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榜出来的第二天,就进行了童生试的第二场考试。
周稚宁与第一场考试一样,对每一个题目都取了中庸的思路,尽力做到不争第一,但也不落出榜单。
就这么持续考了三场,等最后一场考完,县试就告一段落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县学里忙活了,他们会对整场县试的成绩进行一个整理,按照优劣给考生进行排名,最后决出长案、正案、总案。
周稚宁拿着考篮回家后,杨氏率先迎出来,接过她考篮里那支从文昌神君神位前求来的毛笔,又恭恭敬敬地供在了香案上。
按照杨氏的说法就是这支毛笔已经耗过神性了,得放在香案前再供着,才能再继续护佑周稚宁。
周巧珍几个则连忙给周稚宁端来热乎乎的吃食,在狭小的号房里考了一天,整个人肯定是又饿又冷。
周稚宁笑着一一接下,抬眼却见周允德面色微沉。
“父亲。”周稚宁拢袖对周允德行了一礼。
周允德道:“来我书房里一趟。”
周稚宁抿唇:“是。”
她心里有预感周允德要对她说什么。
果不其然,刚来到书房里站定,周允德就开了口:“县试第一场的团榜,你为何只在中下游?”
按照西山村各位老师给周稚宁的评价,她不说争个案首,起码也要排在前十啊。怎么这回成绩大为退步,甚至还差点掉出了榜单。
对此,周稚宁早就想好了应答之语,她垂眸道:“父亲以为将儿送来平城念族学,是为了儿的青云之路。但父亲可知这族学里是何情况?”
周允德一愣。
周稚宁道:“族学之中分三六九等,身份微末不入流者坐在后三排,周家本族人坐在前三排。儿甫一入学,便被安排在最后一等的座次。老师授课时常常听不清所讲内容,课后更是不知该向何人请教。如此以往,父亲以为儿是受益多,还是受害多?”
周允德浑身一震。
他以为周允能与他毕竟是兄弟,虽然周允能从来都看不起他这个没才能的弟弟,可是他们也是一母同胞,是骨肉至亲!周允能应当是不会害他的才是。谁料、谁料周稚宁在族学里居然是这么个待遇。
他第一次看见团榜成绩时,甚至还误以为是西河村老师们批语有误,周稚宁才能并没有那么出众,谁知道症结居然是在族学!
周稚宁眼见周允德大惊失色,又添上一把火,道:“族学之中老师更是有远近亲疏,除却一位牛老师外,其余老师皆是亲近周家本族之人,儿的课业无人问津,如今更是连学到哪儿也模糊了。再这么下去,儿以为已不必再科举了,总归是落第罢了。”
这话说的太狠了!
也是周稚宁拿捏准了自己这位父亲的态度,毕竟儿子的前途就是他的命。
“不许说这样的话,就是拼了命,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害你。”周允德咬紧牙关,脸色发青,却意外的坚决,“我这就去见你大伯父!”
在此前,周允德被周府的一切遮蔽了双眼,宁肯对周稚宁发狠也不许她离开平城,这是为了她的前途。到如今,眼见着儿子居然硬生生地要被耽误了,就是平城有千万两黄金给他,他也不肯再待下去了。
一旦下定决心,周允德行动能力简直快得惊人,披上外衣就出了门。
周稚宁见状内心也颇为欣慰。
总不枉她在周府里装孙子装得这般幸苦,总算是一举把周允德给劝动了。
周允德急急冲出门的举动惊到了杨氏,她还不知道周稚宁和周允德两个说了什么,但看见周允德出门前铁青的面孔,杨氏心里不由升起一点不祥的预感。
“宁哥儿……”
杨氏走到周稚宁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你父亲这是去做什么?”
“去请辞。”
因为了却了一桩心事,周稚宁的心里很轻松,连带着语气也很不错,就多给杨氏解释了两句:“周府里的族学不好,父亲去与大伯请辞之后,我还是照常回西河村上私塾。”
杨氏先是眼瞳一颤,然后勉强问:“那考试怎么办?”
“院试一类不必一定要在平城考,回了西河村再考也是一样。”周稚宁说着,左右看看,“阿娘你若是闲暇,现在就可以收拾包袱了。”
一边说着,周稚宁一边朝里房走去,似乎是想通知周巧珍三个。
可是她还没走上两步,就被人死死扯住了衣袖。
杨氏抓住她衣袖的手极为用力,用力到几乎下一秒就要把这衣料给扯破,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宁哥儿,咱们是非回西河村不可么?”
对于这个母亲,周稚宁也很无奈,她无奈道:“咱们是一定要回去的,不管母亲有何想法,最好在现在全部打消。”
谁知话音落下,向来听话的杨氏却出奇地摇头,脸色微白:“不,不能回去。宁哥儿,若你还将你大姐当作亲姊妹对待,现在不要回西河村,就算是为娘的求你。”
周稚宁先是一愣,往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心中骤然一沉:“阿娘,你是不是去找大伯父,求他给大姐指亲了?!”
