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啊,上帝,你会得到安慰。
——引自鲁伯特·布鲁克的一首诗歌的残篇
亚当看见内森坐在花园里晒太阳,双腿上盖着一条毛毯。
他走过草坪,蹲到内森身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内森脸色苍白,眼睛依旧黯淡无光。
“你还好吗?”亚当柔声问道。
“我想,我现在已经酒醒了。”内森说,接着叹了口气,扭开头。
“对不起,亚当,坐下吧。”他示意亚当坐在另一张草坪躺椅上。
“说实话,我感觉头脑一片空白,浑身无力,我什么都不愿想了,就想这么下去算了,但是我知道这不可能。”
亚当躺进旁边的躺椅中,说:“是的,那不可能,最糟的已经过去了。”
“是吗?我不这么想。”
内森打了一个冷战,把毯子往上身拉了拉,接着说:“现在大家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谁也不愿管事。你不该叫丹尼神父收走我的猎枪。”
昨天早上,亚当感到十分惶恐,于是打电话给格兰切斯特的牧师,请他到内森家,让他乘机取走内森的枪,并且在内森神智清醒之前照顾他。亚当自己脱不开身,有两个身患绝症的堂区教民每天都要他过去看一看,不然可以好好陪陪内森。
“我给你女儿打个电话吧,内森,看到她们,你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亚当恳切地说。
内森摇头说:“不要,我不愿惊动她们。这事会让她们为难,她们也只能违心地说些关心的话罢了,因为她们想象不出30岁后的人的情感……我和维多的……”
“恋情,”亚当说:“年轻人以为这是他们的专利,只有经历这样的情感才会成熟。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也一样吗?”
“是吗?”内森看了亚当一眼,说:“你对莉迪娅的感情就是这样,对不对?”
“是的,但时间能冲淡很多,还有很多事比爱情有乐趣。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希望她最后一天给我打电话而不是你。这件事让我耿耿于怀,过了好久我才原谅你。”
亚当看见内森惊愕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他没想到会把这件事在这个时候告诉内森。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但我一直以为我能劝她打消那个想法,至少可以安慰安慰她……”
“你认为她会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你?或者是你比我厉害,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内森说,有点动怒。
“现在想想,难道你还不明白她的动机?”亚当理智地问。
“不,我他妈的就是不明白,”内森一把扯下腿上的格子呢毯子,说:“维多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但莉迪娅那天的口气跟平常完全一样,只是有点儿激动,有点儿迫不及待。我一直替你感到高兴,你没有……”
内森说不下去了,亚当心想,时至今日,他还是没法启口说出他看见莉迪娅时的情景。
两人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亚当说:“但我觉得自己像是……局外人。其实,我理解你的心情……不敢去看维多的心情。”
“维多和莉迪娅,”内森低声说,“莉迪娅和维多,她俩现在已经弄混了,我都不能把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分开来。”
“我倒没那么想,”亚当说。
“不过是很奇怪,维多的心脏也不好……”他又回忆了维多与他见面的情形,想了想他俩之间的谈话。
“维多问了许多莉迪娅自杀的情况,她是不是不信莉油娅是自杀死的?”
