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假想敌

齐迢骑得很快。

至少在姿态上,硬生生把电瓶车骑出了摩托的风驰电掣感。

戚时久坐在电瓶后座,晚风从耳边簌簌而过。

丫的。

她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后槽牙紧咬着,双手往后抓着钢杠,眼神不可避免地盯着前面少年的背脊。

齐迢穿得单薄。

街景快速倒退连成虚线,街灯暖光错落,从他的头顶投落下金黄色光晕,勾勒出周身清净轮廓。

明暗交叠。

戚时久必须承认,有那么一刹那,她恍了下神。

等反应过来后,她手指不禁攥了攥,而后迅速偏过头去,把背拼命往后靠,竭力拉开距离,模样是一等一的抵触。

像在较劲似的,两人一路无话。

“到了。”刹车刺啦摩擦地面,伴着齐迢一如平常冷清的声线。

戚时久听到这句话,一个猛子迫不及待地从后座跨下来。

酷刑,简直是酷刑。

她拽了拽书包带,抬头仰望乌漆麻黑的天——

月不明星也稀。

但戚时久的心情却莫名好了一丢丢。

这样看来,齐迢没听到之前的对话,也没有丝毫怀疑。

戚时久想到这儿,微微舒下心,又端出一副温和礼貌的笑容。

齐迢从前筐里拿起链锁,回头瞟了她一眼,见女生低声下气地站在那儿不动,皱了下眉。

“你先进去。”

冷得如八月茅屋衾枕寒凉的一眼,声还淡的漫不经心。

“不了吧。”戚时久瞥见他这幅冷淡拽样,拳头握得极硬,吐字却是软且细弱的,“……等你一起。”

少年蹲身垂着眸,像是听见了,但也没回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几秒,随着车一落锁,齐迢突然开口:“你认识宗子尧?”

戚时久表面上仍然没有反应,心里却警铃大作。

宗子尧?谁?

“不认识。”戚时久本能地答得很快,却立刻察觉到齐迢视线盯来,在她身上反复逡巡。

戚时久暗戳戳思量这个名字,只觉得有点耳熟,忽然一个福随心至——

”你说的是……刚刚那个人?”

她抬起眼小心翼翼观察着齐迢脸色。

齐迢回想起之前宗子尧附他耳边撂下的那句狠话,抿了抿唇。

他淡淡“嗯”了声。

“就……今天路上遇到的。”

齐迢听见女生喏喏回答,漫不经心地移开眸:“少跟他接触。”

戚时久没想到他要说这个,眉目蓦地舒展开。

“好。”

常欣对戚时久太好了。

好到特意为了她煲了佛跳墙,好到给她备了新睡衣和专属拖鞋,好到客房里的粉色被单,都是刚洗晒过的阳光味道。

戚时久洗漱完,陷在被窝里看向吸顶灯,忽而就眯着眼笑了。

这个家真好。

是她想象中家的样子。

戚时久又想到饭桌上少年冷倦地、不发一言的样子。

嘴角的笑意也淡了下来。

可有人好像并不屑于这一切。

但她从别人的妈妈身上汲取温暖。

问心有愧,却乐此不疲。

***

戚时久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妈妈的样子了。

过去太多年,还深深留在在脑海里的,也就只剩几个画面而已。

她只记得小学三年级时,每周末在课外班上完奥数,她耷拉个小脑袋站在门口,一边回想十道错八道的浓度问题,一边等着妈妈来接她,然后牵着妈妈的手晃晃悠悠,去电影院看当月上映的一部影片。

她从小奥语和奥英就像开了慧根,一骑绝尘;唯有奥数是个老大难,不论花了多少功夫补课,依然中规中矩。

虽然看电影是和妈妈约定好一周一次的娱乐,其实也被赋予了重大的教育意义。

每次散场到商场门口,妈妈总会蹲下来帮她把帽子戴好,声音温温柔柔:“时久啊,这周电影看完,有学到什么吗?”

戚时久也总会鼓起腮帮子,扬扬小拳头:“正义终将战胜邪恶!”