纵使是杨氏,也没听过自家儿子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她自知自己是自作主张,可是她觉得自己也没做错,还是强撑着道:
“宁哥儿,你也莫怪我不听你的话,我是真的不愿看见珍姐儿白白地糟蹋在庄稼汉手里。”
“你、你……”周稚宁简直要气的脸色发青,“我早跟你说过了,大伯父他不是什么好人,你怎么就是不听。你让他指婚,他能给你指个什么好人家?!”
“你大伯父还是疼你大姐的。”杨氏忙拉着周稚宁的衣袖解释,“你大伯父说他认识一个叫杨忠宝的文官,如今当的是大理寺评事的差事,年方二十五,却还没有娶妻。近来想求一位贤淑的娘子,你大姐正正合适啊!”
周稚宁紧紧拧着眉,只觉得杨氏太过愚昧无知!
大理寺评事的职位虽然不高,但好歹也是个从七品的官儿,更何况是在大理寺这样升职容易的地方,恐怕不过两三年,这个叫杨忠宝的职位就会翻个番。
这样的前途光明的人物,哪家不想嫁女?莫说平城,就是放眼周边三四座城池,也能挑出不下二十家,而且家家都能比他们家底丰厚。
可周允能这个老狐狸居然愿意做这桩亲,那就证明这门亲事必定是另有图谋!
周稚宁气得咬牙:“大伯父是怎么跟你说的?”
杨氏还想着能劝周稚宁,于是一五一十地把周允能对她说的话全盘托出:“你大伯父真的为了你大姐好,他说那个杨忠宝家境不错,为人可靠,来说亲的人家简直要踏破门槛。可因为你大伯父和杨忠宝有点情谊,所以你大伯父才愿意说这个亲。只是……”
没等杨氏说完,周稚宁就接着她的话说:“只是杨忠宝着急娶亲,所以要连夜先把庚贴送过去再谈其他。对不对?”
周稚宁居然把周允能的话全然复述了一遍,这叫杨氏一怔,居然有点反应不过来了:“宁哥儿,你怎么知道的……?”
看见杨氏这个反应,周稚宁只觉得额上青筋乱跳。
她是怎么知道的?
那当然是因为傻子都知道,在大明朝,庚贴就相当于现代的婚姻证明,只要出具庚贴,证明一个女子有成亲的资格,就能与他人合婚。
这是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还要高的存在。
换句话说,只要杨忠宝拿到了庚贴,无论周巧珍愿不愿意,都能强行把人扭送到花轿上。
若这门婚事当真这么好,周允能会出这么下三滥的主意吗?
不会!
心里更加恼怒,周稚宁连大伯父都不愿意叫了:“你把庚贴给周允能了?”
“给、给了。”杨氏张张唇,眼神还是茫然的,“昨个儿送的。”
周稚宁只觉得自己胸腔的怒火多到要喷出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又问:“那周允能派人去给杨忠宝送庚贴了没有?”
“派了,去的人今晚就出发。”杨氏刚刚说完,自己也是一愣,喃喃道:“这似乎也太快了些……”
她终于后知后觉起来。
周稚宁抹了一把脸:“还好,没拿到庚贴,大姐的名誉还能挽救。”
说着,她一把把杨氏拉进房间里。
她们说话的时候,周巧珍几个女儿家都在房里安安静静地绣女红,没人听见她们的对话。
为了防止周巧珍伤心,周稚宁也不打算对她说了,只十分慎重地吩咐杨氏道:“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许出房门一步,更不许去找大伯父!若是看见父亲,就将这件事全部告诉他,一个字都不许漏。”
说完,周稚宁转身就要走。
但两步之后,她又回头,发狠似地补充了一句:“你且看着,若今夜拦不住那个送庚贴的人,大姐一头撞死在了花轿上,你可莫要后悔!”
杨氏浑身一震,看向周稚宁的目光满是恐惧,现在,她心里才终于升起了害怕。
一种做错事情的恐惧感。
可是周稚宁这时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闯进了夜色里。
夜晚微凉的风吹在周稚宁脸上,让她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起了一层粘腻的热汗。
此时热汗被冷风一吹,立即凉下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周稚宁脚下不停,目标明确地朝一个方向跑去。
她现在得找一个人帮忙。
“公子,今日汤婆子都灌好了。”程普将一个精致的桐花汤婆子塞进床铺上,“按照医师的说法,公子是中了寒毒才引发的寒症,先用这些外物暖足了身子,待到夏日炎炎的时候再用药,才有较大的把握抑制住毒性。”
赵淮徽闻言点了点头,双眸依旧专注地盯着手上的书卷,书卷封面上是硕大的一个印“平江笑笑生”。
他仔细看完一页,骨节分明的手按在页脚,预备再翻一页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赵淮徽眉心一蹙。
程普则是气势汹汹地走过去开门:“大晚上的叩什么门?!若是没什么要紧事,爷爷我拧了你的脑袋——”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程普诧异道:“周、周公子?”
周稚宁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神略过程普,直接落在了屋内披着一层鹤氅的赵淮徽身上。
见她居然如此慌乱,赵淮徽放下书卷,走过来问:“发生何事了?”
岂料话音落下,就见眼前的周稚宁对着他深深拜了下去。
“还请赵兄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