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时分,寒来铺天,远处的青山松林被笼罩在一片冰冷刺骨的雪雾之中,冷碧的松尖儿尚凝着雪色的冰碴,在冷阳下闪烁着微光。
冬风扑过来,冰碴扑簌簌地往下掉。
松下一纤弱少年冷不丁就被砸了满身,不由仰起头来。
少年俊眉修目,琼风秀骨。一身洗的发白的破棉絮袍在寒风中猎猎飞舞,身形清瘦修长,迎着雪光,秀美的美容更显得冷清。
感受到脖子里掉落雪碴子的寒气,少年松开握住斧子的手,微微昂起头,勉强拭去了鼻尖和两颊上的冰雪,这才又俯下身去捡起了地面上被劈飞的柴火,装在了身边的背篓里。
但顾不得多做停顿,她又紧拾起另一只圆滚粗柴摆在木桩上,再度紧了紧手中的斧子,高高扬起,重重劈下。
啪——!
沉闷的砍柴声中,一个黑粗的汉子看向少年。
“宁哥儿,你昨个儿劈了半日柴,也不过得了二十来斤。怎得今日又是你来?你阿爹呢?他若是一味只在家里躲闲,今年你家怕是难挨了。”
乡下冬日里奇寒无比,没有预备上足够的柴火是会冻死人的。
但那少年闻言不曾回话,只紧绷着唇线,继续挥斧。
“李大哥你何必管他们周家的闲事?那姓周的那酸秀才怕是又去巴结他那个当大官的长兄了!”有一个汉子接话。
另有人讥笑道:“能当大官的老爷都是天上的星宿,哪儿看得上他提过去的鸡鸭鹅鱼呀。偏偏人家不识相,年年过节年年上门,哪回不是灰溜溜地回来?这要是我,我早没脸再登门了。可偏偏人家跟个没事人一样!”
说罢,一群汉子都粗声粗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先前问话的李大哥脸上显出一点怜悯的神色。
但少年流着热汗依旧沉默不语,任这群汉子取笑,只是用尽全力地再度扬起斧子,又落下,眼神冷淡又执着,似乎能让她上心的只有这堆干柴。
这时,凝结着一层薄冰的泥泞小路上,远远地走来一抹女人的影子。
“宁哥儿!宁哥儿!”黄嫂子遥遥地便喊。
少年从人堆里抬起头,看见一个腰似桶粗的胖妇人朝他快步走来,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说:“我在整个西河村寻你,谁知你躲在这儿。瞧瞧你这一身臭汗,快,把斧子放下随我回去,你阿爹正找你呢。”
说着就要去拉少年的柚子。
周稚宁拘谨地往后退一步,低声道:“黄嫂子,您可知道我阿爹找我有何事?”
“自然是好事!”
黄嫂子笑的将胖肉堆在一处:“你那个当了大官的大伯呀,今年亲自派了人来接你们一家去过团圆年呢!好气派的马车就停在你们家门口!你阿爹寻你都寻疯了,我也特别来给你报个信儿。你可别耽误了,赶紧回家!”
