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时

酷暑老蝉一息尚存,于黄昏下歇斯底里地鸣叫。

“时久能从彭城考来省会,真的是非常优秀啊。”

饭桌上觥筹交错,戚时久蓦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才从发呆的恍惚中抽离出来。

她抬起眼,看见爸爸双手端起酒杯,被酒气熏红的脸满是被夸赞的喜气。

“哪里哪里,老齐你家儿子才是真优秀。我们家这个女儿只是撞了点大运,她数学一向不好,今年彭城中考卷数学出的简单,才考进了全市前十。”

“孩子瞒着我们自己报了南堰附中省招生名额,我们也是录取通知书下了才知道的。”后妈也笑意盈盈,语气里满是嗔怪,“齐教授啊,老戚跟您也认识这么多年了,孩子一个人在南堰没什么亲戚,以后可能就要麻烦您多担待了。”

这俨然一幅女主人的模样,戚时久听着想发笑,却还是垂下眼遮掩了所有嘲讽,安静地坐在那里。

齐教授的夫人迎着敬来的酒杯弯腰:“老齐都跟我说了,时久这开学前半个月没办法住校,八月底附中也有个分班考试,就让她先住我们家。”

“时久不是数学不好吗?我正好让老齐也帮她补补。”

“老齐一个大学教授来教高中数学,也太大材小用了。” 爸爸边陪着笑,边狠狠挖了戚时久一眼,示意她一起上前敬酒。

戚时久闻言低下头站起身,乖乖捧着酒杯走到爸爸和后妈身旁。

齐向服虽然和戚添是老同学,但也知道他那一堆混账家事,连忙摆摆手:“举手之劳举手之劳,最近正巧也在带他们附中的数学竞赛队。”

齐夫人也看到戚时久低头怯懦的样子,心里满是疼惜,一时间百感交集。

“时久交给我们就放心吧!”她感慨道,“清玫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

方才热闹的酒局像烧热的铁被蓦地泼了杯冰水,一时鸦雀无声。

戚添和妻子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端着红酒的手放也不是,敬也不是。

齐夫人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张张嘴刚想说点什么,一道清糯乖巧的声音打破僵局。

“谢谢叔叔和阿姨。”

她朝声音看去——

小姑娘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指尖因为用力攥紧杯壁而发白,一双水汪杏眼正怯生生望着她。

乖得惹人心疼。

齐夫人心里一暖,细细一端详,女孩精致的眉眼越发似故人,眼眶却不禁有些微酸。

……

晚饭之后,戚添连夜和妻子回了彭城,说是公司明早有个会,却大有仓皇逃离如释重负的味道。

戚时久扶着行李箱杆,平静地注视两人相携远去的背影,目光往下移,落在他们紧牵的手上——

说实话,就这么看着,还真宛若伉俪一对。

“时久,你在这儿等一下,我让你齐叔叔把车开过来。”常欣见女孩在发呆,便热情跟她搭起话来,“我姓常,你叫我常阿姨就好啦。”

戚时久感受到常欣投来的视线,骤然藏匿起眸中的情绪。

夏风簌簌,几缕刘海碎发随风滑落在脸侧,她垂落长睫,小声嗫嚅:“常…常阿姨好。”

这一幕落在常欣眼里,就是一位乖巧到不可思议的漂亮小姑娘,面对新环境的胆怯与忐忑。

常欣对比起自家那个跟同学去邻市骑行就忘了爹娘的小崽子,牙根瞬时痒痒的,悔恨当年没再坚持要个女儿。

“滴”一声短促鸣笛,车灯的光亮由远及近。

常欣热忱伸手接过戚时久的箱子。

“很轻啊。”她有些讶异。

“……是的阿姨,我东西少。”

常欣看向女孩的目光更添几分疼惜,齐向服也下车帮忙打开后备箱。

从湿热夏风里突然进入凉爽的车内,也不知是舟车劳顿了太久还是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戚时久有些昏昏欲睡。

