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馄饨摊

封邈一边谄媚地伸出双手自我说服着“美女的水必须接”,一边偷偷为方才捏了一把汗。

二中那群人已经走了。

幸亏考试结束铃响得恰是时候,所以听完齐迢那句挑衅,宗子尧那双狐狸眼只是眯着,静静与男生对视,“啧”了一声,夹带着股促狭的笑意。

而后向前倾身,附到齐迢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可惜封邈没能听见。

不过不管怎样,他还是长吁了口气。

“谢谢你的水,拜拜下次见啊!”封邈踮起脚尖,殷勤地挥手送别美女。

女生恋恋不舍地离开,眼神却还是黏在旁边齐迢的身上。

不过少年只是单手插兜,懒散地转着球,从头到尾没搭过一句腔。

齐迢随意侧过头,透过场边深绿的铁网,在熙攘人潮里轻掠而过,视线落在不远处树旁零星的几个身影上。

封邈偷瞟他一眼,也顺着齐迢的目光往远处伸长脖子:“你看什么呢?”

“靠,那不是我女神吗?”封邈挠挠脑袋,一脸惊讶,“难道是来看我打球的?”

女生与呜嚷人群相悖,看起来像是不舒服似的,头乖巧地靠着树,一副蔫蔫的模样。

天阴,树褐,于是衬着她极白极净,如玉一般,脆弱地仿佛风一吹就要摔碎,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封邈的目光忽然定在朝女神身边凑过去的小丫头身上,一下子跳了起来——

“卧槽单成韵那小兔崽子怎么也站在树后?”

“妈的,她不会看到我接水了吧?完了完了,铁定又要找我妈告状了。”

齐迢没理封邈的鬼哭狼嚎,只还是懒怠地瞭起眼皮看着那处,神色颇为漫不经心。

须臾,女生抬手轻轻捂住嘴,仰起头极小地打了一个哈欠,露出眼下突兀的青黑。

齐迢薄唇微抿着,无端想起方才宗子尧在他耳边落下的那句“是她吧?你等着”,指腹不动声色地拨弄了一圈篮球。

“走了。”

指尖转着的动作倏忽停下,齐迢把球往封邈怀里一扔。

“啊?你说啥?听不清。”球场外太喧杂,封邈突然被塞了个球,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意思。”

男生声淡得辨不清情绪。

……

戚时久在南堰没有熟识的朋友,暑假最后一周又连下雷阵雨。

所以她只能窝在房间里,拿出时天旭之前给的钢琴版Demo,继续把歌词删删改改。

附中的住校生需要提前两天去报道办理手续。

戚时久捏着住宿申请表走到客厅时,常欣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你明天想去学校办住宿?”常欣闻言惊讶地问,感觉有几分突然。

她听见小姑娘细弱地嗯了声,指尖不自觉拧捏着,好似正在紧张。

“在我们家住不是挺好的吗?”

半个月的相处下来,常欣真的很喜欢戚时久,言语间也带了些不舍。

常欣接过笔,刷刷签好名,拉着戚时久的手温柔地絮叨:“周末啊假期啊过年啊,等你有空,阿姨也接你回来,给你做饭吃。”

她了解戚时久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小姑娘既然选择出来,轻易不会再回彭城去了。

这么好一个小姑娘,常欣也实在怕她孤单。

戚时久沉默了须臾后,小幅度点了点头。

“谢谢常姨。”

自从妈妈死后,戚时久这么多年一直在寄人篱下。她虽然擅长装乖来快速博得长辈和老师的好感,但向来不习惯给人添麻烦。

而这一回,戚时久却怎么都开不了口拒绝这份好意。

第二日终于开霁,雨散云收,雨后湿意蒸腾着三伏暑气。

戚时久拒绝了常欣送她的提议,一个人拖着行李箱,顺着门口保安的热心指引走到教学楼外。

办公室就在一楼,戚时久把行李箱放在矮阶旁。

“请问是在这里交住宿表吗?”她敲了敲门。

办公室为了方便报道,没开空调大敞着门,只有几盏吊顶风扇吱呀吱呀地扇。

她甫一说话,办公室里几个热火朝天的脑袋歇了话题,滴溜朝她转来。

“咳……对。”一个老师清了下嗓,开始翻桌前的名册,“叫什么名字?”

