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童生试就要开始了。比起考时的焦虑,考前的事情也不少。
在考前前几天,周稚宁一大早就起身出了小院。
学堂前,已经有四个同窗在等她了。
“一、二、三、四——”
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点了下人数,笑道:“算上简斋兄一个,正好五个人。走吧,现在就去县衙礼房交单子。”
几个人都点头,一齐往县衙去了。
这是每个考生在考试前都要经历的流程,毕竟古代没有人脸扫描器,也没有信号屏蔽仪,如何防止有人冒名顶替或者是作弊就是一大难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朝廷就提出了“廪保互结亲供单”的说法。
在这单子上会如实记述考生的身形体貌特征、曾祖祖父父亲三代人的姓名、是否从事贱籍、身家是否清白、恩师姓名、廪保姓名、住址等等信息。
其中还包括一项五人互结童生姓名,一人作弊,四人连坐,不可谓不严苛。
等到了县衙礼房之后,礼房外已经是大排长龙,许多要参加童生试的书生都等在此处了。这些人有的面相稚嫩,不过双十之数,但也有的已经生出了细纹,各个年龄段不一而足。
周稚宁拢袖随着几个同窗一起排队,足足排了一个时辰才轮到他们。
负责查验考生面貌特征的是个瘦小男人,他一看就知是个做惯了的熟手,目光极快往考生面上一瞥,手下就运笔如飞:“肤白、脸圆、身量六尺……”
“面光无须、眼小、大耳、身量七尺……”
“色黑、干瘦、脸左侧有痦一颗……”
轮到周稚宁时,瘦小男人双眼微眯,下笔又写:“肤白、薄唇、桃花眼、身形清瘦……”
一口气写完五个人的保单,瘦小男人又拿过墨笔一一点名:“章长庆、何宝明、胡平清、王田、周稚宁,就是你们五个互为结保么?”
周稚宁五人皆是行礼:“是。”
“过来签字。”瘦小男人将手上墨笔递过去,“签完再去找你们相熟的廪生签字,签完了再拿到县学门斗处盖章。”
几人又行礼:“是。”
随即一一签上自己的姓名。
为首的章长庆从袖口中掏出一个荷包,里面装了一千文,递给了瘦小男人:“大人,这是小子们的保费。”
瘦小男人朝一边点点下巴,示意他将荷包放到自己身侧。
章长庆依言照做之后,瘦小男人就将这五张保单分别发给了他们。
这就算是完成了结保的第一步了,但事情还没完,他们还要找比自己年长的廪生签字,给他们认保才行。
因此几个人拿到保单后连口水都来不及喝,转身又去了平城里一处老廪生的住处。
老廪生姓刘,在考过童生试成为廪生之后就没有再进一步的天赋,始终卡在廪生身份。但好在即便是廪生,公家每月也有放粮,日子也不算难过。更何况每次童生试都有学生要找廪生认保,他们认下后总能得到些许孝敬。渐渐的,刘廪生也就乐天安命了。
“这几位都是你的同窗罢?可有什么不曾相熟的人?”刘廪生看向章长庆问。
就算刘廪生是专门替人认保来得点孝敬,也不代表他是什么人都可以认。若是认下的人里出了冒名顶替的、徇私舞弊的,那他免不了也要吃挂落。
是章长庆做头联系的他,闻言,章长庆连忙笑道:“确实都是同窗,我们都在周允能老爷府上的族学读书,因此相识,您大可放心。”
听说是从周府族学里出来的,刘廪生的面色一下放松了不少。
毕竟周允能也是四品官员,既然能进他家族学,那家世必定清白。
没了顾虑,刘廪生利落地在保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刘廪生签的爽快,周稚宁等人自然也不吝啬,各自奉上了自己的一点儿心意,就拿着保单又往县学门斗处赶。
这回照样是大排长龙,五个人都不是什么权贵,当然走不了捷径,只好又往人堆里面去,认命地排队。
就这样昏头昏脑排了一个多时辰才轮上他们。
接下来又是唱名、又是验身,等到章长庆代表五人给了三百文的印章钱,得了盖章完毕后的保单时,几个人才长出一口气,只觉得腰酸骨痛,头晕脑胀。
一看天色,竟然已是过了正午了,几个人却连午膳都没来得及用,可见这些事情真真是要将人给琐碎死了。
章长庆不欲多留,与众人施了一礼后就转身回了周府。
明日就要正式童生试了,今日还有点时间,章长庆还想再多做温习。其他人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思,纷纷告别之后,就只剩周稚宁一个了。
她将保单收好就准备去附近书斋逛逛。
她不想回府里温习并非是自得傲慢,而是觉得科举不是临时抱佛脚就能通过的,往日里只要积累足够,倒不在乎这么一时半日的温习。与之相反,若是一直心中紧张,如临大敌,总想着在考前再看一眼,再看一眼,说不定会信心全失,考时马失前蹄,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周边的街景已经换成了另一副模样,来来往往的人也从小商贩变成了零星走过的书生。
书生们大多头戴儒巾,着一身圆领儒士袍,言谈说笑。
但其中有一个不同。
春寒料峭的时候,他竟然穿一身薄薄春衫,脚下更更是着了一双草鞋,眉眼端正温润,双眸专注地盯着手上的书本,一边看,一边慢慢的朝七录书斋的方向踱去。
这书生看书看得出神,全然没注意前方来人,只听的砰的一声,那书生正好撞上从七录书斋中出来的一道人影,将那人影手上抱着的书卷全部碰掉在了地上。
那书生一惊,慌慌张张地蹲下去捡书,口中不住的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兄台勿怪,我这就给你把书本捡起来。”
被撞的那道人影居高临下地看着书生慌乱动作,面色如寒冰般冷硬,周身气息幽冷,像是从雪山冰海里走出来的一样,骨子里透露着掩饰不住的清冷高傲。
周稚宁忍不住扬眉。
赵淮徽?
