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岁考,族学里的课业放松了很多,周稚宁就趁这段时间跑去了平城的书斋。
从某些方面来说,周允德想的也不错。平城比西河村大些,资源也就要多了。就拿书斋来说,西河村就只有两间书斋,里面的书都是“经典本”,若要找最新的科举文章,都要提前预定。
但是平城里书斋数都数不清,转角就是一个,迎面又碰上一个,里面的书自然也是“最新款”,不仅有上几年的考题和学子答案,而且还有对下一届考题的预测,更有书斋还出了一本《考官分析》,专门分析童生试各级考官的性格、偏好,以方便学子们对症下药。
周稚宁难得开了眼。
果然,为了对付“应试考试”这道千古难题,无论是古人还是现代人,都是各出奇招啊。
周稚宁逛着逛着,手里就提了很多科举参考书。
一炷香之后,她准备为这趟行程结个尾,就拐进了七录书斋。
七录书斋里多的是为了备战科举的学子,人头攒动,拥挤不堪,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声哀嚎和唾骂。
“谁抢了老子的《四书集注》?!这可是最后一本了!”
“《状元文章分析》在哪儿?有哪位仁兄看见了?没有这本,我这次岁考要挂了啊!”
“别挤,别挤,踩着我衣服了!”
“你们能不能斯文点!”
……
周稚宁在人堆里艰难前行,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赵徽文章全选》。
虽然这位士族子弟的文章锦绣满篇,太过华丽,没有半点民生,可他身上却有周稚宁最缺的东西——诗意。
周稚宁自从穿越过来之后也在积极培养自己的诗意和想象力,但到底还是比不过有着千年文化熏陶的士族。
能补则补,周稚宁打算抱着赵徽的文章恶啃三天三夜,尽量达到一个“不会作诗也会吟”的地步。
周稚宁正打算去结账,但刚走过一个拐角,就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
她抱着一堆书勉强后退两步,稳定身形之后,才发现对面撞她的居然是个老熟人。
老熟人赵淮徽怀里也抱着一堆书,看封面还是一个系列。
不过周稚宁再仔细一看赵淮徽书封上的名字——《平江笑笑生全系列文章注解》。
周稚宁不由扬眉。
赵淮徽看了眼周稚宁怀里的《赵徽文章全选》,墨色眼眸忍不住微闪。
没有什么是比自己认识的人看自己的文章更微妙的事情了。
更何况,这个认识的人还是自己的对头。
虽然是单方面的对头。
周稚宁不由轻咳两声,对赵淮徽略微颔首算是见礼,就去结账离开了。
赵淮徽看看周稚宁离开的背影,又垂眸看了眼怀里抱着的一堆文章。
民心……
周稚宁回了小院后,发现小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干脆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咕噜一声灌了下来。
口腔里弥漫起残茶的涩味儿,凉气似乎要灌进肺里。
当她把买回来的赵徽文章全部放好之后,周允德他们回来了。
虽然今年是在平城过年,不同于以往,但周允德还是带着杨氏几个上街采买了些年货。
诸如缕花、江米人、屠苏酒、新历,此外还有各色糕点两捆盒,以及一些时兴的珠花、布料。
周巧秀穿着件鹅黄色褙子,扎起两个小髻,跑到周稚宁面前秀她的红绳结,笑嘻嘻的:“城西王家货郎哪儿买的,好看吗?”
“好看。”
周稚宁真心夸赞了一句,脸上扬起笑看向周巧珍:“大姐买了什么?”
周巧秀抢答:“大姐买了一块……”
“没什么,都是女儿家家的玩意儿。”周巧珍紧张又不好意思地打断周巧秀,“小弟听了会觉得没意思的。”
说着,她就拉着周巧秀进了内室。
姐妹两个一路上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周稚宁疑惑地看向周巧慧,却发现周巧慧也是一脸茫然。
她不由失笑。
也许这就是女孩子的秘密?
