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南心头“卜通”一跳,强自镇慑心神,说道:“是和我同路走难的朋友。她也是汉人,流落异国,孤苦无依,不幸又碰上战祸,想回故乡。是以我与她结伴同行,略尽保护之责,不料昨日却在乱军之中失散。她的遭遇怎样?你可以告诉我吗?”李思南怕石璞有所顾虑,不肯吐露真情,因此瞒过了他与杨婉的未婚夫妻的关系。不过他把杨婉说成是与他相依为命的“难友”,那也是事实。
石璞说道:“就是在那场风暴来到之前发生的事。俘虏是分开男女的,在女俘虏的队伍中,有一个红衣女子似乎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姑娘。”
李思南说道:“不错。昨天她穿的正是一件淡红色的衣裳,原来她做了俘虏。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石璞道:“你别难过,恐怕她、她不能回家了。”
李思南一把抓着石璞,叫道:“究竟怎么样了?快告诉我!”李思南心中已知不妙,但一个“死”字还是不敢说出口来。
石璞叹了一口气,说道:“有一个鞑子军官见她长得貌美,走去调戏她。这位姑娘好烈性,掏出了一柄匕首,只是一下子就把那鞑子刺死。后来、后来鞑子纷纷跑来,那位姑娘抽出匕首,一刀就刺进了自己的心窝。她、她自尽了!”
俨似晴天起了霹雳,“轰”的一声,李思南的脑袋都好似给炸开了。他呆若木鸡,中了疯似的,双眼圆睁,眼泪却没流出。
石璞大惊道:“李兄,醒醒!”
过了半晌,李思南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婉妹,你死得好惨!你死了我怎么还能够独生?”
石璞见李思南如此情状,已知李思南和这位姑娘绝非普通的“难友”关系,当下安慰他道:“男女俘虏是分开的,距离很远,也许我看得不大清楚,未必就是你说的那位姑娘。”
李思南拭泪说道:“你不必安慰我了。这女子穿的是红衣裳,又那么烈性,不是她还是谁?”
石璞道:“姑娘家穿红衣裳的最平常,不见得就只有她才穿红衣吧。还有,在那女子一刀刺进自己心窝之后,风暴随即就来,我们男俘虏目睹这件惨事,人人都是气愤非常,趁着风暴,我们的暴动也就爆发了。那女子死了没有,我们就不知道了。如果是刺得不深的话,说不定还可以活命。”
李思南忍不住又流泪,咬了咬牙,说道:“活转来也还是落在鞑子的手中,以她那样刚烈的性情,总是免不了一死的!”
石璞紧紧握着李思南的手,说道:“李兄,有两句话不知我该不该说?”
李思南道:“你我同道中人。一见如故,有话直说无妨!”
石璞道:“请李兄把眼光看远一些,不要只是看到自己亲人所受的不幸!”
这两句话俨如当头棒喝,李思南霍然一惊,说道:“你讲得对,是我错了!”
石璞接下去说道:“在这场大战乱中,无辜死难的人不知多少。如果那位壮烈牺牲的红衣女子当真是李兄那位姑娘,李兄就更应该有勇气活下去,为了给她报仇,也为了给无数无辜而死的人们报仇!”
李思南满面通红,说道:“多谢石兄的金玉良言!”抹干眼泪,抬起头来,只见天已亮了。
石璞道:“我该走啦,多谢李兄告诉我师妹的消息,我想到蝴蝶谷找寻她们。李兄,你有什么计划?倘若你不急于回家,咱们同走如何?”
