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天边却忽然起了风。几株河畔的垂柳被风卷起枝条,像是女人披挂的头发,凄然恐怖。
一行灯火在此时悄悄地溜进马厩,其中一人背着一个小包袱,牵了匹身强体健的马匹走出来,将手中的火把递给同伴,自己则翻身上马,叱一声,身影飞快地消融在了夜色里。
哒哒的马蹄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明显。
周稚宁随着程普缩在门板后面,眼见着真的有一人半夜骑着马,鬼鬼祟祟地奔了出去,周稚宁心中一悬,低声道:“约莫就是他,他那包袱里应该装了我要找的东西!”
程普点点头,同样翻身上了一匹马,对周稚宁道:“我家公子体弱,我这么一去,公子那边还需有人照料。请周公子代为看管一二,程普多谢了。”
原来在周稚宁请求赵淮徽帮忙之后,赵淮徽也不问缘由,直接将程普遣来。
如此程普是来帮忙的,她替人家照料一下赵淮徽本就是应该,当不得谢。于是她连声道:“必定!”
程普也叱一声策马奔走了。
周稚宁回头,赵淮徽就站在她不远处,眉目依旧冷淡,却在周稚宁看过来的时候道:“程普有万夫不挡之勇。”
这意思像是在安慰她不要着急,有程普在,就是有对方有十个人送文书,他也能把对方的文书抢过来,更何况现在对方就一个。
周稚宁对他点头:“多谢赵兄了。只是这件事情事关我最为珍惜之人,暂时不能对赵兄全盘托出,待到事情了结,我一定再向赵兄郑重道谢。”
拦人的事情她自己做不到,但在整个周府里,她认识的人除却周明承有实力替她拦下周允能以外,就只剩赵淮徽了。
既然指婚的事是周允能做的主,但凭周允能与周明承这份关系,她也不能找周明承帮忙。赵淮徽虽然是落魄士族,可他身边的那个仆从却是肉眼可见的高手,怎么说也能发挥几成作用。
她本来已经想好说辞,就是拼却自己身败名裂,也要将祸事全揽在自己身上,以免毁了周巧珍的名声。可让她意外的是,赵淮徽居然一句话也不问,就这么将身边的人派了出去。
经此,周稚宁意识到自己以往对于赵淮徽的一些看法,应是存在些偏见,赵淮徽并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对百姓的苦痛无关痛痒。
只是事关周巧珍,哪怕赵淮徽出乎她的意料,周稚宁只能瞒着他。
赵淮徽简短地嗯了一声,似乎不在意周稚宁的隐瞒。只是下一刻,他忍不住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声音略微沙哑,像是受不住这三月里的晚风。
周稚宁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替赵淮徽拉拢了大氅。
谁料她一动手,赵淮徽也伸出手来为自己拉拢衣裳,二人的手意外相触,一个温热,一个冰凉,细腻的触感都叫双方一怔。
周稚宁想起赵淮徽常年苍白无色的唇瓣,以及比别人都畏寒的身体,想了一下,没有立即收回手,而是反手握住赵淮徽的手腕,将之小心地拢在了他身上披着的大氅里。
“你——”
赵淮徽似乎很不习惯周稚宁的动作,他垂下的眼睫毛颤了颤,手腕微微往里面收了收,可耳垂与脖颈相连处的白皙肌肤却覆盖上一层薄薄的淡红,难得显出几分拘谨。
“不好意思,冒犯了。”
周稚宁以为赵淮徽可能不爱和人靠的太近,她将大氅拢紧之后,就后退了两步,站到了离赵淮徽三步远的地方。
不过想了想,周稚宁还是真诚道:“夜晚风大,赵兄不如回去安歇?”
不然以赵淮徽这样畏寒虚弱的体质,周稚宁真怕他站着站着就晕过去。
赵淮徽闻言,抬眸望向她,薄薄的暮色里,赵淮徽一双丹凤眼似乎格外清亮,像是沉浸在三月湖水中的破碎镜面,迎着月光,就连他眉眼处的冷色都融化了不少。
“不用。”
周稚宁听见赵淮徽的声音响起,虽然还是一如既往淡淡的,可里面却藏着一丝别样的情绪:“我还没有弱到连一个时辰都站不住的地步。”
周稚宁缓慢地眨了眨眼。
难不成赵淮徽觉得自己看轻了他?
也确实,似乎没有哪个男人会乐意自己被当作病秧子看待。
周稚宁低咳了两声,干笑着应道:“是我想岔了,赵兄可以再站站。”
说是这样说,语气却不见有多么诚心。
赵淮徽一抿寡色的唇瓣,眼里见出一丝羞恼。
这时,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又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似乎又有人摸出了周府。
周稚宁一凛,立即朝声音来处看去,却发现对方竟然是先前出周府那人的同伴。那人也有个小包袱,似乎同样是送庚贴的人。
这一幕让周稚宁眼神一颤。
没想到周允能做事那么仔细,派一个人不算,还要派第二个人以作障眼法,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也不知道哪个人身上才有真正的庚贴。若不是他们一直在这儿守着等程普回来,恐怕今夜的拦截不会成功。
可难题是他们几个人之中,武力值最高的程普已经被派出去了,剩下的两个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周稚宁沉下脸色,在左右飞快地看了一圈,想找个顺手点的武器,等下趁着夜色,直接冲出去抢一个出其不意。
就是今天她被打瘸了,也不能让第二个人出去!
但她正准备动手,在她三步之外的赵淮徽却忽然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臂。
周稚宁拧起眉头,用气声道:“赵兄,你躲在我后面点!等会打起来分不清人的!”
