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放榜那日,阿宁正跪在菩萨面前,嘴里嘟嘟囔囔着再去捐个金身。
橘意小声笑她:“姑娘这再多给菩萨塑几个金身,咱们大公子也只能考一个第一啊。”
“也对”,阿宁点头,脸颊上的肉鼓了鼓,“瞎说什么!怎么在佛家眼前打诳言。”
话音刚落,就听门“咣”的一声被推开。
“表姐!放榜了,放榜了!”
孙袅袅额头都是汗,像只小豹子一样冲了进来。
“你急个什么?”,身后的孙群芳也小跑着过来,细细地喘气,“阿宁怎么了?”
被孙袅袅这么一惊,阿宁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捏着胸前的衣襟,面色发白。
只不过这次却没人在她后心贴上一块温热的炭。
橘意忙把人抱在怀里,顺着脊背轻轻地拍。孙袅袅也知道自己惹了祸,小心翼翼地盯着,见阿宁深吸了几口气,急急询问。
“可是中了?”
孙群芳笑道:“自然是中了。”
“那就好那就好”,阿宁喜的站了起来,“我要再去给菩萨捐个金身。”
须臾间府内锣鼓喧闹、门庭欢腾,小厮婢女的喜呼声直接传进了房内。
阿宁望向门外,正巧看见齐国公夫人大步走了进来。
“阿宁,你这孩子怎的还在这杵着”,她笑得眉梢眼角都是细褶,“鹤卿中了会元,他连中解元与会元哪!这孩子真是...”
话音未落,阿宁提高声音急问:“会元?!”
她虽是相信陆霁云的才学冠世,但会试场内多少硕学,她又怎敢笃定兄长能再摘一元,更何况还早闻渝州有一位藏锋蓄锐的才子。
齐国公夫人看小姑娘惊的眼睛里起了一层水雾,乐的在阿宁光滑的下巴上摸了一把。
“第一!会元!你兄长是大燕第一个连中解元与会元的鹤卿公子!”
清幽古朴的亭廊下,一排白鹤自水面凫回,打湿了陆霁云的衣角。
他苦笑地看着身前捋胡子的帝师,“太傅,这般将我从堂下捉来,可是有要事?”
“百司诸社,万稷庙堂,经之纬之,矛也盾也,都不如你鹤卿公子的景星麟凤、天纵奇才啊!”,帝师拂袖转身,“鹤卿,你可知你策问上的一句‘立纲饬法、敕谩责糜”,要为自己惹来多少祸事!”
陆霁云见他如此,跪下恭声道:“太傅对鹤卿有知遇之恩,鹤卿不敢欺瞒太傅。策问能被传出已是蹊跷,太傅心知大燕的水面早就积浪蓄涛,而我,若想拥水而上,不得不如此。”
“太傅,刚中而应,行险而顺”,陆霁云看向他,铿金霏玉,洋洋盈耳。
“我欲乘扶摇,北海赊可至。”
...
红衣少年跪在佛山,香火缭绕,青灯禅音,窗外竹林簌簌作响,斑驳暗影打在他脚下。
那影子顺着他的脊脉爬上满头乌发,他睁眼直视上方的大佛,凤眸中无一丝虔诚。
谢缨心中讪笑,像他这般人,怕是连焚的香都会被佛祖嫌恶晦气。
天生恶骨。
“阿奴哥哥”,身侧跪着的阿宁小声唤他,“你也求一支签吧。”
“你别光是陪着我来给兄长还愿,自己连个平安都不求,清净寺的签解最准不过,你先来呀。”
她声音温软,听得谢缨无法拒绝。
小姑娘盯着他晃动签筒的手,口中振振有词:“喜鹊报喜,祈吉祛凶,上上...”
话音未落,一支木签掉到二人中间,签文一面朝上,那三个字大的晃人。
见阿宁盯着地上,一对梨涡消失不见,眼角都落了下来。谢缨叹了口气,欲拾起那签,“阿宁,我不信...”
“再来”,阿宁抬头,清亮的眼睛映的他心头一颤,“再求一次。”
谢缨拗不过她,只得又轻晃手中签筒,少顷,清脆的碰撞声响彻佛下,香烛微曳。
“...”
“再来。”
小姑娘几乎要哭了出来,她抿着嘴,头也不抬的急声道:“再来!”
一连五次,当一侧的小沙弥都要上前劝阻时,一支签掉到了阿宁的手上,“上上签”这三个字文叫她跪直了身。
阿宁将前面的四支握在手里,唯一的一支好签扔给了谢缨,她抓住谢缨的袖口,笑意盈盈。
“喜鹊报喜,祈吉祛凶。平安吉乐,无疆之休。”
敢在天子面前纵酒闹事的少年却在一个姑娘面前失了神。
“该你求了”,少年喉结滚动,“我来替你放回...”
