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初夏即将过去,盛夏到来。
苏寒露养病日久,每日江锦都会来同她说话,或者闲聊她六叔“因病”南下去了金陵,或者生气江钟又与年纪相仿的崔家二舅打了一架。
有时她也会忍不住感慨外边时政,如朝廷先后两次派往西北议和的使团遇刺,护送的甲兵几乎无能到使节团将近全军覆没等等。
不论江锦说什么,寒露总是津津有味听着,叫她越发喜欢这个妹妹,帮着母亲管家之余,总找机会来这里闲坐放松。
立秋之后天气渐渐凉爽,苏寒露身体也终于恢复,不再咳嗽,重新陪着江锦一起前往朝霞院晨省昏定。
秋雨连绵时,去西北打探消息的白刺终于传回来那边的第一手消息:那个姓江名路的将军,从头至尾未离开军营。
白刺一介平民,莫说是什么将军,便是百夫长他都见不到,——苏寒露倒是觉得这康王治军严整,是个能做事的。
及至中秋国宴,江湖朝堂一片风平浪静,鸡鸣狗盗全无,举国上下无不誉赞大常□□太平盛世。
八月底,玉门一带连下十天暴雪,康王支应无力,遣无数人回京求粮。
九月初一,寒露生辰前三日,西北八百里加急,戎部大月王再次率部围关玉门,玉门岌岌可危。
因此国家大事在前,苏寒露生辰不愿奢靡铺张,求了世子夫人,前往城外兴国寺斋戒礼佛三日,为天下生灵祈福。
九月初十,京城内外对西北战局噤若寒蝉,人心暗流涌动,无数投机者无声无息投效敬王之时,忽然康王捷报如春风吹絮般频频传来:
玉门关成功抵御戎人攻城数十余次,九月初五日康王率部出城迎战,退敌三十里外,并乘胜追击。
九月一十五日,先锋营将军成功斩杀戎人大王子杉摩于阵前,戎人大败,大月王率残部窜逃漠北,三年内再难进犯中原,朝堂上下尽皆哗然,纷纷打听究竟是哪位将军这般勇武威猛。
安国公府内,世子夫人汪婉忽然心情极好,大为称赞寒露忠孝仁心,为她补办生辰,遍邀娘家汪家、及世子舅家崔家小辈来家中玩耍,甚至请来长生班名角来府里唱戏,十分豪奢铺张地为寒露庆生。
世子虽然很想劝夫人夫人低调行事,但见夫人半年来难得展颜,到底什么也没提,也给寒露补了一份丰厚的贺礼。
十月初,康王命人将杉摩首级尸身安置于冰棺之内,快马加鞭送往京城,朝贺陛下千秋万岁。
十月末,京城秋雨连绵,陛下下令康王回京,政令一去不复返,其后陆陆续续再发三道召见金令,……京城内外再度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初雪降临时,国公府二爷江泠携妻儿自金陵回京。
苏寒露这时才晓得二爷江泠并非赴任南方,而是陪妻子朱氏回娘家保胎,足足等三少爷江钾两岁站稳了,才肯带妻子孩子回京城。
但江意行仍“滞留金陵”养病,年节亦未归来。
冬去春来,万物复生,苏寒露咳疾竟一冬未有复发,心口那一大片青黑色早已消退,至立夏,经太医诊脉,完全康复。
四月二十一,国公夫人王氏生辰,众人齐聚福禧堂为王夫人贺寿,苏寒露大病初愈不胜酒力,略饮了几杯便央求江锦掩护,借口更衣离开花厅。
然而今日王夫人大喜,福禧堂处处喜气洋洋,她无处落脚休息,打算先回双桐居小睡一回,待花园戏台开戏了,再去捧场不迟。
谁知走去花厅外的不止是她,竟还有从外院回来的江锋江钟两兄弟,以及二爷膝下的三少爷江钾。
瞧院中情形,仿佛又是江钟闯了祸,正混不吝地被江锋教训。
苏寒露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佯装没瞧见什么,只低了头向他们三人行礼,“大表哥安好,二表弟三表弟安好。”
江锋轻咳一声,瞪了眼还在那里嬉皮笑脸的江钟,大方得体的还礼道,“苏妹妹同安。”
江钟才与江钾抢大哥的一把未开刃的匕首,被大哥揪在这里好一通聒噪教训,此时见着苏寒露出来,心中大喜,借机躲到她身后避自家大哥,嬉笑问,“苏姐姐你去哪里?待会儿又有长生班的戏,你一定别错过!”
