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美之芳踪何在?
稳定何在?安静何在?
草甸幽幽,莫非要忘却——
谎言、真理抑或痛苦?
……噢!
然而,教堂钟声已过午
尚有佳蜜伴茶馨?
——鲁伯特·布鲁克《格兰切斯特的老神舍》
金凯将车开到亚当·兰姆的车边停了下来。内森的房子大门洞开,里面的光亮射到了外面。
“我不喜欢这儿的景象……”他嘟囔着下了车,朝房子走去,杰玛紧跟着他。
走到门口时,亚当早已恭候在外,身穿黑色教士服,又高又瘦,活像稻草人。看见他们垂询的目光,他摇了摇头。
“事情可能不大妙,没人看见过他。丹尼神父和几位堂区俗人委员正打着电筒连夜沿河寻找。”他的脸因焦虑和伤神而皱纹横生。“我告诉他们我会在这儿等你们。”
金凯抓住亚当的胳膊,拉着他走进大厅,说:“亚当,把达西和真·怀特克里夫的事儿给我们讲清楚。”
“噢,上帝啊,”亚当顿时面无血色,瘫软在墙根,说,“这……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是不是他杀死她?”金凯伸手按住他的肩头追问:“是不是他杀了真?”
亚当用颤抖的手揉了揉脸颊,似乎在暗暗为自己打气。
他站起身来说:“这事儿没这么简单,我们大家都有责任,根本就不应该让这样的事儿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发生。”
“是不是他杀了她?是还是不是?”金凯焦急地使劲捏了捏他的肩。
亚当被他的手指捏痛了,脸部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但眼睛还是迎着他的目光。
“是,”他叹息地说:“是他杀了她。”
金凯松开亚当的肩膀,扫了一眼杰玛,看到她眼里露出一丝喜色,看来他们的分析是对的。
“亚当,我们认为莉迪娅想把事情的真相公诸于众,她写了首诗歌,讲述了真的死,但达西把它从莉迪娅最后的手稿中抽出来了,维多从内森给她的书中看到那首诗歌的一份复印件,不过内森本人并不知道这回事儿,今天下午他也许是第一次看过它。”
亚当看了看金凯,又看了看杰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说达西杀了莉迪娅和维多利亚·麦勒兰,内森刚刚知道这件事儿?”
“没错,”杰玛把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说:“他会做什么,亚当?”
亚当摇着头说:“我早该料到的,虽然莉迪娅死的时候可能想不到,但在麦勒兰博士对她的死提出质疑时就该想到了,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睁眼瞎。”
他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里面蓄满泪水。
“我们都以为能做点什么,以自己的方式,弥补造下的罪孽。看来光靠弥补是不够的,内森怕是也醒悟了,我担心事态会非常糟。”
金凯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详预兆,说:“他会去哪儿呢?会去达西的学院吗?”
“我不……”
“嘘。”金凯举手示意,侧耳倾听。他清楚地听到寂静的空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噼啪声。他问:“你们听见了吗?”
“枪声,”杰玛说:“会不会是枪声?”
“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金凯指着村尾,说:“离这儿肯定有半里路。”
“是那个潭,”亚当说:“拜伦潭。老磨房过去大约四分之一里地,他可能去了那个地方。”
金凯迅速想着最佳方案:“那地方好找吗?”
“有路标,去那儿的小路很显眼,”亚当说:“我可以带你们……”
“不用,你呆在这里等贝尔纳队长,”金凯说,人已经窜到了门口,“然后带他过来。”他边冲向车子,边回头大叫,杰玛紧跟在他的身边。
“达西会答应见他吗?”他们关上车门发动引擎,这时杰玛问。
“我想内森占不到便宜。”金凯焦虑地说。车子全速驶离村子,不一会儿就到了。
“就在那儿!拜伦潭,那儿还有一个停车场。”可那个小石坪上空空如也。
“内森是走过来的,”金凯停车时杰玛说“不过,达西肯定把车停在了别处,他不想被人看见。拿上座位下的电筒。看,小路就在那儿。”
金凯取出电筒。
“这会儿还用不着,”他轻声说,“过一会儿我们就看得见了,没必要暴露目标。”
他伸出手搂着杰玛的肩膀,感觉她紧张得直打哆嗦。
他按了按她的肩,说:“亲爱的,跟在我的后面,遇见险情就赶快回去找救兵。”
小路高低不平,停车场不久就看不见了,被树木吞没了,夜幕中响起一片虫鸣鸟叫声。
“等等!”杰玛一把抓住他的手肘。“我听见了什么声音。”她贴着他的耳边说。
他聆听着,先是一个瑟瑟声……接着可能是一声人发出的微弱的呻吟。他冲杰玛点点头,转身继续前行,一步一步非常小心。不一会儿,他来到路的拐弯处,刹住脚步。
他们的身边是一方小小的空地,月光微微照着。空地的那端,两个人影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他看见草地上有个亮点。是枪。
那个处在上方的人挣扎着爬起来,转过身,犹如一头困兽,面露凶光地看着他们。
是达西!