局长丹尼斯·蔡尔斯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只要我一听到剑桥警局抱怨有人妨碍他们办案,立刻就会把你招回来。”
他往后一仰,叹了口气,说:“别傻了,伙计,我了解亚力克·贝尔纳,他挺不错,就让他干他的活吧。”
“我没想不让他干活啊。”金凯说。
他向上司道了谢之后开车赶往剑桥,一路上都在想,局长说的确实很对,但他知道亚力克·贝尔纳并不想全力以赴办这个案子,因此出于责任和需要,他必须亲自调杏此案。
他的身边放着一个袋子,里面装了维多的材料和手稿,现在他可以把它交给贝尔纳了,因为昨晚离开警局前,他已经把所有的材料全部复印了一份,之后又翻了一遍那些东西,心中大概有了一个谱,知道维多都干了些什么。
那本传记虽然没有写完,但情节完整而生动。他跟着莉迪娅,一个孤独的孩子,长成一个有理想的年轻姑娘,看着她放弃奖学金,看到她步人婚姻的殿堂。维多满含激情地描述莉迪娅对摩根·阿什比的深情厚意,他不由暗忖,维多自己是否也曾有过那样的感情生活。
他想找到摩根·阿什比问问他拒见维多的理由,也想看看维多的朋友和邻居内森·温特,但首先他要把亚力克·贝尔纳摆平。
他再次坐在贝尔纳的办公室里,说:“我想看看法医的报告,亚力克。你应该不反对吧。”
“你的行为已经超越了朋友的界限和义务,你插手了犯罪现场,我本可以就此事对你提出投诉的。这都算了,主要是他妈的太粗暴、太专横了。”
金凯强忍着没跟贝尔纳动粗,怕误事儿,还是低声下气点为妙。
“你说的没错,亚力克,”他说:“对不起,但是,你想想我的处境,维多死了,我太伤心了,所以说话没了分寸。让我看看法医的报告,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吧?或许,我还可以提些有用的建议呢。”
贝尔纳犹豫不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把法医的话转告你吧,你不要再得寸进尺了。麦勒兰博士的心脏衰竭是因为服用了一种过量的洋地黄,法医没说毒药什么时候开始发作,因为不同类型的洋地黄生效的时间不同。洋地黄毒苷药效快,而洋地黄制剂要过好几小时药力才会发作。大多数洋地黄中毒事件是治疗时服用过量引起的,而不是由自杀目的导致的,我们找到了麦勒兰博士的医生,医生确定她没有心脏病史,最近也没服用什么药物。”
“莉迪姬服用的是什么药?”金凯问,他看过那份卷宗,想再多记下一些有关细节。
贝尔纳从办公桌里抽出另一个档案夹,看来他至少把莉迪姬的档案留在手头备用了,金凯颇感欣慰。
贝尔纳打开夹子,手指一边飞快地滑过纸张,一边响咕着:“让我看看,由于心率有点不齐,莉迪姬服用异羟洋地黄毒青,但是法医附了一张条子,说异羟洋地黄毒音通常不是治疗该病的首选药物,因为只要分量比药物剂量稍多一点儿,就会导致中毒。要不是莉迪姬以前有过自杀行为,他会把她自为意外死亡。”
“但他们分辨不出维多服用的是不是同一种药?”
贝尔纳把手指抿紧,说:“是,我们甚至没有把握,莉迪姬·布鲁克服用的是不是她自己的药,尽管她的体内有异羟洋地黄毒音,因为我不是化验师,说的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异羟洋地黄毒音是洋地黄毒音在体内分解后的副产品之一。”
他扫了一眼报告接着说:“如果真要想查出点什么,必须对其中的12种羟基作比较。”
“你说了这么多就是要告诉我,查来查去案子的关键都在这里。没有别的什么发现了吗?”金凯问。
贝尔纳换了一个档案夹,说:“麦勒兰博士的血液中含有酒精,这让人疑惑,没其他的。”
“这么说,她午饭时可能喝了葡萄酒或啤酒什么的?”金凯问,他记得维多白天不爱喝酒,不过或者她改了习惯呢。
“她的胃中空空的,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到案发时,中午吃的东西已经消化掉了呢。我们还得搞清楚她午饭在哪儿吃的,跟谁在一起。”金凯想,都他妈的过了将近朝小时,他们到底都在忙什么?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平静地问:“你们在花园中找到什么没有?”贝尔纳厌恶地说:“想想看,花园大门外的河边整天有牛在那儿兜来转去,已经派了人去调查,但不指望有什么收获。”
金凯接着说:“哦,那房子呢?”
“目前还没发现什么,看样子麦勒兰博士是在给自己泡茶的时候,突然觉得头疼恶心什么的然后失去了知觉。医生说,要不是一个人在家,本来是有救的。”
金凯闭上眼睛,心想,天啊,千万不能让基特听到这话,不然那孩子会内疚一辈子。
“死亡时间呢?法医总能说出大概时间吧?”金凯问。
贝尔纳说:“她儿子说5点钟看见她时,感觉她还有呼吸,我想他没说错。”
他把材料装进档案夹中说:“验尸宫今早验了尸,我知道她的家属已经请牧师安排了一个小型追悼会,因为她的尸体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归还他们,他们觉得为了她儿子,该准备个收场仪式。”
“知道追悼会定在哪天开吗?”
“好像是周五下午一点钟,地点在格兰切斯特的教堂。”
“明天?是不是太匆忙了一点,你说呢?”