要是赵淮徽被打伤了,她就对不起人家了。
谁料赵淮徽垂眸看她,眸色漆黑冷静:“我且问你一句,若今夜你拦不住这个人,你所珍视之人会如何?”
周稚宁嘴唇一颤,却还是咬牙回答:“玉石俱焚。”
“好。那我再问你,若你今日冲出去拦人,马蹄无眼,伤了筋骨,无法应试。你还要去吗?”
“去!”周稚宁答的斩钉截铁。
断她一条胳膊,来换周巧珍一个未来,划算的很。
“好。”赵淮徽说。
夜色朦胧,也不知是不是周稚宁看错了,她竟然看见赵淮徽略微勾了勾唇角:“现在你去宁荣街第七牌坊口找一个姓胡的人,让他来帮忙。”
周稚宁一愣:“赵兄还有帮手?”
赵淮徽点点头:“是,但要尽快去找。”
有帮手拦人,总比他们这两个书生拦人好。
更何况周稚宁往周府门口看了一眼,周允能估计给他们定好了时辰,时辰没到,第二个人就暂时不会出发。
于是周稚宁不再耽误:“赵兄且退后藏着,别和那人发生正面冲突,我现在就去宁荣街,说什么都把那位胡兄弟带回来!”
说着,周稚宁把赵淮徽拖到一株槐树后让他藏好,自己则是一猫身,使出百米冲刺的劲头往宁荣街去了。
赵淮徽的视线跟在周稚宁后面,静静地目送她跑远。
树影婆娑之下,他身姿如松柏冽石,露出来的半张脸线条流畅清晰,一双丹凤眼犹如夜空寒星,闪烁着湛湛冷光。
然后,他抬手随意地掰下一根树枝。简简单单握在手上挥舞了两下后,就不急不缓地朝送信的小厮走去了。
周稚宁按照赵淮徽所说,在宁荣街第七牌坊口找胡姓之人,可她大半夜将人的门户一一敲响问过,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里有个胡姓人士。
一次次的敲门,一次次的摇头,让周稚宁浑身冒冷汗。
终于,在敲完第七牌坊口最后一家门户,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周稚宁整个人赫然惊慌,拔腿就往周府大门口冲。
情急之间,她想不通究竟是赵淮徽在骗她,还是赵淮徽也不知道那名胡姓人士已经搬走了,她现下里只想若是自己跑得快,还能不能赶得上和周允能的人拼命!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后,周稚宁重新回到周府大门口。
薄薄的夜雾在街面上慢慢弥漫,空荡荡的,显出一种死寂般的安静。
赵淮徽消失了,而周府的大门却像从未打开过一样紧闭。
四周的黑暗像是怪兽的深渊巨口,一点点向周稚宁靠近,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尽数吞噬。
周稚宁浑身一阵阵发冷,她踉跄着往前面走了两步,步伐却很茫然不知。
人、人呢?
赵淮徽呢?
那个送信的人呢?
周稚宁的心就像一块铅,往无边的死水里一沉再沉,直到绝望。
可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小巷里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它如平地惊雷般炸起,仿佛闪电划过长空,在无人的夜里惊起人一身的鸡皮疙瘩。
周稚宁想也不想,拔腿就朝那处冲去。
别出事!别出事!别出事!
周稚宁心跳如擂鼓,她握紧了拳头,浑身紧绷,像是下一刻就要狠狠揍上对面人的脸。可她浑身沸腾起来的力气却在跃入小巷看见程普的一刹,就如烟雾般骤然消散不见了。
赵淮徽还是那副模样,冷淡地站在巷子深处。程普站在他身边,手上却恶狠狠捏着一个人的手腕。
那人伤的很是凄惨,衣裳破开,靴子也遗失了一只,半跪在地上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在他的脖颈处还伤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像是要在眨眼间流干他的血。
然而造成这种伤口的,只是一根静静躺在地面的树枝。
周稚宁心中一跳,再看向程普时,眼神中带上了一份敬意。
好俊俏的功夫!
程普似乎有些急,他匆匆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壳子装的东西扔给周稚宁,又伸手从地面那人身上搜出同样的一封,粗声粗气道:“东西都给公子带回来了。前面那个我给暂时打晕绑住了,这一个伤成这副蠢样,也翻不起什么浪花。若是公子再没有其他的吩咐,我就带我家公子先回了。”
周稚宁还想着正式道谢,抬眼一看却发现赵淮徽有些不对劲,脸色过于苍白了,额上不断地滚下冷汗来,似乎下一刻就能晕倒在原地。
“事急从权,我也只好改日再谢。”
周稚宁说完立即让开一条道。
程普将手上人像扔垃圾一样,往外一扔,转身就扶着赵淮徽走了。
周稚宁捏着两封信壳子站在原地目送他们,兀自拢袖行了一礼。
她真的很感谢赵淮徽。
然而周稚宁不知道,赵淮徽一面艰难地往回走,一面手臂克制不住地发颤。在他骨节分明的掌心还留着一道鲜明的血痕,在白皙的肌肤上更加触目惊心。
程普着急地说:“医师说了让您在养身子的时候不要动武,否则寒气逆着经脉行走,会伤及肺腑的!”
“来、来不及了而已。”
赵淮徽的唇瓣已经看不出丝毫血色了,俊美的眉眼间也溢出一丝痛苦,可他还是强撑着绷紧了唇线,神色看起来高傲又倔强:
“如果我是周稚宁的话,是会为了心中最为珍惜之人拼命的。我在试着想他人之所想。好在周稚宁的反应告诉我,我做的没错。”
平江笑笑生所说的换位思考,他是不是勉强做到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