金凯不假思索地一个箭步,往草地一扑,抓住那杆枪,抱着枪在地上滚了好几滚,然后翻身坐起来。
达西晃悠悠地站在他的前面。斑驳的月色下,他的半边脸和半个脖子都是黑乎乎的。是鲜血!金凯意识到了。金凯从身体下抽出一只脚,慢慢地爬起来,枪管依旧夹在肩窝,瞄准达西的胸膛。
他可以向达西开枪。现在。这个想法清楚地出现在他的脑中。自卫?正当防卫?谁会怀疑他的动机?
达西挪了挪脚,膝盖微弯,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他想逃跑。让他跑,然后再开枪,没人会说他做得不对。
达西看了看两侧,眼白闪闪发亮,双手握拳。
“趴到草地上,”金凯一字一顿地说:“把手背到身后,如果你不照我的话做,我就开枪。”
达西站着没动,金凯紧张地准备扣动扳机。
达西猛地往地上一跪。
“我需要帮助,要看医生,”他说,“他朝我开枪,我受伤了。”
“趴下!我才不在乎你的血会不会流干,会不会死,狗娘养的,你听得懂我的话吗?”用枪朝他点了点,达西呻吟了一声,趴到了地上。
“杰玛……”
她走到达西的身边。
“我带了一条围巾。”说完利索地把他的双手捆绑结实,然后撒开腿跑向内森。
金凯听见她的低语:“噢,天啊,求求你……”说着跪到内森的身边。
“他还有呼吸吗?”
“我想还有,”她奋力把内森的脑袋托出水面,“他浑身都是血……”
这时,内森痛苦地干咳了起来,喘着息说:“他的血,是他的血,我朝他开了枪。”
紧接着,金凯听到轮胎的急刹车声和关车门声,不一会儿,他看到林中移动的电筒光亮。他放下枪说:“看样子是骑警来了。”
“他手掐住我脖子时,我才发现我一点儿都不想死。”
内森说,听上去就像沙哑的耳语声。他们——他和亚当、金凯和杰玛——围坐在他的厨房桌子边,喝着茶。
医生已经给他的伤口和撞伤的地方上了药,他不肯上医院。
“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他呷了口茶,继续说:“我想先打死他,然后再开枪自尽,可惜我一件事儿都没做成。”
杰玛用修长的手抚摩他的手背,说:“内森,不必失望,你不需要杀死达西来抚慰你的良知。你那样做,并没法让维多和莉迪娅活过来。”
“我们都叫人失望,”亚当说:“我们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达西,他并不是生来就这么坏,我想他也不想杀死真,只是她拒绝了他,而他又是个火暴脾气。”
他停下来,手指松了松脖颈上的领口,然后接着说:“那晚我们要是叫他投案自首的话,说不定他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现在也可以动员他坦白交代呀。”金凯说。
医生给达西检查了一下伤口,然后在警察的监视下,带着他去巴顿布鲁克医院了。他的右脸、脖子右侧以及右肩膀都被子弹射中,失血过多,但他甚至在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仍在喊冤叫屈,威胁说要诉诸法律。
“你们的证言可以作为法庭上的证供,”金凯看了看内森,又看了看亚当,说:“但这意味着你们必须讲明在真·怀特克里夫之死的过程中,都干了什么,后果自负。”
“我想,我们的秘密已经够多了。”亚当说。
内森抬头看着他们,神色黯然。
“只有我们的证词,你们有多大的胜算?事到如今,已经很难找到真是如何死的或者他是如何杀死她的证据了。”
金凯瞅了一眼杰玛,说:“我们只能把案子交给高等法院公诉署,我想他们会起诉他谋害了维多和莉迪娅,在维多的案子中牵出莉迪娅的死,我们完全可能找到杀死维多的物证,但在真的案子中,法庭只能以目击者的证言为依据了,这就意味着你和亚当必须出庭作证明。”
“我会全力配合的,”内森说完摇了摇头,“要是知道维多怀疑的是什么……”
“我们都只能跟‘如果’二字一起度过余生了,”金凯沉重地说,然后站起身,说:“你们好好休息吧,以后的事儿还多着呢。”
他们走到门口,与亚当和内森道了别。金凯握住内森的手时,觉得自己同他已经成了难兄难弟,他们都爱过维多,可现在她走了。
他跟着杰玛慢慢地走向车子。他把钥匙交给杰玛,因为他突然感觉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开车。他钻进车里,一屁股瘫倒在她身边的座位里,在她准备发动引擎的时候,他抓住她的手,两手紧握着。
“我以为你会朝他开枪呢。”杰玛转身看着他说。
“我自己也这么以为。”
“他的确死有余辜,”杰玛端详着他的脸说:“干嘛不呢?”