李思南道:“蒙古骑兵来去如风,此时想必是正在向西夏的京城进军,我想趁这个当口溜过边境。否则待他们回师攻金,那就难以过关了。”
石璞知道李思南是蒙古的“逃犯”,听他说得有理,便说道:“既然如此,我不勉强你了。咱们后会有期。”
李思南说道:“你这身染有血迹的衣裳恐怕惹人注目,若不嫌弃,请把我这件夹衣罩上吧。”李思南脱下穿在中间的夹衣,因为是穿在中间,还未沾上尘土,相当新净。他们的身材相差不了多少,石璞脱下俘虏“号衣”,穿上这件夹衣,刚好合适。
李思南道:“蒙古的大军不知过完了没有,石兄你是向内地走的,可得分外小心。”
石璞道:“多谢李兄提醒,我会当心的。我走啦,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师妹么?”石璞是因为李思南昨天还和他的师妹同在一起,是以有此一问。
李思南若有所思,半晌说道:“没有什么,只请代我向令师妹和孟女侠问候,告诉他们我已经回去了。”
石璞走后,李思南撮土为香,默默祷告,“婉妹,我向你发誓,不管你是死是活,我今生决不再娶!你若不幸死了,我一定要多杀几个鞑子,给你报仇!”祷告之后,不觉又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我怎能还幻想她活在人间,她当然是死了。”
李思南这个誓言不是无因而发的。
杨婉生前最不放心他与孟明霞,这一点李思南当然不会不知。
他之所以不愿意跟石璞回到蝴蝶谷去见孟明霞,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杨婉若是在生的话,他倒还可以和孟明霞保持友谊;杨婉一死,他自感内疚于心,却是不愿再和孟明霞见面了。是为了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呢?还是怕触动了自己的创伤?他不知道。他也没有想过。这是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秘密,连他自己也不敢揭开。如今他作了这个决定,只是因为他认为“应当”这样做,才算“对得住”杨婉。
但杨婉是死是生,这却还是一个谜。
石璞只是说到杨婉用匕首刺进自己的心窝为止,后来的事情他也就不知道了。他并没有亲眼看见杨婉的死亡。
在感情上,李思南是希望杨婉自杀未死,还活着的。但根据当时的情形判断,理智告诉他,杨婉生还的希望已是极为渺茫,简直可以说是决不可能的了!李思南只好怀着一颗创伤的心,遥望烽火漫天的故国,一个人再踏上了荆棘满途的旅程。
李思南以为杨婉是必死无疑了,哪知事情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外,杨婉并没有死,她还活着!
不错,石璞所见的那个红衣少女确是杨婉,杨婉在那群如狼似虎的蒙古兵向她扑来的时候,她抱着“宁死不辱”的心情,也的确曾用匕首自杀。
就在她刀尖划破衣裳,肌肤已经可以感得冰冷的刀尖的时候,忽地手腕好像给蚂蚁叮了一下,刀尖滑过一边。杨婉吃了一惊,匕首坠地。
也就是在这个千钧一发之时,狂风骤起,黄沙蔽天。只听得几声裂人心肺的呼喊,有几个即将扑到她身前的鞑子突然倒下!
转瞬间杀声震地,黄沙漠漠之中战马奔腾,刀枪耀眼!随着风暴的到来,也爆发了俘虏的大暴动,引起了大混乱。
杨婉趁这个混乱的机会连忙逃跑,她的本领本来不弱,轻功更是高明,混乱中杀了几个追兵,居然逃出去了。
黑暗中难分敌友,她不敢向人多的地方跑,跑到了荒野上。此时狂风亦已渐渐静止了。
杨婉四顾茫茫,心里想道:“南哥不知怎样了?我认不得路,怎么办呢?”胡乱地走,恐怕会碰上蒙古兵,但这荒野又非安身之地。
杨婉正自踌躇,忽见一个人向她跑来,跑得旋风也似,这身轻功决不在她之下。
杨婉大吃一惊,只道是追兵来到。她的剑在被俘虏的时候已被缴去,贴身收藏的一柄匕首也失掉了。来者若是强敌,她手无寸铁,可是难以抵挡。
杨婉正自着急,那人已来到了她的面前。出乎杨婉的意外,来的竟是个身材颀颀的美少年,看样子不像坏人。更奇怪的是,杨婉明知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此人,但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美少年也很温文有礼,来到杨婉面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说道:“请恕冒昧,我一直放心不下,只怕姑娘脱不了险。姑娘,你无恙么?”
杨婉好生诧异,道:“你是谁?”
这少年道:“小生姓杜,木土杜,单名一个雄字,英雄的雄。但我只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与英雄二字却是相差太远。”
杨婉道:“你怎么知道我曾经遇险?”
杜雄并不直接回答这句问话,却掏出一把染血的匕首,递给杨婉,说道:“这是姑娘的东西吧?姑娘力搏强寇,小可十分佩服。”
杨婉恍然大悟,说道:“哦,敢情你就是刚才救我的那个人。”连忙向杜雄道谢。
杜雄说道:“我刚才也是混在俘虏队中,幸亏那场风暴来得巧,我才能够侥幸成功。咱们都是受难的人,患难相助,理所当为,姑娘,你不必客气。嗯,我还没有请教姑娘的芳名呢,可肯见告么?”
杨婉说了自己的名字,杜雄问道:“杨姑娘,你上哪儿?”
