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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才小心翼翼抱着水银镜进了来,还没站稳,珍贵的镜子就被自家姑娘毫不怜惜的夺走、比在身前照来照去。
苏寒露挺不满意这巴掌大的小镜子,但比起铜镜,看得清楚了许多,——她胸前的伤疤周边全是青黑之色,显然那江意行下手够狠。
想到此处,她嗓子又痒得不行,把镜子丢给石榴,道,“不用收起来,就放在这里罢。”
石榴忙双手接了镜子,仍旧用锦帕将它包好,妥善保管。
苏寒露穿上小衣,心道国公府怎么还不挂白,忍不住又咳了好几声,吩咐服侍自己穿衣的葡萄,“等会熄了灯,你外头去找杨大叔取药。这太医的药太绵软了,根本不顶事……咳咳咳……
再让胡杨在外头打听国公府的消息,及时送进来。还有,让白刺准备准备,明晚三更进府,来这里见我。”
人都炸成那个样子,还不死,活着该有多痛苦,不如自己发发善心,给他一个痛快罢了。
葡萄一一记下,应命而去。
苏寒露心里存着各种好的不好的事,上了床,胡思乱想到后半夜才渐渐睡着。
国公府里有世子与世子妃联手压制管束,苏寒露很难在自己旧疾复发的情况下腾出手打听消息。
府里人不够用,是她如今最大的短板。
但在外面,这件事却极好打听。
因有巡防营的人第一时间插足此事,国公府为歹人所趁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转眼传得京城遍地即知。
天子脚下竟然有如此歹人,竟连百年国公府都敢放火杀人,陛下震怒且恐惧,直接撤了羽林卫都统乌纱,责令金鹤卫都统亲自下查,将此案直接等同于谋逆来严查。
金鹤卫都统金集领旨后满腹疑虑,完全不懂陛下为何这般反常,亲自请羽林卫都统、永宁侯府世子爷在太白酒楼喝茶。
永宁侯府与安国公府乃世代姻亲,两人一坐下,永宁侯府世子爷崔宇怀不等对方开口,便直言不讳道,“苏自群唯一活着的孙女养在国公府。”
金鹤卫都统金集心中一跳,“崔兄——”
永宁侯府世子崔宇怀叹道,“我那舅舅昔年往玉门关游历时,曾受过苏自群大恩,奈何实在性子弱了些,苏家侄女上门求庇佑,舅舅左右为难,当夜便进宫去请旨。幸而那孩子虽然体弱多病,但太医院医正亲自为她诊疗,定能平安长大。”
大家原本坐在一起,议的是江六爷被刺一案,此刻两人却很有默契不提那事,只说国公爷扶贫济弱、抚养孤女,令人敬仰。
金集面上做恍然大悟状,心里大骂崔宇怀不要脸,京城里但凡年过四十有点身份的,谁不知道苏自群与安国公的那些事。
三十几年前,苏自群当年亲自率三千铁骑,把出使戎部出了岔子、即将被砍的国公爷毫发无损的救回来;
但天龙元年苏自群丢了玉门关、自刎谢罪后,安国公不但没有上书为苏家人说话,甚至还没有一点负担的接了查抄苏家的旨意,丝毫不含糊的把大部分钱财捞走私藏,十分的不要脸。
金集就特别想问一问,你藏起来的那些钱,是都要给苏家的孤女做嫁妆吗?
两人茶过三巡,金集再挖不出其他消息,再三谢了滑不溜秋的永宁侯府世子,出了酒楼便派人去把苏自群当年所有卷宗寻来查阅。
陛下不是担心苏家有人心存怨恨谋反,毕竟是个孤弱小女,翻不出什么浪来,但若是有人想趁机杀了陛下开恩留下一命的苏氏遗孤——
当年战功赫赫的镇国大将军苏自群在军三十余年,军中对苏案愤慨不满者甚众,那苏姓孤女当真为人所害丢了性命,说不定西北又要不稳。
康王领大将军虎符在西北经营了两年,堪堪将大月王旗下三部击溃,艰难夺回玉门关,——金集悚然一惊,康王若失利,贵妃所出的大皇子敬王说不定立刻就能挖出康王的八十个错处!