车程很远,昏沉中,戚时久似乎听见一阵陌生电话铃,以及压低的交谈声。

等车驶入南堰大家属区停车刷卡时,她才稍微清醒过来。

戚时久往车窗外看去。

车先驶过一片密集的高层单元楼,楼下有一些大人带着小孩在玩耍;笔直向后开则是几栋并排小独栋,绿化也更显幽寂。

最后车停在一栋两层小别墅前。

“时久醒了?刚看你睡的熟都不忍心叫你。”常欣示意丈夫别熄火,自己匆匆解开安全带,带戚时久往房门走。

她拿出钥匙打开门,边上楼梯边指给戚时久介绍:“喏,一楼这里是客厅,右手边就是厨房。”

“你的房间就在二楼,阿姨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就随便布置了一下。”

“我和你叔叔平常住一楼也不上来,所以你千万别拘束,就当是在自己家。”

戚时久的视线随常欣打开屋顶白炽灯而一滞。

入目是淡粉色窗帘轻轻漾着,床上粉色四件套搭配粉蕾丝边蚊帐。床头柜和书桌倒是白色,在一片粉的海洋里显得独树一帜;不过上面各放了一只Hello Kitty,一个怀里抱着粉草莓,一个抱着粉爱心。

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

戚时久顶着常欣殷切又滚烫的目光,努力按捺住内心的波澜:“谢谢阿姨,我很喜欢。”

嗓音弱弱小小的,却很坚定。

“嗨跟阿姨有啥好客气的,喜欢就好。”

***

“我特么小学三年级后就没用过粉色。”手机按了扬声器,戚时久木着脸生无可恋,把行李箱平铺在地上,开始整理。

她的东西很少,只带了几件常穿的衣服还有一些杂物,反正开学后买了校服住校也很少穿自己的衣服。

“粉色有什么不好?粉色多可爱呀。还缺什么粉色的东西,表哥都给你买。”电话那端传来男生不厚道的闷笑,故意把“粉色”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闭嘴吧你。”

表哥比戚时久大八岁,当年凭音乐特长生身份降60分进入P大,却读了八年制临床医学,给本就不茂密的头发又平添几根少年白。两人互怼了一会儿后,戚时久告诉表哥今晚她自己一个人住。

好像是这家夫妇学生的实验出了点问题,把门卡和钥匙给她后就火急火燎地赶回学校了。

“还适应吗?这家人怎么样?”

戚时久从衣服最下面摸出了一个相框,没立刻接话。

相框里的照片被突兀地减去了一块,边角老旧得都有些泛黄。照片上,女人背后是一架三角钢琴,留着朴素的披肩长发,左手吃力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表情温婉而幸福。

“挺好的。”戚时久把相框立在书桌上,“都……”

她想起常欣脱口而出的那句“清玫”,心不在焉地回答:“……很热情。”

是她想象中家的样子。

“那不错,戚添这次总算干了点人事。”

“切,去他的吧,别跟我提他。”戚时久漫不经心地翻了个白眼,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腹痛,赶紧蹲下身在箱子里翻找,皱起眉,“哥我先不跟你说了,我想出去买点东西。”

“啊……好。”

时天旭挂断电话,单手插兜推开乐队排练室的门。

撕心裂肺的音响环绕,队友偷摸蹭到他身边:“跟谁打电话打那么久?”

“女朋友?”

时天旭无语瞟他:“我表妹。”

室友:“!就看上去特乖特有气质的那个?”

他有次在排练室跟戚时久打扣扣视频无意间被队友撞见,也不知怎么会留下这个印象。

“乖?”时天旭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弯唇,“她装的。”

那小孩,浑身是刺。

***

家属区外正是大学夜市,一条巷子五脏俱全,喧豗吵闹,却有个很雅致的名字,叫举人巷。虽已晚上九点,却仍人声鼎沸,夏夜热浪混合着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

齐迢将山地车斜靠在沙县小吃店的墙壁,和封邈点了两碗扁肉馄饨,直接在外面支起的座位上吃。

封邈本来大热天从邻市骑行回来就满身大汗,这会儿又来碗滚烫的馄饨,烫得直缩舌头。他索性把勺子一撂,环臂瞪着对面的少年。

少年却显得很清爽,眉目清峻舒朗,还拿起桌边的醋瓶往里加了好些醋,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汤。

“哎齐迢你是不是有病?这么大热天夜宵吃馄饨?”