杨婉听他话中似有邀她同行之意,心中想道:“这人是个侠义道,他救了我的性命,我告诉他实话,料亦无妨。”
当下杨婉裣衽一揖,说道:“多谢恩公相救。我们本是夫妻两人,准备回乡的。”杨婉把自己说成有夫之妇,乃是出于一种防微杜渐的心理,虽然她信得过杜雄不是坏人。
杜雄怔了一怔,似乎微感意外,但随即就神色如常,用同情的口吻问道:“哦,原来你们夫妻是给乱兵冲散的,这可真是太不幸了。但你的本领这样好,尊夫想必是武林中有名的人物,大约也总可以脱险吧,却不知尊夫是哪一位?”
杨婉道:“我的丈夫名唤李思南,今年二十三岁,失散之时他穿的是一件灰色的老羊皮袄,不知你可曾觅过他?”跟着详细的说了李思南的相貌特征。
杜雄听了之后,低下了头,叹道:“李大嫂,原来那人就是你的丈夫,唉——你听了可别难过!”
杨婉惊喜交集,连忙问道:“你见着他了?他、他出了什么事情?”
杜雄道:“他正是和我一道从乱军中杀出来的。蒙古的一个将军十分厉害,不知怎的,他好似认得你的丈夫,对他特别追得紧,他、他给那个将军一箭射死了!”
杨婉在乱军中也曾见到哲别的帅旗,如今杜雄说的这个蒙古将军,虽然没有说出名字,杨婉已知必是哲别无疑。哲别的神箭杨婉是见过的,杜雄说李思南死在哲别箭下,杨婉哪能不信。
这刹那间,杨婉只觉地转天旋,人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在将近昏迷的状态中,杨婉感到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住,杨婉霍然一惊,不假思索地就把那人推开,睁眼一看,只见杜雄满面通红的站在她身旁,讷讷说道:“我怕你晕过去,李大嫂,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悲伤了。”
杨婉出自名门,素来注重礼仪,心里想道:“这人虽然好心,但我可不能要一个陌生的男人服侍。我必须挺住,不能昏迷!”幸亏杨婉有此顾虑,这才没有晕倒。
杨婉忍着眼泪,说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你的恩惠我不能报答了,你去吧!”
杜雄见她恍似梨花带雨,更显得姿容清丽,令人爱怜,不禁怦然心动,暗自想道:“这样的美人儿哪里去找?何况她又是名门闺秀,才貌双全!虽然是再婚之妇,我若得她为妻,也不在虚度此生了。但迟早是到口的馒头,我可不能操之过急。我要她甘心情愿地嫁给我,才有情趣可言。”
杜雄的本领本来在杨婉之上,假如他要用强的话,杨婉刚才那一掌决不能将他推开。只因他一来知道杨婉的家世,二来见了杨婉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不由得心中虚怯,对杨婉又是爱慕,又是起敬,这才改变了主意,决意要用水磨的功夫,令杨婉就范。
杜雄主意打定,装出一副十分关心的神气说道:“李大嫂你去哪儿?”
杨婉道:“你不必管我,我自有我的去处。”说着话,眼泪不禁又滴了下来。
杜雄道:“李大嫂,你可不能糊涂。一死容易,但尊夫未了之事,却由何人代办?比如说,你尚有翁姑的话,这奉养之责,别人就替代不了。生比死难,你是女中豪杰,想不至于避难就易!”
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也正好说中了杨婉的心思。原来杨婉果然是想殉夫的,听了杜雄这番话,不禁清醒过来,想道:“不错,我的婆婆还在,我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我就是要死,也该见了我的婆婆,待她老人家得终天年后我才能死。还有李大哥的大仇未报,我又岂能轻生?”
想至此处,杨婉毅然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杜雄道:“现下兵慌马乱,此去中原,迢迢万里,大嫂虽是巾帼须眉,一个人走这样的长途总是不便。我也是要回中原的,不如你我结伴同行,彼此有个照顾,好吗?”
杨婉心里想道:“这人看来似是个正人君子,但孤男寡女,万里同行,也总是不便。”转念又想:“但我总得有人带路,不依靠他却又靠谁?”