*
越临近岁考,族学里的氛围就越紧张。
不过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不在乎考试,只赶着看热闹。
书房内,满室清香。
周稚宁端坐着练字,蘸满墨汁的笔尖顺利地在纸面上滑动,几个呼吸之间,结构圆润端正的台阁体跃然纸上。
悬腕练过一张纸,周稚宁又取过一张预备继续,窗子处却被人丢来一颗雪粒。
砰——
“简斋!别练了,钱县令带着百姓在街头鞭春牛呢。”窗外有人笑着叫她,“我们都去了,就差你一个人了,快些出来。”
周稚宁推开纸窗朝外看。
雪地里,艳阳高照,几个少年人拢着袖子站在一处,笑语吟吟,风流灵秀。
为首的一个穿一身鸦青暗纹番花锦袍,外罩一件玄色披风,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正是周明承,方才就是他拿石子砸的周稚宁的窗户。
旁边站着的是唐衔青,穿着宝蓝色素面湖杭夹袍,鬓若刀裁,眉眼俊美,别一样的风流俊美。
再旁边是几个周稚宁不熟悉的同窗。
周稚宁走出去,迎着艳阳和雪光,影子清瘦修长,她身上的深蓝素面锦缎袍仿佛流动着金光,面容更显清雅俊秀。
几个人都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周明承眼眸深黑,似要说些什么,唐衔青却抢先他一步走到周稚宁身边与她见礼。
“在下唐衔青,字有为。”唐衔青笑的很亲善。
周稚宁对他不熟悉,朝他点点头,只报了自己的名字:“周稚宁。”
唐衔青却也不在意,反而干脆就站在她身边,笑呵呵地跟着她一同往外走。
本来每次都是周明承与周稚宁并肩,但这回唐衔青抢了周明承的位置,伴在周稚宁身边说笑,周明承身边的位子空下来,自然而然的就有其他人补上去想和周明承聊天。
周明承对外一直是温文尔雅的形象,有人与他搭话,他也不会因为对方身份不高而显得不耐烦,风度翩翩,很有君子做派。
只是偶尔他瞥见身后周稚宁与唐衔青二人,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暗色。
*
到街面上的时候,街面四处都挂满了红绸,彩缎千条,瑞气万千。
一头青皮水牛头戴红花,被人牵着站在街道中央,两只硕大的牛角仿佛是黑金做成似的,古朴有力,暗暗放有华光,想是被牵来之前早有人用桐油替水牛擦拭过牛角。
在青皮水牛旁边则另站着一人,装扮奇特,头顶花环,面覆傩神面具,青面獠牙,赤金朱砂,浓墨重彩。明明是三九天气,那人却身着一件草衣,下蹬一双操履,手中执着一条牛鞭,叉腰昂首,目光炯炯。
其后更有敲锣打鼓、奏笛、唱喏者若干,各个也是相同的傩神面具,身上却穿着圆领灰色素面长袍,袖摆宽大异常,迎风而动,显出几分仙风道骨。
周稚宁心里有几分奇异。
早在前世她做研究的时候,就偶然涉猎过古代春节风俗,鞭春牛就是其中一条,通常是象征春耕开始,以示丰兆,策励农耕。
《周礼·月令》就曾有言:“出土牛以送寒气。”
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任凭古书典籍上记载的再惟妙惟肖,也不如自己亲眼目睹来的真切。
此时,天边微暗,小雪飘至。
有人敲锣一声:“哐当——”
唱喏者清亮浑厚嗓音随之而至:“时辰到,肃静!”
周围方才还发出吵闹之意的百姓们立即静声,以一种崇仰、尊敬的目光看向手持牛鞭之人。
手持牛鞭之人则在众目期盼之下踩着奇特的步伐绕到青皮水牛后面,手上长鞭一扬,在半空中打出一声清响,同时唱道:“倬彼甫田,岁取十千。我取其陈,食我农人……”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却带有一种奇特的魅力,里面蕴含着浓郁的生命力,像是从土地里萌发出来的勃勃生机。
唱声起,鼓、钵、笛、二胡之类的乐声也是紧随而至。
“自古幼年,今适南亩,或耘或耔。”
“黍稷薿薿,攸介攸止,烝我髦土。”
执鞭人脚尖一点,右手高高扬起,身子后仰,下腰竟然过半!
眼见他就要跌落在地,执鞭人却腰身一扭,半空旋了个大周天,潇洒一蹬,立即又重回方才身形,与此同时,他手中神鞭狠狠落下:
“啪——!”
鞭子抽在青皮水牛身上发出一声脆响,青皮水牛登时吃痛,大哞一声,撒开了四只蹄子就朝前冲去。
这一冲,仿佛是按到了什么开关。方才还噤若寒蝉的人们此刻犹如沸水滚入油锅,轰然炸开声响!
随即鼓点声、敲钵声、吹笛声越急,执鞭人舞步越快,如急促雨点骤然砸在大地,令人目不暇接。
唱喏者宽袍高举,唱:“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哟——”
百姓们同举双臂,以敬神明,和:“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嘿哟——”
唱喏者宽袍挥舞,仿佛空中飒飒鼓动的一面旗胜:“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哟——”
百姓们同时朝天鼓动三声手:“曾孙来止,以其妇子嘿哟——”
唱喏者点眉心以叩地面,手心抹土:“曾孙之稼,如茨如梁哟——”
百姓整齐跺脚:“曾孙之庾,如坁如京嘿哟——”
一声唱叠着一声唱,连绵不绝,笼罩四野,执鞭人沙哑唱声与百姓的声音连成一片,像寒风季节京城上林湖的潮水。
周稚宁挤在百姓之中随之祭祀拜神,高举双手唱喏。
飞雪渐急,人气震震,福气延绵,每个人眼角眉梢的敬意和喜意似乎都沾染上了她自己。
唐衔青虽然也是第一次见民间鞭春牛,但他兴致并没有周稚宁那样高。他想同周稚宁说话,但正要凑上去,方才还整齐的百姓队伍却如流水一般轰然散开了。
所有的百姓都去追赶那青皮水牛了。
这亦是习俗,在唱完祭祀歌之后,谁能第一个鞭在青牛身上,谁就能“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整条街的人都加入了围堵青牛的狂欢,吓的青牛四蹄乱飞,到处疯蹿。
唐衔青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多说,人就和周稚宁分散了。
周明承注意到这一点,立即扭身拨开人群想往周稚宁身边走,然而一个晃眼的功夫,等他再确定周稚宁方位时,周稚宁的身影就已经在原地消失了。
看着在人群里艰难前行,也在努力寻找周稚宁的唐衔青,周明承终于将目光一沉,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阴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