的多。
不像苏稚,红袖,卓姬,见她们几乎没有什么禁忌。
加上宋乔平日里只去新建的云氏医馆坐诊,给妇人们看病,基本上就不出门。
这让宋乔的存在感很低,可是呢,在勋贵群中,并无一人敢忘记宋乔的存在。
一个给家主生了长子的大妇,不但是云氏这一代的女主人,还有很大的可能性在云氏下一代的时候,还是当家人。
人过了七十之后,基本上就百无禁忌了,董仲舒自然也在此列。
拜帖送上去三天了,云氏谒者送来了回帖,这时候,董仲舒才能前往云氏拜会宋乔。
这是下位者对上位者该有的礼仪。
董仲舒虽然名满天下,在官职上,他与云琅差了整整两个等级。
宋乔见董仲舒的时候,是云哲出门迎接的,尽管云哲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白胡子老头,他还是在谒者的帮助下完成了所有的迎宾礼仪。
张安世陪同董仲舒来到云氏中庭,在这里他见到了被仆妇丫鬟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的宋乔。
“云氏宋乔见过先生!见先生身体康健,妾身不胜欢喜。”
宋乔微微一礼,就把这场会面定性为私人会面,而非官场正式接待。
董仲舒笑呵呵的道:“儒门大会与夫人一别,已然两载,老夫早已垂垂老矣,夫人却与昔日一般无二,可喜可贺!”
宋乔微笑道:“两相安,便是人间乐事,两厢奉茶,容我与先生叙谈。”
董仲舒见云氏并未用他家惯用的桌椅布置席面,而是沿用了矮几,便欣然入席。
他对云氏的高脚桌椅并无好感,当初居住在云氏的时候,就曾经对云琅抱怨过此事,认为,这种高脚桌椅虽然好用一些,却坏了礼仪。
跟妇人说闲话显得轻佻,董仲舒在坐定之后便直接道:“老夫此次前来,一来是为了叙旧,二来,便是为了云氏工坊开工一事。不知此事,少君能否做主?”
宋乔笑道:“我夫君远征塞上,我孩儿年纪尚幼,家中无有长辈,但凡是家事,自然是由宋乔一言而决!”
“既然如此,钱庄一事能否就此作罢?”
宋乔细长的眉毛微微挑动一下,沉吟片刻道:“云氏并无钱庄!”
董仲舒叹口气道:“云侯如今正在塞上与匈奴决战,要以五万兵马对阵匈奴百二十万人,少君可否想过此战的艰难?”
宋乔冷声道:“我夫君以身许国,生死存亡早就抛诸脑后,临别时,又有诀别书赠与妾身,声言此去西域九死一生,若能生还,则万事可期,若是战死西域,也无怨无悔。军国大事,历来是男子争雄之地,岂是妾身一介妇人可以置喙的。我夫君若是平安归来,是我莫大的福分,若战死疆场,妾身自然会谨守家门,抚育儿女,静待儿女成长起来,延续云氏血脉,光宗耀祖。先生与我一介妇人谈论战阵之事,未免有问道于盲之嫌。”
董仲舒见宋乔话语冷淡,便知道此次会谈不可能出什么成果了,就看着坐在他对面的云哲道:“少主人今年四岁了吧?”
云哲奶声奶气的道:“我差点就五岁了。”
董仲舒笑道:“再过十年,又是一位少年俊彦,不知少君对少主的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见董仲舒不再说钱庄的事情了,改说家常了,脸上便有了笑意,连忙道:“不知先生可有什么好的教子方略?”
董仲舒笑道:“云氏幼学,天下闻名,在开启幼童灵窍一道上,哪里会有比云氏幼学更好的手段呢。老夫家中尚有无知小儿辈,可否进入云氏幼学进学?”
宋乔笑道:“先生说笑了……”
董仲舒正色道:“并无说笑之意,乃是老夫由衷之言,不知少君准允否?”
宋乔皱眉道:“若是董氏旁支,来到云氏幼学……”
董仲舒连连摆手道:“自然是我董氏正朔。”
宋乔见董仲舒说的恳切,便点头道:“欢迎之至。”
董仲舒大笑道:“如此,便一言为定!”
宋乔起身施礼道:“这是先生看得起我云氏。”
目的已经达到,董仲舒自然不愿意久留,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却听见坐在云哲下首的张安世阴恻恻的道:“惹下天大的事端,想要全身而退,桑弘羊未免自视太高了吧?”