杨婉踌躇未决,杜雄好似猜到了她的心意,说道:“时逢乱世,守礼不若从权。江湖儿女,似也不必太拘泥于避男女之嫌。只是咱们光明磊落,同行又有何妨?大嫂,你就当我是亲人好啦。路上若是有人间起,咱们可以认作——”
杨婉心念一动,说道:“对,咱们可以认作兄妹。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无以为报,只有把你当作大哥一样尊敬,略尽寸心。”
杜雄哈哈一笑,说道:“我正有此意,难得你也一样心思。那就难恕我妄自尊大,我可要叫你一声妹子啦。”心里却想:“现在我叫你妹子,将来总有一天叫你娘子。”
自此两人一路同行。最初几天,杨婉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防,后来见杜雄处处以礼自持,这才渐渐放了心。
杜雄似乎十分熟悉地理,带领杨婉夜行日宿,专走山路,果然没有碰上乱军。在荒林里睡觉的时候,杜雄总是走得远远的给她看守。杨婉初时不敢熟睡,后来好几次见他如此,心里反而觉得过意不去,自动提出要和他轮班看守,对他的戒备也松懈许多了。
杨婉暗暗庆幸,难得遇上这样一个守礼的君子,殊不知这正是杜雄的手段,要猎取她的芳心。
过了几天,两人渐渐熟络,杜雄问起她在蒙古的经历,杨婉觉得可以对他说的都对他说了。不过杨婉虽然不是“只说三分话”,却也并未“全抛一片心”,她认为不该说的就只字不提。例如屠百城之死,屠凤邀了孟明霞来觅杀父仇人等等,因为这是别人的事情,她就没有和杜雄说过。
杜雄的身世也只是隐隐约约地向她吐露,杨婉只知道他是武林世家,父亲已死,母亲养病在家,只有一个妹子。其他的事情,杜雄没有多说,杨婉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也就没有问他。
只有一天,当杨婉谈起她哥哥惨死的时候,杜雄叹气说道:“我虽有一个妹子,但有等于无,说起来咱们都是一样。”杨婉这才知道他们兄妹早已失和。但杜雄也只是说了那么一句,失和的原因却没有再谈下去。杨婉心想这一定是他妹妹不对,怕引起杜雄的伤心,此后一直避免提他妹妹。
一路无事,这一天他们出了西夏国境,来到了战火尚未波及的一个小镇。
杨婉满怀欢喜,说道:“好了,总算回到汉人的地方了。这个镇上不知可有成衣店,我想买几件替换衣裳。”
杜雄笑道:“是啊,这十几天来当真是委屈你了。睡在野地荒山,满身尘土,把你的天生丽质都遮掩了。我说你还应该买一面镜子,一把梳子。咱们再找一间客店住下,今晚你可以好好梳洗一番,也可以睡个好觉了。”
杨婉生性好洁,给杜雄说中了她的心事,对他这一番不太庄重的说话,虽然觉得有点刺耳,也不怎样放在心上。她与杜雄早已从陌生变为熟络,只道杜雄是因为出了险境,心情轻松,所以和她开开玩笑的。
杨婉笑道:“梳子镜子并不打紧,我倒是还想买一把剑或长刀。”她的佩剑早已在被俘之时缴去,如今只剩下一柄匕首,若是当真与强敌交手,可济不了什么事。
杜雄道:“我也想买两匹坐骑,给你代步。咱们去找找看。”
这个小镇虽然规模不大,但因避难而来的人很多,本地人的商店加上难民摆设的摊子倒也相当热闹。
杨婉找到了一间两母女开设的旧衣铺,大为欢喜,心想:“店子都是女人,我可以在里面试穿也是无妨。”于是说道:“大哥,你不是要买坐骑吗?你看对面有十几个人牵着骡马排在那儿。似乎是要出卖的。你去看看,顺便在市场打一转,看看有没有人出卖刀剑。”
杜雄心道:“这小妞儿如今对我已是服服帖帖,谅她不会背我私逃。就是要逃也逃不出我的掌心。我倒乐得趁此机会,打听打听一些不便让她知道的消息。”说道:“好的,我给你找一找。这几两银子你拿着。若不够用,你再找我。”旧衣铺的女老板笑道:“又不是簇新的绸缎衣裳,有这许多银子,足以够了。”
杨婉身上本来还有几颗密藏的金豆;要待不接杜雄的银子,但转念一想,金子可是不便露眼,她与杜雄又是兄妹相称,也不能露出破绽。于是只好接下来,说了一声:“谢谢。”那女老板笑道:“你们兄妹可真是客气得紧啊,进来吧。”
店里虽然卖的只是旧衣,货色倒很齐全,其中且不乏出身富贵人家的难民寄售的上好衣裳。杨婉选了几件色素淡雅质地颇佳的衣服,试过合身,付了钱高高兴兴地出来找杜雄。
旧衣铺前有个汉子,戴着一顶斗笠,压得很低,遮过了半边脸孔。杨婉出来的时候,忽听得他轻轻“噫”了一声。
杨婉本来也还未曾注意,走了一会,忽地发觉这人跟在后面。杨婉转入一条小巷,再走出来,他还是跟在后面。
杨婉心中有气,蓦地站住,那人险些撞着了她,连忙止步。杨婉冷冷说道:“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老是跟着我?”