“那么,下一步怎么办,亚力克?”他接着问,尽量不动声色,“按常规办呗。我们已经在村里挨家挨户询问,看看刀口天下午有没有谁看见什么不同的情况。当然,我们还打算与她单位里的同事谈谈。”
换句话就是,什么都没查出来,金凯暗想着,嘴里应道:“这是当然。”
贝尔纳突然身子前倾说:“这次调查我不需要你的帮助,邓肯,只要你不再插手此事,我就很感谢了。”
金凯好声好气地说:“好了,亚力克,讲理一点吧,你没法阻止我找人谈话,我也不能强迫他们回答我的问题,你干嘛要介意呢?要是我真的找到了什么,请放心,我会告诉你的。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你们联系上她的丈夫了吗?”
他不无恼火地回答:“我们查了他留给学院的地址,但他已经离开那儿了。现在正在查内政部的记录,看看他是否已经回国了。”
“他不是带了个研究生一块走吗?或许她的家人知道他们在哪儿。”
贝尔纳一听惊愕万分,金凯这才知道他不了解这段隐情。
“我相信,只要你摆出一副公干的样子,他的系里就会有人告诉你那姑娘的名字和详情。”他笑了笑,接着说:“别担心,亚力克,我不会要你谢我的。”
贝尔纳重新坐好,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说:“你最好别干扰了别人的工作,还有,查案的时候不准说是在执行公务。”两人达成协议后,友好地分手了。
金凯在格兰切斯特的一家酒吧,坐了会,等到酒吧间老板闲下来,他走过去,问:“您知道内森·温特住在什么地方吗?”
酒吧老板立即充满关切之情,手指向剑桥大学,说:“就是前面第三幢农舍,白墙黑镶边茅草屋顶的那栋,前面种了很多花。”
他打量了一下金凯,掩饰不住好奇地说:“你听说过我们这里的麦勒兰博士吗?”
他边说边摇头,道:“像她那样漂亮的年轻女子竟然突然死了,谁能想得到?更想不到的是内森听说她死了,居然发了疯。他死命想砸开她的门,最后还是邻居把他拖走,替他请了华伦老医生包扎手上的伤口。”
“有这样的事儿?”金凯听了很受触动:“你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温特先生?”
“我们从小一起上学,他现在住的是他父母留下的房子。他们几年前去世了,他的妻子也去世了,我想他是到这里换环境的。”
“可怜的人。”老板非常同情地说:“人是看不透的,我们还以为他跟麦勒兰博士只是普通朋友呢,现在他肯定很悲痛。”他的口气有些得意。
金凯谢过他,乘他的好奇心转到他身上之前赶紧告辞。
他步行前往内森家,脑子里想着刚才听到的东西。
维多是不是爱上了内森·温特?她怎么从来没说过,不管事实真相如何,这件事至少表明维多和内森的关系,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那栋房子。那整洁漂亮的外观一看就像出自园艺大师之手,肯定找对了地方,门外种满了花草。金凯弯腰摘了一朵蓝色小花,塞进口袋,然后按响门铃。
前来开门的男子穿了件教士服,手里拿了一把草药。
那人高高瘦瘦,花白的头发有点卷曲,眼镜滑到鼻梁上,友好地冲金凯一笑,说:“你好,有什么事儿吗?”
金凯赶忙掩饰住自己的惊讶,说:“哦,我有事找内森·温特。”
“我想内森现在不方便会客,能否由我转告……”
“是谁呀,亚当?”屋里传来一个更低沉的声音。
“我是邓肯·金凯,维多·麦勒兰的前夫。”
那个男子一听眼睛睁得老大。“噢,快请进。我叫亚当。”他说着往后退,让金凯进来。
金凯想,这位就是亚当,真高兴自己看了一些维多的手稿。
亚当领着他一边走在过道上,一边轻声说:“内森很难过,你不会介意吧。”
他停住了话头,瞥了金凯一眼,然后接着说:“不过,出了这样的事儿,我想你也不好受。”
亚当带他穿过门,来到一间大房间里。
“早上我们都呆在花园里,刚刚才进屋吃午饭。”他说。
金凯走进类似厨房兼饭厅的地方,他看见一个男子坐在里面的桌边。他满头白发,与光滑黝黑的皮肤以及黑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站起身来时,金凯发现他很结实。他看起来强壮而健康,如果不是一脸疲惫,肯定精力充沛,生机勃勃。难怪维多会喜欢上他。
“内森,”亚当说:“这位是邓肯·金凯,说是维多的前夫。”
一听到他的名字,金凯看见内森的眼中闪过一丝熟悉的神色。这么说维多曾说起他。这个想法让他稍感宽慰。
他俩对视了一会,内森便走过来,他右手裹着绷带,只能伸出左手跟金凯握手。
“坐那儿去吧。”他说,朝桌边的一个位子指了指。
“我们正在吃鸡蛋西红柿三明治,”亚当把手上的草药放在厨房台面上,说:“我做的虽然没内森好,但还过得去,要来点吗?”