周稚宁闻言一愣,继而颇为烦恼地抿了抿唇。
几年前她因病去世,醒来后就成了这西河村周家二房的长子。
她上头有三个姐姐,而她自己本该是周家的第四个女儿。被迫挑起长子的担子,也只是因为当年父亲周允德第十次落榜后大病了一场,人眼看着就要殁了,母亲杨氏信了道士的谗言,为了替周允德招魂,谎称腹里怀的是个文曲星投胎的麟儿,能替周允德圆那个虚无缥缈的状元梦,光荣二房。
这个谎言硬生生吊住了周允德的一口气,后来果真把人救了回来。
她一开始以为谎言终究是谎言,杨氏不可能瞒周允德一辈子。可一年、两年、十年……杨氏从一开始不知如何开口,变成如今害怕开口。
因为周允德实在是将这个被预言为文曲星的“老来子”当成了人生的全部希望。他不仅彻底放弃了科举,专心教导“儿子”读书,还耗费全部银钱送“儿子”开蒙,替“儿子”求遍名师,甚至还愿意腆着脸去求早就不再联系的长兄周允能,只为了“儿子”能得到一个更好的前途。
所有人都信她是周家的长子,二房的希望,就连说出这个谎言的杨氏也渐渐的信了,仿佛她当年诞下的真的是个麟儿,而不是女儿……
回家后,周稚宁才看见家里家外都忙疯了。
三个姐姐不停地往一辆华丽的大马车上运着什么东西,母亲杨氏也紧张的不得了,一直在清箱箧。几口往日里被珍藏的大樟木衣箱,如今都大喇喇地摆放在院子里。
周允德更是喜得不行,那张青白消瘦的长脸上,难得进发出了巨大的光芒,两只原本暗沉黯淡的眼睛,现在亮的吓人。
一看见周稚宁,他立马大步走过来,推着她的肩膀道:“宁哥儿,你快去看看你的衣箱还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多的你母亲已经替你收捡了。怕还有什么零零碎粹的遗落,你自己去验一验。省得到时候去了平城,缺东少西的还得劳烦主人家替咱们置办。”
周稚宁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外的侍从,那是奉命从平城来接周允德的。此时那人虽面无表情,可嘴角微微下撇,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以一种看打秋风的穷亲戚的目光,审视着他们一家的兵荒马乱。
“阿爹。”
周稚宁回过头来叹了口气,低声道:“何必如此麻烦?咱们只是去平城过年,腊八过了便回来了。带这么多东西去也没个用处。又麻烦阿娘和阿姐们来来去去,实在累得慌。”
周允德却笑道:“今年与往年大不一样,你那大伯还是念着我们这点骨肉之亲的。虽然往年做的绝情了些,但今年到底是心软下来,不仅派了马车来接我们进平城,还与我修书一封,留我们在平城暂住。”
周稚宁眉心一蹙:“可腊八后私塾那边的课业怎么办……”
“这也是为父替你苦心经营之处了。”
周允德叹了口气:“我天资平平,但你开蒙这些年,各个夫子都是赞叹有佳,夸你有读书的慧根。西河村虽好,但终归太小,若你能去平城读书,将来的路途应当更坦荡些。正好你大伯家要开一个家族私塾,遍请名师,届时还有其他家族子弟前来入学。这样的机会,我实在是不忍你错过。”
周允德确实是打心眼儿里替周稚宁考虑,可周稚宁的眉头却越皱越深了。
平城对她来说是另一个陌生的天地,光是要适应就要花上一番功夫。更何况她还担着这么大个秘密……
可是周允德没有多想,催促周稚宁去检查自己的衣箱。
周稚宁无话可说,只好依言去了,杨氏替她将东西收的很好,不需要多看什么,于是她很快又回来了。
见再无可收捡的了,周允德就带着一家人上了马车。
那车夫扬手挥鞭,马车就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
三姐周巧秀今年才十二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她坐在马车上也一刻不能安分,掀开马车帘子朝外看,问道:“阿娘,咱们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杨氏将她抱在怀里,笑道:“兴许明年就回来了,秀姐儿舍不得西河村吗?”
周巧秀点头,眨巴着两只漂亮圆溜的眼睛说:“是啊,我跟二狗还约好了明年春天去放纸鸢呢。他说他给我扎一个又大又漂亮的纸鸢送我。”
杨氏皱眉:“秀姐儿你也不小了,也要学会懂些规矩,以后不许再跟这些小子们混在一起。你也该学些规矩了。”
周巧秀撇撇嘴,像是不高兴:“为什么我就要学规矩?阿弟怎么不学规矩?阿弟也会跟那些小子们混在一起,为什么我就不能?”
杨氏说:“你是女儿,你弟弟是男儿,自然是不一样的。”
周巧秀还是不满意,嘀咕着:“怎么就不一样了,哼……”
周稚宁静静地垂下眼眸。
其实无论男子、女子,理应是一样的,只是她所在的这个大明,女子生来艰难。
大姐周巧珍正经道:“阿娘说得对,三妹,你已经十二岁了,该懂些规矩了。不仅在男女大防上面格外注意,就是去了大伯的家里,也要更谨慎守礼。”
杨氏附和地点头,欣慰地说:“还是珍姐儿懂事。”
说完,她又叹气:“一晃眼,珍姐儿你也快十六了,也该找个婆家了。我本想着要是宁哥儿能挣个功名回来,你的前程也更有指望,可这还要等上许多年呢,怕是要耽误了你。但要是这回你大伯能替你做主,我也不用再担心你的前程……”
“阿娘,这些话何必当着弟弟的面儿说。”
周巧珍忍不住红了脸,偏过头去。
“这有什么,你弟弟也该对你的婚事上心。她是咱们家唯一的男丁,咱家一家子的未来可都指望着她了。”杨氏笑着看向周稚宁。
周稚宁眉眼流露出几分疲懒。
男丁、希望、顶梁柱……
她听过太多遍了,可是杨氏还是乐此不疲的提着。
二姐周巧慧不声不语,只从怀里找出了一个干粮包袱,打开了,里面静静地躺着两个烙好的饼子。
这些饼子都上了油,撒了芝麻,咬上一口很是酥脆香甜。
她轻轻碰一碰周稚宁的胳膊,悄声问:“小弟,你饿了吗?要不要吃个饼子垫一垫?”