赵淮徽面无表情的时候,周身的气息就像是飕飕的冷箭,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书生显然被赵淮徽的脸色吓到了,身子一抖,捡书的动作都不由的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后停止,小心翼翼地开口:“兄、兄台,若是我碰坏了你哪本书,你将价钱告诉我,我一定赔、赔给你。你莫要生气……”
然而像赵淮徽这等士族买的东西,必然价格昂贵,不是这穷书生能负担得起的。但赵淮徽有理在先,若定要赔偿,这书生怕是把自己卖了才能还上。
周稚宁正思索着要不要插手管下闲事,那边赵淮徽已经动了。
他手指微抬,然后就这么蹲了下去,视线与书生齐平。
书生被他的动作吓的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见赵淮徽敛下眼眸,自己将掉下去的书一本本捡拢了起来,放在手里。
直起身来后,赵淮徽才开口,语气有点冷硬:“不要你赔。”
书生犹疑:“兄台当真?可这书……”
赵淮徽瞥了一眼书卷,有几本封面上沾了泥,污了字迹,根本看不出原来写的是什么了。
但赵淮徽依旧将书稳在手掌中:“书是脏了,不过我不需要你赔。因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神态有些奇怪,像是不太适应说这样的话。但抿了一抿唇瓣,他像是鼓起了一点勇气,对书生道:“因为你没有银钱,赔不了这书册,我站在你的处境着想后,觉得不让你赔钱是最好的办法。”
这句话说出来,周稚宁忍不住噗嗤一笑。
这话赵淮徽还觉得说的还挺有民心的,但落在书生耳朵里,无疑就是在说:“你没钱,要你赔你也赔不起。”
多大的羞辱啊!
果然,书生一张脸顿时青青紫紫,险些被气死了。
他飞快地翻起自己的袖子,找出全部的银钱往赵淮徽手上一扔,恼怒道:“在下虽家中贫寒,但好歹有些气节,该是在下赔的东西在下从不抵赖。这里是攒下攒的三两银子,兄台若嫌不够也可尽管说来,就是在下拼死累活,也不会让兄台吃亏半点。”
赵淮徽怔怔拿着手里的银子,瞳孔放大,显然没想到书生会是这么个反应。
还好程普出来了,在了解了事情经过之后,对书生做了安抚和道歉,将人给打发走了。
赵淮徽将沾了泥污的书一股脑扔给程普,抽出一条手帕大力地擦拭自己手上的污渍,整个人的背影看起来充满了不解、气恼和一丝丝的……不服?
就当赵淮徽不停地擦拭手掌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呵……”
赵淮徽一顿,眸光一转,正看见周稚宁从他身后经过。
见赵淮徽的目光看过来,周稚宁长眉一扬,笑道:“赵兄这几日应当是看了不少平江笑笑生的文章吧?”
周稚宁在化名平江笑笑生的时候,写了不少讲民生的文章,更有抨击权贵没有民心,不知换位思考,只知道高高在上地俯瞰世间的政论文。
在这些文章中,周稚宁曾倡导,若要真正地懂得一个国家,就要懂得百姓;要懂百姓,就要换位思考,要站在百姓的角度出发。
方才赵淮徽的话一下子就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那些文章,这让周稚宁惊讶的同时,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惊奇。
她知道这些文章发出去之后,其实并不被权贵们放在眼里,一个小小书生的口诛笔伐,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树上飘下的一片落叶,根本无法颤动大地,更遑论会听从周稚宁文章中的建议了。
甚至不仅是权贵,普通学子们也没有多少是赞同周稚宁的。哪怕有人赞同,但也极少有人真正行动。对于他们来说,读书科举,走向青云大道才是重中之重。至于那些百姓……他们还没做官,现在还谈不上做政绩,自然也不关心了。
赵淮徽是周稚宁迄今为止遇到的第一个,听从她文章里的建议,学着换位思考的权贵。
就是他大概以前太过高高在上了,即便想要走下高位,贴近民间,这个过程也格外的不顺。
“是,她的文章里面有百姓。”赵淮徽并不吝啬自己对于平江笑笑生的夸赞。
周稚宁闻言一愣,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她得到了一个士族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