那人与杨婉正面相对,把杨婉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心里想道:“天下决没有这样相貌相同的人,这一定是她,咦,那日我亲眼见她自杀的,她竟然还没有死!”
杨婉见他定了眼睛看她,心里更不舒服,说道:“你究竟是干什么的?你哑了么?”心想:“若是此人答不上来,那就是有心调戏我的了。我不废了他的招子,也得施以薄惩。”
那人移开目光,看了看周围环境,他们所在之处,对面正是市场,旁边也有人来人往。那人心里想道:“须得设个法子引她到僻静之处说话才好。”
杨婉正要发作,只听得那人恭恭敬敬他说道:“我是逃难的,缺乏盘缠,有一口好刀想卖与识主。姑娘,你可想要么?”
杨婉正想买刀剑使用,听说他要卖刀,便道:“刀在何处,拿来给我看看。”
那人在夹衣里解下一柄佩刀,递给杨婉,杨婉拔出鞘来一看,只见寒光耀目,恍似一泓秋水,不由得赞道:“端的是一柄宝刀!”那人赔笑道:“宝刀说不上,比普通的刀强得多却是真的。”
杨婉心里起疑,说道:“你怎么知道我要买刀?”要知女子买刀之事虽然不是没有,毕竟也是少见的。杨婉心想:“我刚才和杜雄说话的时候,好像并没有这样的人在旁边。难道他是躲在哪一个角落里听见了?但为什么他却又不当场出来?”
那人说道:“姑娘是从西夏逃来的吧?有没有同伴?”
杨婉道:“这关你什么事?”
那人道:“一个女子若能够从兵慌马乱之中逃出来,想必是练过一点武功的。因此我猜想姑娘或者要买一口刀防身。”
这个理由虽然是这人临时想出来的,也还可以自圆其说。杨婉不再驳他,说道:“你还有一柄佩剑,可否也给我看一看?”
那人道:“这柄佩剑我想留作自用,只能卖这口刀。”
杨婉虽然疑心未释,但她也委实是想要这把宝刀,心想:“管他是干什么的,只要他卖给我就行。”于是问道:“你要多少银子?”
那人答道:“我只求卖与识主,若非识主,千金不卖,若是识主,随便赏几两银子,够我到中州的路费就行。不过,我有几句话想问姑娘,你可不可以和我到那茶店去说?”
杨婉诧道:“你有什么话,不可以在这里说么?”
那人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
杨婉惊疑不定,心里想道:“这人倒是有点古怪,我与他素昧平生,他却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呢?莫非是藉卖刀为名,想要诱拐我么?”想至此处,不觉心中暗笑:“若然他是不怀好意,我倒要惩戒惩戒他。哼,难道我还怕他诱拐不成!”
杨婉好奇心起,正要和这人同去,眼光一瞥,忽然看见杜雄的背影,正挤在一堆人中。杨婉叫道:“大哥快来,帮一帮眼,看看这把宝刀。”
杜雄挤出人堆,匆匆忙忙地跑来,说道:“哪里来的宝刀?”
杨婉道:“是这位大哥卖给我的,他不与我论价,给少了可不好,你看看该给多少?”
杜雄睁大了眼睛,说道:“人呢?”杨婉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哪有人在她背后?卖刀的汉子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跑了。
杨婉大感惊异,说道:“这人真最奇怪,怎的刀也不要,钱也不要,就跑了!”
杜雄看了看这柄宝刀,面上也露出惊异的神色“噫”了一声。
杨婉道:“大哥,你看出了什么?”
杜雄怔了一怔,半晌才定了心神说道:“没什么。这刀是洛阳一家有名的刀铺铸的,端的是把宝刀。那人想必是中原人氏了?”
