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发生战争了,很多时候就没法子和平收手,除非有一方目的达到了,或者是另一方完全失败了才有和解的可能。
大汉国与匈奴的战争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
主要原因是——刘彻不同意,军方不同意,文官集团们也不同意,就连大汉百姓也不愿意。
每个人的诉求都不一样,皇帝要一雪前耻,要把祖宗受到的屈辱全部收回来。
军方不愿意收手的主要原因是,只有战时,军队的地位才会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文官集团不愿意收手的主要原因就是可以做到一劳永逸,大汉国每年用在抵御匈奴战事的费用居高不下,为了以后可以宽松过日子,用一笔钱来换取以后的彻底安宁还是划算的。
至于百姓们,则从汉匈战争中获取了很多的好处,比如牛羊马匹这些大牲口如今在大汉国泛滥成灾就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在这种全民都在支持战争继续的情况下,总有一些傻子跳出来劝诫皇帝莫要再穷兵黩武,要给百姓一个修养生息的时间。
四年前,云琅就是这样劝诫皇帝的,皇帝也基本上接受了云琅的劝诫,让天下平安了四年。
现在,皇帝想要让全世界臣服在他脚下的欲望如同熊熊燃烧的草原大火,还有人这样劝诫,那就太没有眼色了。
四年前,大汉国的财政还支持不了如此庞大规模的一场战争,四年后的今天,国库中的粮食已经开始露天存放,长门宫的布帛仓库里已经成批的出现朽烂的布匹,那里存放的银钱,也开始生锈了。
景皇帝时期的盛世场面已经出现很久了,如果再不建功立业,让皇帝情何以堪?
云琅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在张掖郡居然有看到梁赞的一天……
夏侯静肩膀上扛着一杆长矛,脚上套着一双草鞋,黢黑的双脚上全是血口子,走路一瘸一拐的,白发飘飘,却始终昂着头一步不停的向前走。
梁赞就跟在夏侯静的身边,身上背着两个硕大的包裹,他的衣衫比较齐整,不像夏侯静一身的戌卒打扮。
“霸陵老卒夏侯静拜见卫将军!”
夏侯静恭敬地施礼,一丝不苟。
云琅泰然自若的接受了夏侯静的大礼,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讲,上下尊卑的讲究不能乱。
“陛下让你来驻守新平沙隘口?”
夏侯静笑道:“老卒能为国戍边倍感荣耀。”
云琅长叹一声道:“何苦来哉!”
夏侯静笑道:“老夫当年有多么浓烈的幸进欲望,现在就会接受多么惨烈的失败结果,这很正常,卫将军千万莫要为老卒可惜,对老卒来说,能全身而退已经难能可贵了。”
“所以,先生就极力向陛下谏言,要小心用兵,缓缓图之,与匈奴平息干戈?”