阿宁打断他,摇了摇手中的一把签,“否极泰来,四支下下签是给我的大福气,多谢阿奴哥哥。”
风吹林动,发随风停。
谢缨从她没有任何发饰的头发看到弯弯双眼,再从颊上鲜润看到两侧甜甜的小圆坑,目光兜巡之余不免注意到阿宁粉白的手指正掐着自己的袖口。
明明他们二人没有任何触碰,可谢缨却觉得那指尖像是被自己的红衣染上了色,嫩红的青梨子香沿着他的手臂爬到心口,“嘭”的一声在全身湍滚出倒流的情愫。
不动声色,却震耳欲聋。
过去的几年终于在此时融化成河,幼年的总角相伴,少年的鱼书雁帖,悄无声息地在他血脉里跳跃。最后他望向姑娘清澈干净的眼底,一切的沸腾与叫嚣都霎时变得平缓温热,刻进骨髓。
“你不必求这”,他敛眉静气,像是佛祖座下英气艳丽的莲,“我护着你。”
二人走出佛堂时,门口等着的两个小童早已等的焦急不耐,见人出来,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拉住。
谢缨随手拍了一下谢小虎的大胖脑袋,看向阿宁,“过几日上京可就热闹了。”
谢缨小心地替阿宁带上帷帽,纱雾微拢,叫里面的阿宁看不清谢缨眼底里藏着的暗色。
阿宁疑惑道:“为何?”
“你不知道他...?”,谢缨顿了顿,“没什么,只是过几日便是春棠节。春盛棠怒,百姓欢庆,届时自然热闹非凡。”
据传曾有神女自绿云山上的一株海棠上幻化成春雨甘霖,润泽人间,故而每年的四月初七便定了春棠节,这日的男男女女结伴而行,赏花踏青,以敬句芒春神。
阿宁觉得这帷帽有些沉,晃了晃脑袋,“可太后娘娘病重,这般赏玩好吗?”
“别动”,谢缨轻声道:“这儿的花多,一会又要发痒。”
他正了正小姑娘脑袋上的帷帽,顺手敲了一下,冷淡道:“太后娘娘仁慈博爱,怎会在意这等小事。”
阿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走在谢缨一侧,身后是掐来掐去的孙袅袅与谢小虎。
无人注意,身后规整的斋房内走出一人,他肩头落下阔大的枝叶,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晏阙看向渐行渐远的四人,目光在阿宁被粉纱遮掩下的细腰处转了几圈,倏而哼笑了一声。
倒真像和睦恩爱的一家子。
到底是少年心性,阿宁在辽东从未见过春棠节,又这几日来为岑苏苏与蔺锦书描绘的盛景所意动,故而在节日的前一晚不得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子时才酣睡。
窗外微风临窗,皎白的月色远比辽东温柔,阿宁好像听到谁在窗外喊她,她推扇望去,见是那只好久不见的大雪獒。
大雪獒眼睛湿漉漉的亮,叫阿明不禁怀疑它的眼睛是不是月亮变得。
阿宁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大脑袋,见它一直用前爪挠着心口,问道:“你怎么了?”
大雪獒不理她,只转来转去地晃着尾巴,少顷又跑过来蹭她的手。
阿宁笑它毛发长软,却见这大狗向后一滚,仰躺在了月光下,婵娟清辉,照清了那些东西,也照清了阿宁陡然变呆的脸。
——它满身都挂着草蝴蝶。
...草蝴蝶。
阿宁猛地睁眼,发现已天光云影,朗日濯濯。
她自来上京后便再未梦到过雪獒,可昨夜梦中种种叫她失神。直到齐国公府的众人看着她发出惊叹声,这才回神。
眼前的小姑娘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锦蝶钿花裙,腰肢被浅紫珠锦束的如嫩柳一般纤细。眉妆浅浅,荷粉露垂,一头乌发没有装饰,堆云砌雪般的垂落至腰间,俏的叫人移不开眼。
短短几个月,分明只是换了个风水,就能让人这般的又灵又娇,初显绝代。
阿宁乘马车到百花巷与蔺锦书会和,两人说好今日要去摘最艳丽的海棠,又被岑苏苏张罗着武子堂的学生们一起。但眼下谢缨等人未到,蔺锦书便拉着阿宁的手站在街角的青墙对面等着。
“阿宁...”,蔺锦书看着她明润乌黑的眼睛,险些失了神,几息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各地藩王会遣人进京,算来这几天该到了。”
青墙上的一棵海棠开的蹊跷,攀着墙头扭了起来。
阿宁眼睛骤然睁大。
“父亲说,辽东王派的是他家世子,你可知悉?”
阿宁直直望着前方,半晌才干涩道:“我...”
蔺锦书猛然抬头,顺着阿宁的视线望向攀着青墙的那棵海棠花树。
银衣排雪,神獒护心。
试赋囊,世间火,少年郎。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入v啦,还有修罗场,超级精彩哦~薛敖与阿宁终于重逢了,上京篇的故事线正式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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