齐迢朝汤吹了口气:“养生。”

“我呸!你一个人养生去吧,老子要吃冰棍。”封邈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这个人气死,抓起手机往旁边便利店冲。

等他拿着冰棍冲出来时却一脸亢奋,转头神秘兮兮地俯到齐迢耳边:“你快看!便利店门口!撩帘子刚走出来那个!”

“我艹我很久没有见到这么高质量的美女了。”

夜市声音嘈杂,齐迢装没听见。

“叫你看你就看!磨磨蹭蹭的。”封邈有些不耐地搡了搡他。

齐迢见实在拗不过,这才堪堪抬眼一瞥,只看到女生背影。

女生一身简单的奶蓝色衬衫裙,拎着个黑色塑料袋从隔壁便利店出来,脖颈白皙纤长,背脊很挺,在来往人潮中确实显得出挑。

“你说她是咱们家属区的吗?以前没见到过啊?”

“难道是南堰大的学生?但看样子跟我们差不多大……”

齐迢的视线在女生背影上一闪而过,只在那个黑色塑料袋上逡巡了一刻,便垂下眼,舀起最后一个馄饨。

封邈见好友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便也止住了话头。

其实齐迢的反应也在封邈意料之中。

齐迢三四岁时随父母从加拿大迁回国空降家属区,封邈和他既同龄、又是邻居。俩人还在幼儿园玩过家家的时候,班上的小女孩就都喜欢拉着齐迢组队;等上了初中,给齐迢告白的女生更是络绎,但从未见过他对谁有过回应。

封邈回忆起上一周聚会听到几个女同学匪夷所思的猜测,瞄了眼齐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欲言又止。

“你还不吃冰棍吗?快化成汤了。”男生嗓音冷澈中捎了些薄荷的冽。

“靠!”封邈猛然回过神来抬头,瞧着齐迢从桌侧抽了张纸,正准备感谢一下伸手接过——

却见齐迢拿纸巾懒懒擦了擦嘴,然后单手跨起背包开口:“老板,买单。”

……

大学夜市的便利店主要卖零食和日用,没有红糖卖,戚时久问过老板后又走到巷子最末的小超市才买到。

这一折腾回到别墅已经很晚了,老板贴心地没用透明塑料袋、而是给了个黑垃圾袋给她装卫生巾。

八月末的夜晚仍然燥热,戚时久估摸着在门口买趟东西回来不会太久,于是出门没有关客厅的空调和灯。

她刚打开大门立马感到腹部一阵不适又夹带暖流,心里暗道一声完蛋。

戚时久赶紧往楼上跑,想把垃圾袋放在房间地上,抽片姨妈巾立马去厕所。

正当她火急火燎奔下楼梯往常欣指的厕所方向百米冲刺时,倏地听到清脆的、转动门把的响动。

戚时久刚跑到客厅猛然刹车,震惊地看着从厕所一片雾气氤氲里走出的人——

男生很白,个子很高,似是刚洗完澡,穿着白T和纯黑夏裤,额前碎发潮湿,还在不住向下滴水。

整个人看着——

湔雪皑皑,冽冽迢峣。

他耷拉着眼皮,水珠从高挺的鼻梁流淌过凌冽的下颌线。

卧槽。

戚时久瞬间受到视觉和精神的双重惊吓,右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又同时喉间轻咽、心里无端冒出一句。

该说不说,这男的身材还不错。

男生大概嫌水珠老滑进眼,单手懒散地撩起白T下摆拭了下额前,腰腹的肌肉块垒若隐似现。

“妈,我浴巾呢?”他嗓子懒散。

戚时久手里紧攥的姨妈巾又随这声“妈”抖了三抖,终于没坚持住,晃晃悠悠掉在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