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赵氏是士族,但如今科举制大兴,士族的垄断权早就被打破了,就算是大士族的嫡子想要入朝为官,也得和普通学子一样经过科考。
但话虽这样说,也不是没有至今还风光无限的士族。
周稚宁道:“同样姓赵,怎么琅琊赵氏比这平原赵氏风光得多?”
闻言,茗烟抿唇笑道:“琅琊赵氏的先祖有从龙之功,太祖特许可以保留士族仪制,另赐侯爵之位,世袭罔替。族中儿郎皆能入宫伴读,这样的上上恩荣自然不是他人能比的。”
不愧是高官府里的,知道的倒是不少。
周稚宁有些兴趣,就与茗烟多聊了聊,二人一前一后地慢慢地往回去的路上走。
另一边,杨氏与几个姐儿都留在小院里做活儿。
他们带来的过冬衣裳虽多,但大多穿不出去,比起府里其他几个姐儿的要逊色不少。周允德嘱咐她们莫要在外丢了周稚宁的脸面,又勉强凑了十来两银子,叫她们好歹去街面上做身看得过去的新衣裳。
但平城毕竟不比西河村,物价讲出来都要骇死人。杨氏带着几个姐儿逛了一圈,连一件衣裳都舍不得买,最后还是去布庄比量着买了几匹颜色鲜亮的布,打算回来自己动手裁剪。
周巧珍、周巧慧两个人还耐得住,但周巧秀年纪小,又好动,没一会儿就将手上的针线放下了,跑去扒窗子看院子里的雪景。
其实这么个小院子早怎么好看也看了不下十来遍了,雪景天、半白的庭院、枯干的老树、散乱的地面……
周巧秀看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趣,只艳羡地说:“小弟真好,可以在外面到处跑着玩呢。周府里的景色应该比咱院里的更好看吧?”
自从到了周府以后,周巧秀感觉家里的规矩都变大了,什么地方都不许去,只能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她又是个好动的性子,才拘束了两天就受不了了。
杨氏拿绣花针揩揩发顶,头也不抬地说:“你弟弟是要做大事儿的人,哪儿是去玩的?你安分些罢。”
周巧秀撇撇嘴,安静了,可没一会儿,她又说:“阿娘,听说周府里有个很别致的小花园,种的是梅花,开起花来艳艳的,可好看了。”
“你这孩子……”
杨氏有些不耐:“女儿家家的天天想着往外跑作什么?你又不是儿郎。还是趁早多向你阿姐学学,多在女红针织上用点心,将来才能许个好人家。”
但话说到这儿,杨氏又不由替周巧珍的婚事担起了心。
过了年周巧珍也就十六了,这花一样的年纪该许人家了。若是拖来拖去,到了十七、十八岁,能挑拣的人家就少了半壁。要是再拖到十九、二十,能挑的人家又少半壁。
到时没有丰厚点的嫁妆,能挑给周巧珍的也只剩些不入流的田舍汉了。
亲手养大的女儿,杨氏怎舍得周巧珍吃苦呢?
她许是可以求求周允能的。
但是想想周稚宁的脸色……
杨氏下针的速度都慢了些,可她转念一想,她又不是求周允能给珍姐儿指个大富大贵的人家,官宦子弟他们不敢攀,难道连个有前途些的秀才也指不得么?
她暗暗打定了主意。
引见过先生的第五天,周府的族学终于开了。
族学选址在周府中央,是一栋飞檐走角的大院,院外是江南式的黑墙白瓦,两盏红灯笼挂在门口。
推门而入,是四进制的宅邸,左右挂着十来幅先贤画像,面前则是一个“牌匾”,堂下安置了数十张书案,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各个公子带来的小厮先自家主子一步进去,快步走过青石板铺设的庭院,来到早就安排好的书案边,将红漆书箱里的书本一一拿出,在书案上摆放齐全。
等他们忙活完,公子们才不紧不慢地各自落座。
周稚宁注意了一下堂内的位子。
凡是周家嫡系子弟都在前三排,周明承居正中,往他旁边延伸过去也都是其他家族的嫡系子弟,几人尚未落位就已经攀起交情来了。
中三排留与周家旁系子弟,以及家世不及前三排者。他们这些人虽然有点子互相看不上的味道,但也有所交流,时不时还伸着头往前三排插两句话。
后两排则是鱼龙混杂,有托了府里夫人们的裙带关系进来的,也有府里家生奴才的长子,再有的就是周稚宁这种占了个名头上的便宜进来的。
这些人对彼此的底下身份算是知根知底,完全歇了彼此套交情的心思,只顾着讨好前六排。个个笑的谄媚,行为动作是标准的狗腿子做派。
这个所谓的族学,还未开始便能看出乌烟瘴气了。
周稚宁翻开了自己书案上的书,眼角余光瞥见还有一道身影与她一样稳坐。
扭头一看,对方还是一身玄色衣裳,不同的是大袖边的金丝滚边换成了银线云纹,腰间挂着玉珏,面色俊美冷漠,眸色冷清,兰枝玉树。
平原赵家虽然落没了,但好歹也是士族,怎么沦落到与她同一排了?