“戚时久。”

“啊……老包!”他朝木桌对面喊了一声,“你们班的。”

戚时久闻言侧首,只见一个最光亮的地中海脑壳像雨后春笋般从桌后慢悠悠竖了起来,脸上架了副啤酒底儿的眼镜,一整个萎靡不振的样子。

戚时久总觉得有点眼熟,愣了几秒后反应过来,正是之前监考他们考场的那位男老师。

“包老师好。”

“嗯。”包庆华翻起眼瞧她,接过申请表对了对,然后在面前名单上打了个勾,“206宿舍,床铺被子水盆学校都给你们准备了,你到宿管那儿领。”

听到门外行李箱轮子摩擦水泥地的声音渐渐远去。

“哎,刚刚那个……”方才那个喊醒老包的老师朝门外努努嘴,“今年分班考英语第一,96分。”

“今年英语均分不是还没到及格线?”另一个老师嘶了口气,语气里夹着羡慕,“这么个好苗子又落老包班上了?”

这次分班考的英语是老包出的题,合了往年几套高考卷的阅读部分,本意就是给这群小兔崽子一个下马威。

盛夏天里,包庆华端着保温杯嗦了口热茶,又用力把枸杞子唾了出来,他咂咂嘴,没搭腔。

戚时久还不知道她在分班考一战成名,她一手抱着刚领的被子,另一只手正拿着钥匙跟些微生锈的锁眼拼命较劲儿。

“是你呀?我俩竟然一个宿舍唉!”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女声,戚时久被吓了一跳。

单成韵很自然掏出校园卡,非常熟练地往门缝里一塞再往左用巧力一挑。

“啪嗒。”

“好啦。”女孩眼神亮晶晶的,眯着眼歪头朝她一笑。

戚时久:“……”

姐妹我总觉得你开门的手法很不对劲。

“这个门整栋楼都是这样,用东西一拨就开了,我初中找宿管阿姨投诉了十几次都没人来修。”单成韵热情地帮她把行李箱推进去,吐槽道,“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再也不怕忘带钥匙。”

“我帮你收拾吧!正好收完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戚时久刚想拒绝,就看见女孩耷拉下嘴角:“我昨晚就到了,把宿舍都打扫了一遍,还一个人睡了一晚上。”

单成韵捏住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摇了摇。

“今天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才把你给盼来了。”

“……”戚时久单手打开箱子把铺盖往床上一扔,深吸口气终于挤出个温婉的笑容,“去哪吃?”

两个人收拾起东西来确实快,戚时久把床铺里里外外擦了三遍后,才晚上七点刚过。

单成韵手肘撑住脑袋趴在下桌上,听着上面床戚时久擦过床板的嘎吱声,两条腿一晃一晃的。

“我就知道那个林浩天不是啥好东西。”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单成韵总算把前因后果搞清楚,皱起眉头狠骂,“他经常在竞赛队开女生玩笑,我们都烦死他了。”

“你放心,那些谣言我会帮你解释的。”

“不过大家都没人信,齐迢那个人从来不正眼瞧人,有女朋友才奇怪。”单成韵嘟囔道。

戚时久闻言,长睫翕动:“你跟齐迢他们很熟吗?”

“是啊,大家之前都住一个家属区里面,七八个人呢,从小一起块儿玩。”

“你住齐迢家,应该吃过常姨做的饭了吧?”单成韵咂咂嘴:“可好吃了,我小时候经常去蹭饭吃。”

可能是因为又饿又馋,她说话三句不离饭菜,戚时久也习惯了。

“时久,这是你妈妈吗?”单成韵盯着桌上刚被摆出来的那个相框,喃喃道,“你妈妈也好漂亮呀,比我看过的所有明星都漂亮。”

嘎吱声忽地停滞,过了两秒才又复响。

“嗯。”上铺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

“你好了吗?好了的话我们赶紧去吃东西吧!我肚子都快扁了。”

“去哪吃?”戚时久从梯上小心翼翼爬下来,把脏抹布扔进水盆里。

单成韵像是早就算计好,立刻兴奋地直起腰:“去举人巷吧!那里有家扁肉馄饨开了十几年了,超级好吃,我请客。”

戚时久想了想同意了,她正好也想去小超市买几个收纳筐放宿舍桌上。

举人巷里依旧鼎沸。

只不过馄饨摊旁一个临时被支起的四脚桌上,却鸦雀无声。

少年坐在戚时久对面,他今天穿了件白T,外面套的是松垮的黑色衬衫,没系扣子随意敞开。

桌下一双长腿懒漫交迭着,齐迢疏离地睇过来,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眼,又不徐不疾地掠过。