金集半点不敢耽搁,亲自去金鹤卫府库调取案卷。
然而查看卷宗的结果却他浑身冰凉、冷汗迭出:
金鹤卫库中所有镇国大将军府抄家之后的卷宗,早在苏氏满门抄斩之后的第二年,便因莫名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
半张卷纸都未能留下!
他几乎颤着手起缰绳上马,亲自去刑部寻找卷宗。
刑部尚书亲自迎接,得知金集来因,心情复杂屏退左右,诚心奉茶解释,“十七年前刑部复批云州‘弑父案’出了大纰漏,当年那位刑部尚书进了你们金鹤卫大狱。陛下责令所有那位刑部尚书复批大案全都重新彻查,那时候才有人发现,存放‘苏案’卷宗的地方竟放着全都空空荡荡,所有相关卷宗都不见了。此事实在蹊跷,谁也不敢耽搁,立即上报,然当年首辅梁大人却按下这事,不叫咱们继续往下查。”
金鹤卫都统犹如被架在火上炙烤,不敢乱猜。
当年的梁首辅简在帝心,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十年前因病上书乞退,安安稳稳在家中享福,便是现如今,也时不时还能被陛下召进宫喝茶谈心、谈天下事,这等殊荣在身,他万万不能轻易得罪。
金集最后前往应天府。
天黑之后,空手而回的已经完全明白了陛下的震怒与恐惧。
他提着无数珍贵补品,带着家中忠心仆妇前往安国公府登门拜见,——以少年时曾在苏自群军中做过十夫长为由,探望寄养在国公府的苏氏遗孤。
苏寒露刚刚用过晚膳,吃得有点多,糖分摄取充足,有点发困,正待休息,前院的七巧来见,说是国公夫人身边的孙嬷嬷与世子夫人身边的吕嬷嬷求见。
她十分疑惑,左思右想不明缘由,便是七巧也只是说那两位“瞧着面目和气”,只能穿戴整齐后去了江锦屋里见人。
然而要见她的出了孙嬷嬷和吕嬷嬷,还有两个脸生的,不晓得是哪里的婆子。
孙嬷嬷与她不熟,说是王夫人听说她旧疾复发,来探望她的身子,问了几句“用了药不曾”“脸色瞧着不错”“晚膳用了多少”之类。
吕嬷嬷只是笑不开口多言,明显是陪孙嬷嬷来的。
其余人更是谨言慎行,只看不说。
苏寒露从没这样被人围观似的,总低着头,问什么紧张地轻声答什么,且因体力仍不大好,说两句便会咳几声。
孙嬷嬷见她如此,不再多问,留下几样补品与吕嬷嬷等一道走了。
江锦让七巧等去相送,她扶着虚弱无力的寒露回了后院,无奈道,“大约是昨晚母亲请了太医院医正来替你诊脉,这才惊动了福禧堂那边。没什么要紧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苏寒露掩帕咳道,“咳咳咳……是,寒露晓得,咳咳咳……”
江锦见她这样难受,越发心里不痛快福禧堂没事找事,亲自服侍她回屋睡下,待她合上眼,坐在床畔轻轻打扇了许久,闻得她呼吸渐渐平稳,该是睡着了,才命石榴等好生守着夜,轻手轻脚离开。
三更时分,石榴按时挂起帘子叫醒姑娘。
苏寒露未睁开眼,先咳嗽了几声。
她起来后只用凉水擦了一把脸,喝了暖暖一壶蜜茶暂时止咳,穿上厚袍高鞋夜行衣,带上面纱被斩得只剩下一截的黑色帷帽。
外边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
白刺背着一把大刀和几把小刀在肩,怀中揣着裹尸袋,跪在暖阁地毯,“大小姐!”
苏寒露穿戴整齐,绕过屏风出来,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