夏侯静笑道:“正是,陛下此次举倾国之兵酣战四野,是不妥当的,一位帝王当以固守家邦,安抚百姓为要,以征服四野为次。陛下本末倒置,老卒以为不妥,身为人臣,自然要谏言。”
“先生可知大汉征伐匈奴之势已成燎原大火不可遏制,此时此刻逆天而行,会招来祸患的。”
夏侯静轻笑一声道:“老夫原本有一个孩子,前不久被太子殿下斩首献给了陛下。
老卒不敢恨陛下,却每每自责,老卒以为自己辅助太子殿下尽了全力,窃以为会有一点荣华富贵,没想到太子功成之日,正是劣子被斩首之时。
如今劣子的尸首已经腐烂,老卒有舔犊之情,却只能暗自神伤。
太子行事历来讲究因势利导,而老卒还想留存一些读书人的风骨。
自然不能继续襄助太子,想要全身而退,未免会被人说成是心存怨望。
这般形势之下,老卒自然要直言上奏陛下。
人人都以为此次北征我大汉胜券在握,却不知这场北征我们的赢面虽然很大,依旧有很多弊端。
这一战,不论胜负,大汉国今后的局面与往日将会完全不同。
所有的王公大臣都在竖起耳朵等候大军胜利的消息,却没有一个人在为战后的国事考虑,就连陛下也是如此。
所以,老卒就上书陛下说了一些别人不喜欢听的风凉话,然后,老卒就心满意足的成了新平沙隘口的由尉!统带戍卒二十一人为国戍边。
陛下许我三年之期,只要新平沙隘口不为匈奴所破,老卒就能还乡充任霸陵地方的一个亭长。”
夏侯静必报完毕自己来到张掖的因由,公事也就结束了。
坐在云琅的对面,美美的喝了一口香茶,品味良久之后才笑道:“老卒的下场虽然凄惨,老卒的心中却是快活的。离开长安的时候,全族恭送老卒北征,又有我最好的弟子宁愿抛弃官职,也要追随老夫一路北上。有这样的家人,弟子,老卒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听夏侯静这样说,云琅也忍不住拱手施礼祝贺。
此时此刻,夏侯静的面容上没有半分悲苦之色,满满的洋溢着豁达之意。
像他这种读书读了一辈子的老家伙,一旦放下了心中最后的执念,在学问一途上自然能够勇猛精进。
看到面前这位身处绝境依旧豁达自如,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夏侯静,云琅第一次觉得董仲舒这次没有弄死夏侯静,是真的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强大的敌人。
原本谷梁一脉因为夏侯静积极靠拢太子,眼看就要落得一个鸟兽散场面,现在,却因为夏侯静幡然悔悟,公羊一脉未必就能稳操胜券了。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这八个字云琅以前总是挂在嘴上说,却从未真的相信过,现在,他开始觉得这八个字真的有那么一丝道理在里面。
两人抛开了眼前的处境,谈笑的很是愉快,从天文到地理,再由神到人,从远古到现在,再展望一下未来,不知不觉大半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梁赞躺在霍光干净整洁的床榻上不断地哼哼。
“大师兄,给我肉,给我一大盆面,多放蒜,再给我一坛子葡萄酿,要加冰鱼。”
“要不要我给你找一个美女?”
“美女?一个哪够啊,至少三个,一个帮我洗澡,一个帮我洗头,一个用嘴巴喂我喝酒,不成,至少四个,还有一个要帮我按摩一下我劳苦功高的双腿!你知道么,我身上都开始长虱子……”
话音未落,梁赞就被霍光一脚从床榻上给踹下去了。
见梁赞掉在了地上,霍光就有些后悔,把哎哟,哎哟叫唤着的梁赞扶到床上,皱眉道:“这座帐篷归你了。”
梁赞揉着腰肢道:“我为西北理工放弃了高官厚禄,陪着一个落魄的老头子步行到了两千里之外,你居然如此对我!”
霍光从桌子底下掏出一罐子葡萄酿,打开之后,递给躺在床上的梁赞道:“说说,你有什么发现?”
梁赞猛猛的喝了半罐子葡萄酿,长出一口气道:“我发现,跟随我家先生在新平沙隘口当三年戍卒,要比我在渭南当三年官更有收获!
大师兄,我们家人的日子在师傅的庇护下过的太顺利了,太平安了,我们没有过过苦日子。
这些天,我跟先生一路从关中走到张掖郡,走了一路也说了一路的话。
你能相信么?这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的跟先生做学问!
这一路上,我居然没有觉察到苦楚,脚底板走烂了我都浑然不觉,白日里高谈阔论,夜晚就深思冥想。
第二天走路的时候,又能在跟先生谈话的时候,将心中的疑惑一一解开!
大师兄,这谷梁一脉的学说,我算是接定了!”
霍光眨巴眨巴眼睛道:“可你是我西北理工的弟子啊,你准备骗夏侯静到什么时候?”
“骗到他死!骗到他心平气和的瞑目。骗到他心满意足毫无遗憾的离世。大师兄,我们西北理工不是也将仁孝么?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得起我家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