周稚宁略微惊讶地挑眉。
赵淮徽也注意到了周稚宁的视线,朝她投来了冷淡的一瞥。
周稚宁一时来不及掩饰,二人视线猝不及防相交了一瞬,周稚宁以拳抵唇,轻咳了两声,若无其事地转开眸子。
显然赵淮徽也没想与周稚宁有什么交集,也安静收敛视线。
二人各自沉默下来,像是彼此并不相识。
不多时,牛、李、林三位老师皆来了。
族学里最大的已有十五六岁,早就下场考过了童生试,取得了秀才身份,譬如周明承。最小的也才九岁,虽是开蒙过,但到底没有正经念过几年书,比如周府里家生奴才的长子,一个叫王大拿的小子。
类似于周稚宁这种年岁正好又念过几年私塾的人最多。
正好,来年二月童生试也要开始了,他们这批人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是整个族学里最先一批下场应试的。
既是如此,三人略一商量,干脆给大家都出了一道题。
科举从县试到殿试,不外乎考八股、诗赋、策论等。因此牛、李、林三人就从策论里出了一道题——《论忠奸》。
周稚宁刚拿到手时心里便有了成算,她一边替自己研开冷墨,一边在心中默思篇章结构。
她想得细,手下功夫也缓。其余子弟已写完两三行字,她才将墨研开。取下笔架上的羊毫吸取墨汁,在雪白的纸面落下笔尖,开始书写。
周连玉往后瞥了眼她动作,眼里飞速地闪过一丝轻蔑。
什么西河村课业第一,连篇策论也要踌躇半天。
他回过头看看自己早就写满了半边的纸面,颇为得意地哼笑了一声。
周稚宁很专注,蘸满墨汁的羊毫在纸面快速挥洒,几个呼吸过去,一行流畅圆润的字体便跃然纸上。
由于提前有了构思,周稚宁的策论写得十分流畅,速度极快,反倒赶上了先落笔的子弟们。
收了最后一个字的尾,再抬头时,四周领了策论的子弟们都还在奋笔疾书。
牛老师在为周明承解惑,林、李二位老师则分别围在周连玉和另一名子弟处,没有人注意到她。
周稚宁就将自己手上所写的这份策论收起来,重新从书箱里拿出一张干净的白纸铺开。
羊毫接着蘸墨,再度挥洒起来。
有了前一份策论做打底,这回周稚宁写的更快了。她采取了上一份文章的大致结构,但掐头去尾,断开了中间的几处妙思,再添上几处稚嫩的文墨……
片刻后,周稚宁写好了第二篇策论。
这时,周围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停笔,李老师走下来按照顺序将策论一一地收了起来。
由于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周稚宁的文章叠在赵淮徽之上。
因为赵淮徽给她的印象很深,所以她就顺便看了一眼赵淮徽策论的内容,但一眼下去,反倒被他一手好字给吸引了神思。
赵淮徽的字类似瘦金体,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一笔一划尽显傲骨,仿佛金戈铁马的少年将领策马漠北,意气风发,带有一种浓郁的‘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味道。
但看赵淮徽本人却毫无这种恣意昂扬,他微抿着唇,敛下眉眼,神色淡淡,极黑的眸子更是一片死寂,仿佛世上万般烟火都无法入他的眼。
冷得就像是一个是雪山冰海里走出来的死人。
士族里向来少不了腌臜事,赵淮徽这心如死灰的模样,应是在士族里被利用完就被抛弃的弃子。
只是……
都落难至此了,他还几次三番的不知礼数,怕是吃的苦头还不够。
周稚宁想罢,装作无事发生收回视线。
赵淮徽倒是往她哪儿一瞥,眼神略微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