苏寒露低声笑起来,“是,我知道了,一定不会错过。”
江锋却觉得她似有心事,忍不住问道,“苏妹妹身子不适么?我派人送你回去休息,戏台那边已经搭好了,若是开戏,我让她们提前去寻你。”
江钟见大哥没注意到他,趁着大哥与苏家表姐说话的机会,拿着匕首跑地无影无踪。
一脸不开心的江钾此时对苏寒露充满好奇,慢慢凑过来,悄悄躲在江锋身后看她。
苏寒露摸了摸江钾的脑袋,沉默了一会儿,同江锋笑道,“不必麻烦大表哥,没什么的,……方才听侍弄花草的丫鬟说西花园那边的蔷薇架终于开了花,忍不住想去看看。”
江锋见她说得勉强,这里进进出出都是人,他不好多问,只能道了分手,抱着江钾往花厅那里去寻二婶。
苏寒露沿着游廊走到廊尽转弯处,停下脚,扶着廊柱回头往来处看去。
也不只是巧还是怎样,江锋也正好回头看她。
苏寒露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江锋竟看着她的背影挪不开眼,直到江钾在他怀中不停地扭动,才收回目光,心神不宁地抱着小孩进了花厅。
苏寒露也不回双桐居,出了福禧堂,只管分花拂柳般往那花园深处走去。
花园地步十分阔大,她走得又慢,才到蔷薇花架附近,便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
石榴扶着姑娘,心照不宣地劝道,“今日日头太晒,不如奴婢回去取了伞来?”
苏寒露轻轻摇头,又走了两步,忽然问她,“你闻到蔷薇的香气了吗?很甜是不是!”
“这里的蔷薇果然开了!”此话音刚落,江锋大步从小路后边走了过来,眼睛看着苏表妹,微微有些许生涩地没话找话问她,“原来表妹喜欢这种味道的蔷薇?”
苏寒露闻声回头去看,见到江锋因匆匆赶来,他额上竟有些许汗,不禁脸颊微红,屈膝行礼,含笑问道,“大表哥……也来赏花吗?”
江锋以为自己猜错,会错了苏表妹的意,瞬间紧张尴尬地不行,方才鼓起勇气走出来的力量全都散了,眼睛只敢看着远处隐隐花架,“这蔷薇,今年比去年好,……的确是,……也来赏花。”
石榴恍然未觉什么,恭敬上前给大少爷行礼请安。
江锋忙道一声“不必多礼”。
石榴礼毕起身后,苏寒露便同她吩咐道,“这会儿的确有点晒了,你回去取了伞来,我在这里等你。”
听了这个,江锋身形一顿,双眼忽然明亮,满含期待地往苏妹妹那里看去。
然而苏妹妹并未看他,而是以手搭在额上,挡着日光似的,小心地往花架那里走去。
江锋忽然福至心灵,从腰带上接下来折扇,快走两步追上她,打开扇子替表妹遮着光,小心翼翼护着她,一步一步往花架走去。
苏寒露没有拒绝,就着他的保护,走到香气盈人的蔷薇花下,待站在花影里,小心地往后退开半步,拉开两人之间过于紧密亲实的距离,同他感激一笑。
偶有轻风吹来,将一两瓣粉白色的娇嫩花朵飘落在她秀发,人却比花更娇,看得江锋竟是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