杨婉道:“不错,看他模样似是汉人。”
杜雄道:“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杨婉道:“他好似有什么事要告诉我,邀我到那边茶铺说话,我刚想去,你就来了。”
杜雄道:“那人是什么模样?”杨婉说了之后,杜雄道:“我已看中两匹坐骑,正要叫你过去。嗯,你看见么?就在骡马市场的东角,那个花白须子的老大爷,他有一匹青骡,一匹枣红马,你去看看,合不合意?若是合意,你就把它买下来。你在那里等我,我去找找那人。”说罢,把两锭大元宝交给杨婉,匆匆就走。
杨婉不觉有点起疑:“为什么杜雄不要我一同去找?”但因她对杜雄已是相当信赖,转念一想:“是了。想必他是顾虑我是个寡妇的身份,不便到处去找一个陌生的男子。那两匹他看中了的坐骑,他也可能怕给人家先买了去。”
杨婉到了骡马市场,看看那一骡一马,果然很是不错。问了一问,才知杜雄已经讲妥了价钱的,恰好是两个大元宝。杨婉便买了下来。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杜雄这才回来。杨婉问道:“怎么样?见着了没有?”杜雄摇了摇头,说道:“那人真是古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杨婉惊疑不定,说道:“这人不知是什么路道?我拿了他的宝刀还未付钱呢。”
杜雄笑道:“不管他了,他不来讨,你就乐得占他这个便宜。咱们去找客店吧。”
这个边疆小镇,平日本是甚为荒凉的。现在正值战时,平添了许多难民,却是突然繁荣起来。新开的酒楼茶肆和客店为数不少,但仍然供不应求。他们找了几间客店,间间都是客满。
最后找到一家最大的客店,杜雄声明愿意付双倍的房钱。店主人眯了眼睛,打量了他们一下,说道:“你们是夫妻吗?”杨婉红了粉面,说道:“不是,我们是兄妹。”
杜雄笑道:“是不是夫妻,又有什么关系?”
店主人点了点头,说道:“是夫妻就没问题。不过,现在你们是兄妹。也还可以商量。我们只有一间房间,你们兄妹同住也不打紧。”
杨婉皱了眉头,说道:“怎么只有一间房间?”
杜雄慌忙扯了扯她的衣袖,说道:“既然没有多的房间,那就只好将就住下了。好吧,我们要了。该多少房钱?”
店主人道:“这是本店最好的一间套房,房钱难免要多一点,三两银子一天。不过也幸亏是高价的房子,所以才空下来。”
杜雄二话不说,付了六两银子,就叫店主人领他们进房。
杨婉一看,这套房原来附有一间小小的客厅,这才稍稍安心,心里想道:“杜雄是正人君子,就当是荒林露宿,他在旁边给我守夜,又有何妨?只不过我想梳洗换衣,却是有点不便。”
杜雄似是知道她的心意,店主人出去之后,杜雄说道:“房间难找,你不怪我冒昧吧。现在你先用这个房间。我出去走一会,看看有什么东西还要买,顺便再找一找那个人。”
杨婉暗暗感激杜雄的体贴,杜雄走后,杨婉叫店小二打水进来,关闭窗户,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房间的布置式式齐全,有一面大铜镜磨得光可鉴人,杨婉自叹了口气,“可惜南哥不能伴在我身边,看我梳妆。”
镜中一点殷红,杨婉怔了怔,不觉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来那是她玉臂的一点“守宫砂”,是她当年离家之时,她的母亲给她点上的。这守宫砂是洗不去抹不掉的,只有在结婚之后,才自行消失,她本来已经忘了,如今在镜中反映出来,心头自是有许多感触。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哥哥,当然更想起了李思南。“要是南哥还活着的话,他看见这颗守宫砂,总该相信得过我是清白的了。”
杨婉正自感怀兴叹,自惜自怜,忽听得有人在门外轻轻咳嗽。杨婉面上一阵发烧,连忙镇慑心神,说道:“是大哥回来了么?”
杜雄道:“不错,是我。我可以进来么?”
杨婉开了房门,由于心情紊乱之故,衣袖还未放下,臂上的一颗“守宫砂”映入杜雄的眼帘。杜雄不觉发出会心的微笑,原来他早已探听得杨婉与李思南的关系,心里一直在怀疑他们二人未曾“圆房”的。如今见了她这颗“守宫砂”,这判断已是不啻得到了证实。但他为了掩饰自己邪恶的心思,却装作漫不经意他说道:“婉妹你梳妆好了?哥哥料得不错吧,我早就料到你住了客店,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梳洗一番,现在果然是越发出落得标致了。”
杨婉放下袖子,正容说道:“我是未亡人的身份,大哥,你可别开玩笑。怎么样,你找着了那人没有?”
杜雄恢复了平时正襟危坐的态度,说道:“还是没有找着。不过我却打听到了两个重要的消息。”
杨婉道:“哦,是什么消息?”
杜雄道:“第一件是西夏的京城已给蒙古大军攻破,西夏国主李安全献女投降。”
杨婉道:“西夏君庸兵弱,士无斗志,给蒙古所灭,这也是意料中事。”
杜雄道:“第二件事可能会出乎你的意料了。蒙古灭了西夏,迅即又移师南向,再度侵入金国的疆域。不过却不是从这条路来,但也说不定会分兵到此的。”
杨婉叹了口气说道:“总之,是要逃难罢了。”心想:“但这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杜雄道:“你猜蒙古前军的主帅是谁?”