“我也不知道,”他开口道:“我想那样做意味着我在以暴制暴!”
亲爱的妈妈:
在过去的一星期,我一直处于黑暗的地狱中,抱怨命运将您和我分开,抱怨您不让我坚持虚幻的希望。但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经受住了生活给我的考验,甚至有点自鸣得意,以为自己承受住了比所应承受的考验要多,出现在他人面前的时候,甚至摆出一副经历烈火锻炼的骄傲姿态。
但听到您的噩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那曾经使我引以为豪的勇气居然只是纸老虎,我想我无论如何都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今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看见窗玻璃结上了霜花,呼吸到空气中的第一丝秋凉。我穿上衣衫,走出门外,一种莫名的冲动催着我一直走到剑河边的大草甸。是您教我知道了散步的奇妙疗效——行走与呼吸只要步调一致就能产生一种魔力,能让人身心俱畅。
置身于大草甸,看着明净的天地,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么怨气冲冲。
失去您意味着我必须长大,没有退路了,而我却像个孩子一样又踢又叫,不愿来到这个世上。
我明白了,我低估了您的爱带给我的力量和智慧,明白了您从来没有拖过我的后退,您认为我能胜任我的工作,所以我不能让您失望。
为什么老生常谈的真理如此简单,学起来却又如此困难?爱是一把双刃剑。不可能是别的什么。您的爱会永远保佑我,您的离去也会永远啃食着我。
莉迪娅
1986年9月1日于剑桥
基特站在紫杉树下,冰凉潮湿的空气拂着他的脸颊,闻着腐殖土的霉味,令他想起在剑河边掘地玩耍时飘入鼻孔中的泥土气息,不禁面露喜色。可他的快乐只是昙花一现,转眼便消失无踪,对他来说,成为博物学家现在似乎已经毫无意义了。
苔丝呜呜叫着扯着他手中的链子,但基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想离开幽暗的树影。他怀揣着内森借给他的书,觉得只要把书还了,就可以割断与格兰切斯特村最后的联系了。
早上,米勒太太带他回到村里,帮他整理剩下的东西,同意等他探望了内森之后再来接他走。克林憨厚地说他可以陪他过来,但基特谢绝了。他想独自呆一会儿,跟房子道个别。
离开之前,他在前院站了很久,呆看着房子,默默记着它的样子,然后狠命踹了一脚房产商的牌子。这不公平。该死的没有一件事儿是公平的。他的爸爸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想到让别人住进他们的家里?他怎么会离开……
基特不再往下想了,因为这个问题他已想了千百遍,他不想再提到他的爸爸。他轻轻拉了一下苔丝的链子,走进内森那个撒满阳光的后院。
内森蹲在美丽的花床边,用泥铲铲土。他抬头笑眯眯地看着基特和苔丝走过草地。
“你好,基特,这是你的狗?”
“她叫苔丝。”基特蹲在他身边说。
“她很可爱。”内森搔了搔小狗粗糙的皮毛说。
“干嘛不松开她,让她在院子里溜溜?”他建议道:“这儿很安全。”
“你在种什么?”基特问,他松开苔丝的链子,“它们的样子很不好看。”
内森坐到脚后跟上,看着那堆七歪八倒的草药,说:“是啊,是不好看。我有毛病,把它们一棵棵全拔了起来。还好不会过多久,我的朋友亚当就要来我这儿了,替我把它们浸到水里,不然它们早就死翘翘了。”
基特皱着眉,说:“它们没死,你干嘛把它们拔出来呢?”
内森欠起身子,又手掌拍平最后一株草药周围的土,然后慢慢地说:“我是为你妈妈种这些药草的,我想如果把它们拔了,我就不会那么想她,可我错了,我这样做只会更想念她。”
基特好像突然长大了,懂事地盯着他说:“你爱我妈妈,对吧?”
“是的,我爱你妈妈。”内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你介意吗?”
“说不好。”基特说,心里有点儿嫉妒,但一想到至少内森理解他的感受,他的嫉妒顿时消失殆尽。
“不……我想不介意。”他又看了看那一畦新种的药草,然后把手上的塑料袋递给内森。“我把你的书拿过来了。”
内森看了一眼袋子,没有伸手去拿。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把它们送给你,你来看我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谈谈这些书。你会来看我吗?”
基特望着苔丝在院子里尽情地玩耍,中午的阳光很暖和,他突然觉得,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地方,他的母亲离他才更近些。
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