董仲舒认真的看着张安世道:“此事微妙之处在于,陛下未曾插手。”
张安世冷笑道:“这一次钱庄侥幸脱逃,下一次未必就会这么幸运。如果做恶之人不受惩罚,一次戕害不成,自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于第四次……这世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董仲舒嘿嘿笑道:“错在太子府门禁不严!”
张安世拱手道:“可曾形成决议?”
董仲舒笑道:“郭舍人!”
张安世长出一口气道:“静候佳音!”
董仲舒站起身,俯视着依旧跪坐在地上的张安世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了让天子忌惮的事物,这是你云氏造成的过错。皇权可以强大,皇帝本身不能太强大,这是一个大道理,是你云氏这些年来一直在资助皇帝的野心,让他可以藐视这世上所有的存在。事已至此,我们就只能让皇帝变得更加强大,更加的如日中天,让所有人都在皇帝的权威下瑟瑟发抖。这同样也是一个大道理。我希望你能明白!”
董仲舒把话说完,就朝宋乔施礼后就离开了云氏。
张安世带着云哲送别了董仲舒之后就回来了。
再进中庭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云氏家臣。
平叟叹口气道:“水势太大堵无可堵,便只有疏通水道,让他平安的流淌进大海。这确实是一个大道理!”
张安世冷笑道:“师傅说过,民义如弹簧,压得越紧,反弹的就越是厉害。陛下是一个千斤重锤,在这枚重锤的压力下,弹簧不妨收缩的紧一些。等陛下这枚重锤离去,弹簧自然就会伸直。到时候没了陛下这道重锤施压,刘氏子孙将会遇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毕竟,陛下施加给勋贵门阀的压力,终究是要释放在刘氏子孙的头上。”
平遮道:“此次董仲舒牺牲自家嫡系子侄,也要帮助桑弘羊渡过难关,他们之间的交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张安世道:“这个牺牲在董仲舒眼中算不得严重,毕竟,我西北理工的学问,也是儒家的正门学问,你们觉得他是在牺牲,在我看来,他准备往我们家掺沙子了。”
红袖悠悠的道:“只要十岁以下的,只要他敢把孩子送进我云氏,我就有把握让这孩子变成我云氏门徒。”
连捷嘿嘿笑道:“太子府又要多事了,有时候真的弄不明白,堂堂的东宫难道就一个可堪重用的人都没有吗?
郭舍人当初在宫中优伶排位中,尚不如我,怎么就能在太子的殿堂上大放厥词,而太子的那些宾客,居然就能信了郭舍人的鬼话,且如人所愿的将钱庄无钱的消息自动传播出去。
难道那些人不知晓,这些年以来,经营钱庄的子钱家们早就不是单纯的子钱家了。
每一家子钱家的背后都卧着一头猛虎。
不论钱庄有没有钱,关太子府屁事,如果太子当场囚禁郭舍人,将他交给皇后发落,太子就能收获好大的情面。
就这样毫无意义的散播出去,太子就不担心给自己招来很多怨恨吗?
现在好了,明明事情是桑弘羊做的,人们最恨的却是太子与郭舍人,何苦来哉?”
张安世笑道:“太子殿下有陛下眼高于顶的做派,却没有陛下胸中自有沟壑的城府。陛下看不起子钱家,是因为陛下把对百姓的承诺看的比钱庄重要,中间有这样的取舍算不得错。至于太子,他只是单纯的看不起子钱家,他身边的那些来自山东的儒生们,同样也看不起子钱家。师傅说一个人的立场往往是看屁股,而不是看脑袋。山东儒生跟商贾一个桌子吃饭都会引为奇耻大辱,更不要说在他们眼中比商贾还要次一等的子钱家了。”
平叟捋着颌下不多的鼠须道:“子钱家与开赌场的以及奴隶贩子是一类人。”
即便是给太子立下大功的郭解,如今在太子府里的日子也不好过,经常被人斥责为“食尸鬼”。
宋乔见众人都说的差不多了,就轻咳一声道:“受我云氏控制的各个作坊,该如何做事?”
平叟拱手道:“启禀少君,老夫以为,以全力完成现有的长门宫订单为上,一刻都不得迁延。只要我云氏在日夜赶工制作东西就成,至于做好的东西去了哪里,去了谁的手里,大可不必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