“我刚吃过午饭,谢谢了。”金凯说着坐进内森指的那张椅子。
亚当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碟,内森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也被他收走了。
“那么,我给大伙儿泡点茶吧。”亚当说。
金凯看着内森客气地站起身,然后又坐进椅子里。
内森坐在那儿有点吃惊地看着亚当,似乎不习惯被人照顾,亚当在朋友厨房里,像在自家里一样。
“我给内森煮了个蔬菜炖罐,”亚当大声说:“闻着味道还不错,我就知道弄些蔬菜,内森只好将就了。”
内森说:“维多经常提起你,我想她很喜欢你。”
“是吗?”金凯底气不足地应道,说:“我们好多年没见面,就是最近才有了联系。我觉得她好像变了很多,不过以前我也不怎么了解她。”
内森轻轻摸了摸手上的绷带,然后看着金凯说:“我也一样,现在我也没机会再了解她了。”
亚当端着茶具走了进来,把它们摆好。
内森说:“我知道警察给你打了电话。”
“负责这件事的警官知道维多和我之间……的关系,”
金凯接过亚当递过来的茶,说:“还好他那么做了,当时基特孤零零的,只有一个警察陪着。”
“你知道基特的情况吗?我一直很担心他。”内森伸出颤巍巍的手取茶杯,金凯看见亚当没敢松手,帮他一起把茶杯放在桌上。
“他去维多父母亲那儿了,他们与格兰切斯特的牧师有联系,他可能知道基特的近况。”
“牧师?”内森说,好像没听懂他的话。“安排丧事。”亚当说,眼睛问询地看着金凯。
“是个追悼会,明天下午一点钟举行。”
“这么快?他们还没通知大家啊。”
“丹尼神父今天下午肯定会来你家,内森。”亚当抢先说,想让他放宽心。
“需要通知的只是邻居吧,她学院和系里的同事呢。我得给他们打电话……”他说着就要起身。
亚当伸手压了压他的胳膊,说:“好了,内森,我来打吧,你只要写个名单给我就行。”
“她丈夫呢?你们知道怎么联系他吗?”金凯问。
“伊安?我不知道,没人与他有联系吗?”内森说。
“好像没有,他似乎躲到了什么地方,谁也找不到。”
金凯说。看见内森表现出很厌恶的神情。
“这个了不起的伊安·麦勒兰,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金凯有些好奇。
“我就知道他学问做得不错。”内森不带感情地说。
“可是?”金凯催促道:“别卖关子啦。”
内森笑道:“好吧。伊安·麦勒兰是属于那种特自以为是的人,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动不动就说‘我来介绍你认识某某吧……’那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了?像他这种人怎么会不顾一切,跟个小女生私奔呢?”
“我想他只是有点野心。”内森说。
他想了想又说道:“我不大了解那个人,但是想想,他已经不年轻了,而自认的才华并没人买账,所以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找个愿意听自己唠叨的人,要么重新评价自己。当然第一条路更容易。”
很有见地,金凯暗想,从维多讲的很少的言语中,他知道这话不假。他低头喝茶,抬起头来,发现内森正打量着他。
“你来我家有事儿吗?我想问你一件事儿,你别介意。维多同你谈起过我吗?”他问。
“维多说你们是朋友,不过她跟我讲了很多她正在创作的莉迪娅·布鲁克传。我看了关于莉迪娅之死的刑事报告,知道发现莉迪娅尸体的人是你。”
“这样啊,我问过维多怎么知道刑事报告内容的,可她避而不谈。”内森说。
“她给你讲过吗?她怀疑莉迪娅不是自杀死的。”金凯问。
“没……没有,不过我猜到了。”内森慢吞吞地说,眉头皱成一团。
“你觉得她的怀疑有道理吗?毕竟发现莉迪娅尸体的人是你。”
“我……不知道。”内森说,金凯从他的眼中看出他很不安。“当时,我认为警察做了详细的调查。”
“要是他们没有呢?”金凯问。
过了片刻,他又问道:“莉迪娅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东西留给她前夫?”