看上去不认识她的样子。

像是在刻意避嫌。

戚时久心里不知怎么回事,莫名冒上一股火气。

她撂下眼皮,拎起桌上的凉水壶,给每个人的一次性纸杯里都添了点水。

齐迢那漫不经心的眼似乎终在了女生身上逡巡一瞬。

他轻抬了下眉骨,然后骨节分明的手指端起纸杯,抿了一口。

明明捏的是一次性纸杯,齐迢却像少爷般,硬生生地捧出一种上好骨瓷的触觉。

矜贵死他算了。

戚时久面无表情地讽。

“不是,单大小姐。”封邈率先打破了沉默,“这桌是我们先到的,您要拼桌我也同意了,您一直梗着脖子拿鼻孔看我是想怎么样?”

“鼻孔长在我脸上,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

“我怎么不知道鼻孔是用来看人的。”封邈窃窃嘀咕。

“你在唧唧歪歪什么?”

“眼睛不用可以借给别人……”封邈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整天凶不拉叽。”

“封邈!”单成韵一拍桌子,中气十足。

男生立刻摆摆手:“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讲。”

这俩的对话属实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戚时久听着都有些无语,她余光扫了眼对面的少年。

他神色懒散,微垂着头,指腹拨弄着一次性筷子的塑封。

全然漠不关心的姿态。

“来喽,131号,四碗馄饨!”老板娘嗓门很大,手里一个托盘稳稳当当。

老板娘笑眯眯地把每人的都端到面前。

青色的瓷碗里飘得是清亮的汤底。扁肉馄饨一个个小小的,拖着长长的皮尾巴坠在其中,上面浮着虾皮和紫菜,正中还卧了个糖心蛋。

下至青白,上是靛黄,确实是开在夜市多年的老店,诱人的紧。

“还是和以前一样啊,调料都在桌上,尽管加。”

“好嘞!谢谢老板娘。”封邈朝老板娘挥了挥手,很自然地接过单成韵递来的筷子,啪地一声帮她掰开。

热气在眼前氤氲,齐迢有些不耐地摘掉眼镜,往桌前一摆,亘在两人中间。

戚时久浑没在意,她先舀了口汤尝了下,被汤鲜地眯了下眼,又觉得就馄饨吃还不够味。

“你高中还准备住校?”封邈状似无意地问。

“是啊。”单成韵腮帮子鼓鼓囊囊,一边嚼着一边口齿不清,“住校有什么不好的?可以上晚自习,不会的题能直接问老师,还少了路上回去的时间。”

“你等着吧,封邈。我一定要让你,”单成韵思考了一下是哪个成语,“望其项背!”

掷地有声。

噗嗤。

戚时久全程低头与馄饨征战,只怕一抬头会暴露自己脸上笑到扭曲的表情。

她伸出手指,想够右手边的醋瓶。

“……姐,少卷点。”

封邈很真诚地劝道:“卷死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须臾,戚时久忽地感觉自己的指尖触到了温度。

她猛然抬起眸,却与对面少年没戴眼镜的眼瞳生生撞了个满怀。

他正欲拿走醋瓶,微抿着唇,下颌线条明晰,露出的手腕骨冷白得晃眼,带着些许迸发的张力。

而戚时久的指尖,刚巧不巧地触在他竖着的手掌心。

戚时久倏忽顿在原处。

虽是盛夏,但他的掌心却是发凉的,清爽的温凉顺着指尖把信息传递到脑海,她下意识地一愣,继续与齐迢对视着。

少年身后是几盏临时支起的灯泡,他背着光慵懒地坐,精雕细琢的一张脸上被光分割出明暗边界,正意味不明地凝着她。

他没戴眼镜,碗里热气蒸腾,镜架横在两人中间,似烟云过眼,又隔了千沟万壑。

戚时久反应过来,赶紧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噌地一下收回手指,极快速地垂下卷翘的睫毛。

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紧接着,她听见齐迢似乎是换了个姿势,往后靠在了椅背上,长腿摩挲过地面,极散漫地从唇间吐出两个字:“你先。”

戚时久低着头,蜷起手指攥紧自己掌心。

前两天晚上蚊子咬的包已经快消下去,只还微微突起,指甲掐在上面,有一种酸刺感蔓延。

她明明知道自己这一副样子都是装的。

可心跳声传进耳骨的频率是那么真实。

戚时久缓缓压下眼睫,平复自己的心跳,指尖却仍残留着那一瞬过电般的温凉。

有人为了学习主动住校。

有人为了篮球试都不考。

戚时久轻啐道。

真是白瞎这一副好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