杨婉道:“我怎么知道?”
杜雄道:“一正一副,正元帅是成吉思汗的三驸马镇国王子,副元帅就是冒名李希浩,真名余一中的那个家伙,这你可意想不到吧?”李思南之父给余一中冒名所害之事,杨婉是曾经告诉杜雄的。
杨婉咬了咬牙,说道:“余一中卖友求荣,小人得志,实是可恨。我不是没有料到,只是想不到他来得这么快!”
杜雄说道:“余一中来到中原,咱们若是要刺他的话,可要比在蒙古便利得多。虽然他身居高位,但毕竟是在汉人的地方,我可以邀一班抗蒙的志士,找寻机会,扑杀此獠!”
杨婉想起李思南生前的计划,正是和杜雄所说的一样,不觉又惊又喜,说道:“这可是危险非常的事哪。你当真愿意拼了性命去干这桩事情么?”
杜雄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气道:“余一中这厮为虎作伥,卖友求荣,实是人情难恕,天理难容。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把他除掉。婉妹,我知道他是你的不共戴天的杀夫仇人,就只是为了你的缘故,我也甘愿舍了这条性命。何况他还是咱们汉人的公敌呢!”
杨婉听了他的话,心中感动之极,不觉珠泪盈眶,就拜了下去,说道:“大哥,你对我这样好,我真不知应该如何感激你。”
杜雄微微一笑,把她扶了起来,说道:“婉妹,你这样说,就是把哥哥当做了外人了。为了你,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心事我希望你能明白。”心里暗自思量,这雌儿给我哄得铭感五中,一心一意依靠于我,看来是时机已经成熟了。
杨婉怔了一怔,想道:“大哥今晚的言语似乎与往日大不相同,他向我吐露心事,这是什么意思?是仅仅为了兄妹之情呢,还是别有用心?”可怜杨婉阅世未深,直到此时,还是把杜雄当作好人,不敢把他想得太坏。
心念未已,只听得杜雄又微笑道:“婉妹,你还是这样念念不忘死去的丈夫吗?”
杨婉心头一凛,正容说道:“我与思南矢誓同生共死,只因他的大仇未报,我才苟活至今。”
杜雄摇了摇头,说道:“婉妹,请你听我一言。我以为你已经是非常对得住李思南了,死者已矣,生者岂能为死者误了一生,你正青春年少,‘守节’二字只是腐儒所讲的礼法,你是女中英杰,又岂宜为这腐儒的礼法所拘?”
杨婉变了面色,说道:“大哥,你是劝我改嫁?”
杜雄说道:“李思南在九泉之下,想必也希望你能够另有所托,免得他泉下不安。”
杨婉冷笑道:“你叫我嫁谁?”
杜雄听她言语,瞧她神色,心中已知道不妙。但还是想试一试,期期艾艾地说道:“婉妹,那日你从鞑子军中杀了出来,我对你的刚烈就已经是十分佩服了。一路同行,你的人品胸襟,文才武艺,更是令我般般倾倒。难得你许我结为兄妹,咱们俩也还算情性相投,如今咱们又是命运相同,生死与共,因此我是在想、在想,咱们是不是可以比兄妹更进一步——若是我能够替你报了仇,而又侥幸未死的话,你能不能够答应我,我……”
杨婉怫然变色,说道:“原来你果然是怀有异心。我告诉你,我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此志决不转移!你既然别有所图,我也不敢要你报仇了。就此告别!”
杜雄叫道:“婉妹慢走!”忽地左右开弓,噼噼啪啪地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杜雄自打嘴巴,此事大大出乎杨婉意料之外,杨婉不觉愕然住步,只听杜雄说道:“婉妹,我是给鬼迷了心窍,一时糊涂,说出你不中听的话来。不过,我委实是对你十分倾慕,但求你能原谅我的一时糊涂。从今之后,我矢誓以礼相守,决不敢再说半句亵读的说话。婉妹,你能原谅我吗?否则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一个美丽的少女,有人对她表示倾慕,即使她讨厌这个人,心里也还是有几分欢喜的。何况杨婉对杜雄一向就有好感,而且曾经受过他的“大恩”呢?
杨婉心里想道:“如今他知道了我要为思南守节的决心,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糊涂了,我似乎也不应该令他太过难堪。”
想至此处,杨婉又坐了下来,淡淡说道:“过去的过去了,我只当没有听到你刚才的说话。你也不必再提。今后咱们还是兄妹。”
杜雄暗暗欢喜,却装作不胜羞愧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这样我才安心。妹夫的仇,我还是要替他报的。嗯,现在天色已晚,婉妹,你饿了吧?”