亚当认真听着他俩的谈话,从不插话。真是一个好听众,只是他天生如此,还是后天锻炼出来的呢。
“你说呢,亚当?”金凯说着转过身,看着亚当,问道:“你同莉迪娅的关系比其他人要密切。”
“你弄错啦,金凯先生。”亚当淡淡一笑,说:“虽然我也不想,但在莉迪娅去世时,我们的关系早就疏远了。”
“难道你从没怀疑莉迪娅死得奇怪?”
亚当似乎想了很久,最终才说:“是的,从来没有。”
“你了解维多吗?”金凯又问。
维多写的亚当很生动,让他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至少认识那个早年与莉迪娅在一块的亚当,他不信他会说谎。可是,他会不会隐瞒什么呢?
“只见过她一次,是为了她的书来找我的。”亚当说,好像很遗憾似的。
“你帮上她什么忙没?”
亚当耸了耸肩,说:“怎么说呢?她想知道莉迪娅是什么样的人,我尽力了。可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是莉迪娅与不同的人打交道会有不同的表现,而且我对她看法也不是就一成不变了。”
“说的好,”金凯笑道:“你是不是学哲学的?”
“哲学和宗教各一半。”亚当并不避讳。
“我说呢,”金凯得意地说:“我想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接着他又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问:“传记作家的工作不就是要收集对主人公的不同看法,把它们再现出来吗?”
“这完全是痴心妄想,”亚当不以为然:“因为传记作家注入了自己的观点,根本无法真实而客观地再现主体。”
内森说:“但事实是相对的,即使只是传记作家自己一味的描述也有价值,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艺术作品,理解我们自己。”
“事实并非总是相对的,”他缓缓说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听他这么说,内森和亚当惊讶地看着他,眼睛一动不动的。
“维多是死于心脏衰竭,但不是心脏病突发而死。她是被人毒死的。”
他死死盯住他们眼睛,搜寻着他们的表情,看他们是否知道这么回事,但只他们只是茫然和惊愕。
过了良久,内森才开口道:“你别开玩笑了,那绝对不可能。”
“我想内森已经受不了了,你别再吓他了,到底怎么回事?”亚当插嘴道,伸手拉住内森的胳膊,支撑着他。
“对不起,”金凯说:“我也想不是真的,但我刚刚从警察局回来,验尸报告表明,她的体内含有足以致命的洋地黄含量。”
内森霍地站起身来,砰地捶一下桌子,踉跄着走到窗前望着外面。
过了一会儿,内森转身看着他们,面色如灰,说:“她会不会不小心吃错了药?”
金凯摇着头说:“不大可能,她的医生从来没有给她开过洋地黄,她也没跟什么人一起住,不会是同伴把药搞混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下此毒手?”
“我不知道,”金凯说:“这正是我要查的。我觉得该从摩根·阿什比身上着手。”
“摩根?”亚当皱着眉头说:“干嘛要从摩根身上着手?”
“刚才的问题你们还没回答,对吧?莉迪娅为什么要把财产留给已经离婚了20多年的前夫?”
“我怎么知道?”内森反问道,抄双手插进裤袋,来回踱步。
“也许是她觉得自己欠了他,毕竟是他们俩人共有的财产,或者她找不到别的什么人可以馈赠。”
“或者她还爱着他呢,”亚当小声说道:“他们离婚时她那么痛不欲生,还试图自杀呢。”
“这个问题重要吗?”内森快要嚷了出来:“这跟维多有什么关系?他妈的!”
内森在屋里激动地走来走去,说:“维多告诉我,她想见摩根,与他谈谈莉迪娅的事儿,可是他说话很不客气。”
“这有什么?”亚当说:“摩根说话一向很粗鲁,他最讨厌我们几个啦。”
“为什么?”金凯问。
“肯定是嫉妒呗。”
“嫉妒你们一群人?”金凯不胜讶异地问:“不是就嫉妒你一个人,亚当?”
亚当瞅了一眼内森,然后才回答:“哦,我想主要是嫉妒我,但他对莉迪娅的朋友,都没有好感,金凯,这件事说来话就长。”
他朝内森努了努嘴,内森又在眺望窗外了,问:“你不介意吧?”