这是万能答案,每次她就将这句话颠过来倒过去说,永远不会出错。

不过妈妈好像也从不在乎什么答案,也从没拆穿过她的小把戏。母女两人牵着手回家,家里有暖烘烘的灯火。

戚时久有时也会问妈妈“这周爸爸回家吗”“这周爸爸跟我们一起看电影吗”。

妈妈想起爸爸总是一脸幸福,很耐心地跟她解释爸爸在创业,在出差,在为她们打拼,在忙。

彭城在省里的位置偏北,冬日里寒风削骨,女孩白瓷般的小脸被粉色毛绒帽保护的很好。她紧紧握住妈妈的手,努力迈大步子跟自己较劲,试图避开步道上的所有砖缝,踩到每块地砖的正中央。

可惜因为腿太短,没几步就会“触线身亡”。

那是她被永远学不会的奥数和千军万马小升初折磨的童年里,唯一的娱乐,也是最快乐的时光。

……

睡梦恍惚之中,戚时久是被胳膊上的推搡弄醒的。

时天旭的乐队在圈子里小有名气,举办过几场live house,死忠粉很多,被业内人士推荐参加一个全国音乐大赛海选,是卫视明年准备上的一档S+顶级项目。时天旭对这次比赛很重视,所以昨晚戚时久写完作业后,还在帮忙调整歌词和和声。

她埋在书堆后微垂着头,一睁眼便是单成韵焦急地朝她边使眼色,边拼命做嘴型:“彪—哥—在—看—你。”

彪哥原名王彪,教物理,因为上课贼凶、对学生毫不留情,动不动就请家长,所以被赐了外号。

附中很多人怕他,也有很多人不喜欢他。

“戚时久。”讲台上飘来阴森森的男声。

她赫然一惊,赶忙站起。

“你来讲讲,这题选什么?”王彪盯着她,用粉笔狠狠地戳了戳黑板,“啪”地一声,笔尾折断落入铁槽。

戚时久低下头装作看试卷,余光往右侧瞟,单成韵悄悄用笔指了指题号。

“别找了,题我来给你读。”王彪看见她们的小动作,把断了的笔头往桌上一抛。

单成韵手抖了下,没敢再动。

“为使输电线上损耗功率减小为1/4,输电电压……”

戚时久的理科向来平平,更别说十班竞赛大佬云集。这次期中考,相较于她一骑绝尘的文科,物理在总分上狠狠拉了后腿。

不过戚时久不打算选理科,自然也没多花功夫。

“她怎么回事?”

“彪哥的课也敢走神……”

“这题这么简单,耽误大家时间。”

四面八方若有似无的打量让戚时久手脚冰凉。

她也听见来自周边的窃窃私语,嗡嗡不绝。

扮久了老师喜欢的乖学生,或多或少深入了些骨髓,戚时久确实已经不太适应这种羞辱。

但她确实做错了。

戚时久紧抿着唇,闭了闭眼。

“C,四百四。”

倏忽,有道熟悉的男声从正后方传来,极轻声,却一如既往的清沉。

戚时久心脏漏拍,而后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抬起头。

“选C,440。”

这声线,听着跟快哭了似的。

封邈听见声从侧后方偷偷看过去,戚时久长睫翕动,眼里似有泪光晶莹。

好可怜,他想。

王彪也停止了读题,目光盯在她身上好一阵,盯到班上交流低语声完全停止,他才放戚时久坐下。

“有些同学啊,周边都是榜样,也不知道学学,自己上课不听,考试也不会。”

彪哥拿起板擦转过身,慢悠悠地开口:“不如早点给别人腾位置,来什么十班?”

靠。

封邈的拳头都硬了。

戚时久垂着头面无表情,把笔死死捏着,指甲攥得掌心痛。

单成韵满脸担忧地看着戚时久,唇角往下垂得极低。

全班噤声。

“老师。”

“周边的榜样”懒倦地举手,一霎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齐迢身上。

王彪自然也回头,眼睛一亮。

“你说。”

期中物理卷是王彪自己出的,极难,全年级只有齐迢唯一一个满分。

整张卷答得干净、漂亮。

这是齐迢第一次在课堂上主动举手,王彪也满怀期待。

“多选第五题。”齐迢骨节分明的手指点着桌,懒懒地站起,声线平静无波。

“选项B的题干。”

王彪忙不迭翻过。

“表述有问题。”

班上也忽而一阵稀里哗啦翻试卷的响动。

王彪盯着卷子,脸上顿时青白一阵。

确实是表述不清,但不影响答案选择。

他瞟向齐迢,男生就那么低垂着眸坐着,平静无波,只像是提醒一句。

王彪着实不好发作。

戚时久也忍不住回首,只能瞥到齐迢低垂着的浓密长睫,和旁边封邈惊成“O”型的嘴。

齐迢……

这是在帮她吗?