杨婉为了转移活题,大大方方他说道:“是有点觉得饿了。把店小二叫来,胡乱要点东西吃吧。”
杜雄笑道:“我早已吩咐他们准备了。”当下,出外打了一转,回来的时候,店小二果然跟着他搬来了一桌酒席。
杨婉道:“这么多酒菜怎么吃得了?”
杜雄说道:“咱们挨了这许多日子的苦,也该享受了一下,吃不了就拣喜欢的每样吃一点。”说罢,对店小二挥一挥手,示意他不用在一旁伺候,店小二摆好酒席,便即退下。
杨婉在杜雄殷劝相之下挟了几箸莱,杜雄斟满了两杯酒,说道:“婉妹,现在咱们总算是暂时脱出险境了,我和你干一杯,庆贺庆贺。”
杨婉道:“我不会喝酒。”
杜雄笑道:“这也不是烈酒,只喝一杯,不会醉的。吃过了饭,我到外面另找个地方过夜,我是男人,没有客店,露宿也行。”言下之意,显然是怕杨婉不放心,是以他要避嫌疑了。
杨婉倒有点过意不去,心想:“他和我一路同行,未曾对我有过丝毫不轨的动作。看来他总还能够算得上是个发乎情止乎礼的君子。”
杨婉正自踌躇,只见杜雄已是一饮而尽,把杯底翻了转来,说道:“我先干为敬了。婉妹,你若不喝,那就是还怪我了。”
杨婉听他这样说,不得已举起酒杯,说道:“好吧,我虽然不会喝酒,这一杯也还是要陪大寄喝的。”杜雄见她肯喝,心中暗暗欢喜。
杨婉举起酒杯,正要喝下,忽听得“当”的一声,窗口突然飞进来一枚铜钱,打碎了杨婉手中的酒杯。
杨婉大吃一惊,只听得窗外那人急声叫道:“酒中有迷药,绝不可喝!”听这口音,正是日间卖刀给她的那个汉子。
杜雄大怒,一掌推开窗户,便跳了出去,喝道:“好呀,原来是你!我已经饶了你的性命,你还胆敢到这里来和我捣乱!”
那人一个转身,从屋顶跳了下去,扬声叫道:“大师哥,你害了龙刚已是天理不容,如今又使尽心机,害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你还是人吗?杨姑娘,你别听他的话,李思南、李思南——”话犹未了,杜雄已是追到,闪电般地一剑就刺过去,那人挡了一剑,虎口酸麻,长剑几乎把握不牢,只好飞快逃走。
杜雄怒不可遏,沉声喝道:“石璞,这是你自讨苦吃,今晚我可是不能再饶你了。”锲而不舍地钉在那人后面,紧紧追踪。
原来这个卖刀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李思南那日在山上遇见的那个汉子——屠凤的情人石璞。而这个杜雄则是屠凤的哥哥屠龙的化名。
石璞那日和李思南分手之后,本来是要在蝴蝶谷找他的师妹的,路上乱军壅塞,藏藏躲躲地就耽搁几天,到了蝴蝶谷之时,屠凤这一班人早已走了。
石璞只好打算先回山寨再说,想不到在这小镇碰见杨婉,最初他还不敢相信杨婉就是那个他曾经见过的已经“自杀”了的红衣女子,后来越看越像,这才藉卖刀名,引杨婉和他说话的。可惜他还未曾说出李思南的消息,就给屠龙打断。因此他只好冒险到客店来,准备向杨婉提出警告,无巧不巧,恰巧撞破了屠龙用药酒来骗杨婉这幕把戏。
屠龙生怕他说出更不中听的话来,一追上便施杀手,石璞的内力不及师兄,轻功稍胜一筹,当下边打边走,松了口气,依然嚷了出道:“李思南还在人间!”屠龙大怒道:“李思南还在人间,你可是不能再活在人间了!”石璞内力不及屠龙之能持久,大约跑出了十里之外,终于给屠龙追上。
石璞最后说的那句“李思南还在人间”,杨婉并没有听得完全。但他指责屠龙的言语,杨婉却已是听得清清楚楚。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李思南”这三个字,杨婉却也隐约听见了。
杨婉呆若木鸡,过了一会,神智才渐渐恢复清明,想道:“这人说起南哥的名字,那么他是认识南哥的了,他说这酒中有迷药,却不知是真是假?杜雄的为人想来不至于如此卑劣吧?”心中正在半信半疑之际,忽听得“喵”的一声,又把杨婉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只猫从打开的窗口跳了进来。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欲知后事奴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