“对不起,”金凯站起身来,说:“能告诉我怎么找到摩根·阿什比吗?”
“他和妻子在剑桥西郊有个工作室,”内森头也不回地说:“卡伯顿路巴顿附近,很好找的。是栋农家大院,旁边有一排涂得金灿灿的谷仓。”
“对这个你并不喜欢的人,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啊。”
“我又没说我去过那儿,”内森猛地转身看着他:“这大家都知道,我去看朋友的时候经过那里。”
“哎呀,我的炖罐,”亚当忽然叫道,赶忙站起身来:“我把它忘了!”
“我不再打扰你们了,”金凯说:“谢谢你们的招待。”
“我送送你。”亚当说着朝门口走去。
“我来吧,亚当,我的手脚没问题,”内森说:“快去厨房看看火吧。”
亚当握了握金凯的手,说:“需要我做什么的话,去剑桥的圣马克教堂找我。”
内森一边领着金凯朝外走,一边说:“谁知道亚当这老头子还会有这个癖好,吃蔬菜炖罐。”
他停了下来,看着金凯,说:“你是说有个恶毒的家伙,蓄意下毒,杀害维多,这绝不可能,我不信。”
“我理解,但你会信的。”金凯说。
内森打开门,金凯正要出门,他又问:“明天……你会去那儿吗?”
“会。”金凯紧紧握了握住内森的手,然后走出大门。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相信,这两个人听到维多被人毒害的消息,确实非常难过,非常震惊。可他觉得,他们并没有把所知道的东西全部告诉他。
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朵蔫了的小蓝花。
亲爱的妈妈: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听到有人死了竟这么高兴。
摩根的爷爷昨天晚上不行了,听了这个消息,我兴奋得一整晚睡不着。
我承认自己是很可恶,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理由高兴。他爷爷住在加的夫,是富有的工厂主,身患癌症已经好多年,对他的家人来说,他的去世是种解脱,再说摩根就见过他几次面而已。听说他给每个孙子都留了一笔财产。
如果真有此事,虽然不可能是一大笔钱,但至少够摩根建他的摄影工作室,剩下的可以留着买房子。您想象得出,我是多么高兴。我们的小公寓刚够我们两人住,但我打算要个孩子,我们若想有个象模象样的家,就需要一处过得去的房子,等孩子稍大一些,能给他腾间屋子。
妈妈,你看到我写孩子的时候用的是他?其实我非常想要个小女孩。
好妈妈,您当时是希望我是个女孩?还是做梦都想要个结实的小男孩,穿着背带短裤,能让您想起爸爸?
您是不是还想要一大群孩子,整天唧唧喳喳的,不想只生一个丫头片子,只会看书不会玩?
当然,你从来没有不喜欢我,我非常佩服您,因为不管命运带给您怎样生活,您总能把日子过得非常滋润,但是从没告诉我您是怎么办到的。是不是人的本性就是宽厚的呢?
您是不是觉得,我怀孕后变得特别充满哲思了。我没法多写东西,每次坐在桌边,都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听说几个月后,我就不会这样慵懒了,会有的是精力,我想到那时再多做点就行了。谢谢您告诉我那么多对付早晨呕吐的办法,但那些法子对我都没什么用。我一直吃不下东西,最近瘦了不少,不过医生说不要紧。
昨天在布朗学院吃午饭时碰见达芙妮,她正忙着应付三年级的考试,看到我结了婚准备当妈妈,羡慕得不得了。不瞒您说,有时候我也很想念校园生活,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会想念那种整天都是学习的可怜生活。
但并不常常想,我发现,我很喜欢这种自由的生活。对了,《新观察者》答应发表我的两首诗,这对我而言可是一宗大事儿,只是我一味沉浸于可能获得一小笔财产的快乐中,差点儿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忘了。
妈妈,哪天您过来,我们一起去买婴儿用品,您想得到我开始织毛衣了吗?我的一团蓝色毛线绞到一起,怎么都理不顺。
现在的剑桥可美了,每年这个时候,剑桥都很漂亮。
怒放的番红花,像宝石珠玉,点缀着学院后面绿茵茵的草地,草地那端,依旧光秃的树木围着国王学院凹凸不平的石墙,再远处就是剑桥郡一碧如洗的天空。我想,这一晃而逝的时刻是世上最动人的时光。
莉迪娅
1964年4月21日于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