可惜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

思绪也只有一瞬混淆。

别太荒谬。

她只是经常借住在他家的麻烦罢了。

戚时久甩甩脑袋,很快收回了视线。

下课铃响,王彪神色阴暗,抄起书就气哄哄走出教室。

“还是齐神牛逼啊,彪哥出的卷都能找出错。”几个男生围到封邈桌边吹嘘,“他不得气死。”

“踏马的,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你没看他走的时候那个表情……”男生学了一下,又引来一阵哄笑。

话题中心的人却熟视无睹,趴在桌上补觉。

陈向松转着篮球走过来:“走啊,体育课,打球去。”

“走走走!”

封邈一巴掌拍上齐迢肩:“哎,去吗?”

“……”

少年手肘枕着头,冷不丁被拍醒,额前碎发乱翘着,衬得整张脸更疏离冷倦。

“封邈。”他嗓音有些哑,活动了下指骨关节,“胆肥了是吧?”

“艹,快跑!”封邈预感到背脊一丝凉意,扯着几个好兄弟就窜到教室外。

戚时久听着后面的动静,垂下眼,犹豫再三。

她生平最讨厌欠别人人情。

特别是欠了一直看不顺眼的人人情,那种感觉——如鲠在喉,很难形容。

“齐迢。”戚时久憋住口气,还是转过身。

齐迢从睡梦中被封邈薅醒,没戴眼镜,听见戚时久喊他,便眯起眸睨过去。

视野聚焦,只看见女生脖颈染上绯红,粉云氤氲至耳根,贝齿嗫嚅。

在他面前出现这种姿态的女生太多了。齐迢没来由地,感到有些厌烦,也不擅长这幅情景。

戚时久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刚想张口道谢,却忽地感到有几分冷气地从她身上掠过。

她敏感地掀起眼睫,望见少年薄唇抿着,像是存着些不耐。

戚时久心里疑惑:我好像没招惹他吧?

视线下移,她看到齐迢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修长如玉。

而后他食指骨节轻弓,敲了敲桌沿。

戚时久回过神。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齐迢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瞬,站起身。

浑身透露着一股矜贵疏离的劲儿。

戚时久呆在原处:?

不是,他在矜贵个什么东西?

还有,她好像还没讲话呢?

齐迢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时间,长腿径直往门外走去。

陈向松迎上去勾肩搭背:“你不是不去打球吗齐迢?怎么又跟来了?”

“人到齐,走咯走咯!”

门外回声刺耳,戚时久扭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几个人嘻嘻哈哈围着还面带冷意的男生远去。

中间那个被簇拥的背影扬扬如冷云,看上去高不可攀。

出尽了风头。

戚时久这么想着,垂下眼睫,心里却左勾拳右勾拳揍了小人齐迢几个来回。

啊对对对。

就你能。

就你不尊重人。

“小久……”她紧握着笔的手指忽然被温暖的掌心裹住。

戚时久侧过眼,看见单成韵眸里盛满的歉意和担心。

“没事。”戚时久安抚心中的躁动,朝她扯了扯唇角。

……

齐迢怼王彪这事儿很快传遍了整个年级。

戚时久和单成韵刚洗完澡、抱着盆往楼上宿舍走,总觉得好几道目光或明或暗往她身上打量。

单成韵满脸晦气,拉起戚时久的手腕越走越快。

“快走快走快走,”她边走边嘀咕,“什么事只要跟齐迢沾上,就一身腥。”

戚时久瞟她一眼。

“你不知道?”单成韵大惊。

“知道什么?”

“他们传齐迢是为了你怼的彪哥啊。”

“啊?”戚时久垂下眸,像听了什么笑话,“怎么可能?”

一边说着,她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齐迢在背后那声冷清的“C”。

倏忽又被单成韵打断——

“嗨,我也知道不可能。”

“齐迢那家伙嘛,从来目中无人,看上去也没啥七情六欲。”

单成韵跺脚,表情痛苦,“但我们学校喜欢他的女生巨多,无敌多。”

戚时久点点头,不以为意。

追齐迢的人巨多?

戚时久在心里轻哼,她也情书收到手软,有什么了不起。

“我之前初一初二的时候被爸妈要求,和封邈齐迢他们一起上下学,当时我每天都被……”

单成韵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调整了下措辞,压低声音:“……总之,有人追齐迢追得很疯。”

“单成韵,单成韵!”

背后蓦地有娇俏女声叫嚷,还伴有跑步声。

“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戚时久刚下意识想回头看,却听到身边人倒吸一口凉气:

“唉,我就知道。”

单成韵惨楚地闭上眼:“烦死了,怎么又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