周稚宁心中已不想再听杨氏言语,正好周巧慧问她,她干脆转过身来拿了一个饼子过去,用手捏着吃了半个,结果糊了一下巴的油,惹得周巧慧瞧着她笑。
周稚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找手帕出来擦干净,但周巧慧已经预备好了。
她拿着白帕子替周稚宁揩了一揩,笑说:“怎么还是这么毛躁,也不当心?”
周稚宁越发不好意思,推说道:“这饼子油太多了,我不是存心弄脸上的。”
谁曾想周巧慧说:“那是我特意多放了点油呢,阿娘说你还在长身体,应该吃点好的,烙饼子的时候我就多灌了些油进去。你要是吃不惯,我下回少放些。”
周稚宁张张嘴,还未来得及答话,杨氏已经插嘴进来,语气里带着两分不满:“慧姐儿你也太不当心了,这油吃多了容易腻着,对宁哥儿不是什么好事。宁哥儿跟咱们不一样,事事都要格外精细。”
周巧慧闻言,脸上出现愧疚的神色,好似这寻常人家过年才能吃上的灌油饼子,给周稚宁吃了就能害死她似的。
“对不起小弟,我下次再给你做别的好吃的,这个饼子太油了,对你身体不好。”周巧慧小声地说。
周巧珍也说:“是啊,阿娘说的对,小弟是咱们家的指望,万事都要小心些。来,吃我带的干粮吧。是我专门替小弟准备的馒头,里面还夹着豆沙呢。”
说着,她连忙翻找自己的干粮包袱,找出了四个包的精致的豆沙馒头,溏心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闻起来都香甜。
周巧秀也饿了,看着这四个豆沙馒头流口水,眼里满是渴望,大声道:“我也想吃豆沙馒头!”
杨氏却将她往怀里一抱,道:“姑娘家家的吃这个做什么?好东西要留给弟弟吃,听见了没?只有弟弟好了,你们才会好。”
周稚宁深吸了口气,拿过一个豆沙馒头放在周巧秀的面前,说:“吃吧,三姐。”
周巧秀闻言回头瞧她,眼里满是犹豫。
杨氏却皱眉,扯着周巧秀的袖子不许她拿。
周巧秀虽然很想吃,但她被杨氏按着,挣扎片刻后,还是恋恋不舍地摇摇头:“算了,阿弟你吃吧。”
周稚宁却不动,她固执地又把馒头往周巧珍的方向递了递,眼神紧紧盯着她,几乎是盼望着她能接下。
但周巧秀摇摇头,不敢接。
周稚宁慢慢地用眼神看向杨氏和周巧慧、周巧珍三人,她们更是不肯接。
杨氏劝道:“这馒头是精贵东西,你的几个阿姐们吃这个太浪费了,还是宁哥儿你吃了吧。”
周稚宁咬紧了牙关,指尖几乎用力到泛白。
她抬起手,将馒头重新放回周巧珍的帕子里,撇开了视线。
“阿弟,你不吃了吗?”周巧秀咽了咽口水。
周稚宁面无表情:“我没胃口,不吃了。”
“阿娘,阿弟不吃,那我可不可以吃了?”周巧秀看向杨氏。
杨氏却只向周巧珍递了个眼色,周巧珍便将馒头都收起来了。
就是周稚宁不吃,这些馒头也轮不到周巧秀吃。即便是冷了,再热一热,端上的也只会是周允德的餐桌。
周稚宁看着周巧珍果然重新将这几个馒头收起来,满眼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