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祝福正盘旋游荡,
在棕白色房舍上空的恬美幽冥中。
晚风轻轻地吹拂着你的闺房,
无声地看护着你,
在你熟睡的可怕时候,绿树、溪流和小山
一宿未眠,替你放哨站岗,
并在你的双足,清晨你的双足经过的地方,
洒下一路的花瓣和露珠。
——鲁伯特·布鲁克《魅力》
杰玛突然从梦中惊醒,心咚咚地狂跳不已,她伸出手在漆黑中找寻金凯的身体,什么也没抓到。金凯,金凯呢?她冷汗直流,赶忙抓起衣服冲进客厅。
金凯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身边摆了一大堆书和纸,蓬乱的头发耷拉在额前。
“你在干什么呢?”杰玛问。
听到杰玛的声音,他抬起头来说:“睡不着,又不想影响你睡觉。”他的眼圈黑乎乎的,满脸倦意。
“这些是什么东西?”杰玛坐在茶几边问。
金凯说:“维多的手稿,还有其他我觉得跟莉迪娅·布鲁克有关的东西。”
“你拿走了维多的书稿?”杰玛闻之大惊,登时睡意全消,“可这是——”
“扰乱证据?你说的没错,必要的话我会对亚力克讲清楚。可我眼前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
他用手揉了揉脸说:“我只能从打乱的手稿中,分清哪些是维多的,哪些是莉迪娅的。费了老半天,就做了这么一点儿,单把这些稿子看完就要花去我好几天时间。”他听上去非常颓丧。
“听话,上床睡觉去吧,”杰玛说:“尸检报告出来之前,做这些都没用,这一点你是知道的,而且你今天很累。”
“你说得对,亲爱的杰玛,”他叹着气说:“我马上就睡。”
他走进卧室,脱了衣服挨着杰玛睡下。他的皮肤碰到杰玛的身体,杰玛感觉他很冷似的。
“你身上很冷。”她说,然后转身抱紧他,感觉到他的身子陡地一僵。
杰玛心里一颤说:“亲爱的,干嘛不让我抱抱你呢?”
他沉默了许久说:“我想一个人躺着,我一直以为分开这么多年了,我对维多已经没什么强烈的感情了,可知道她离去了,就是没法忍住不心痛。”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轻声说:“我希望我的那个想法是错的,如果真有什么人杀了维多,或者见死不救让基特受到那么大的伤害,我要不把他揪出来,誓不为人!”
听他说的这么坚决,杰玛吓了一跳。但是能够理解,她只和维多一起呆了几个小时,对她的死都感到难过,怎能希望他不痛心呢?
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说:“现在别想那事儿,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俯过身来吻他。
他们温柔地吻着,接着越吻越热烈,然后金凯粗暴地一把揽过呻吟的她,趴在她身上,动作狂野地做爱他的这份狂野说不定是憋在胸中的怒气。她不知道此刻的他有没有想着她。
但是杰玛由着他胡来,最后激情把他俩一起送进沉沉的、无梦的睡眠之中。
整个星期三早上,他都心神不定。只要电话铃一响,他就满怀期待地扑向它,整个心都悬着。
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食不甘味。
下午四点半,那个电话终于来了。
“邓肯,我是亚力克。”这一回贝尔纳的声音倒是很清楚,“你知不知道你……麦勒兰博土的私人医生叫什么名字?”
金凯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了,心里涌起一股无法排遣的负疚感,问:“怎么回事,亚力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尸体很完整,药检出来了,她的血液和组织样本中,含有大量洋地黄。”
贝尔纳的声音很不自在,好像这个结果让他很不高兴似的。
“她是不是在服用什么心脏病药?”贝尔纳满怀希望地问道。
“就我所知没有,她很健康,而且充满活力,亚力克,我想她的医生会证实我的看法,尽管我不知道她的医生是谁。”
“见鬼,我们问过了系秘书,她说不知道,所以我才想到问问她的朋友。”
“亚力克,我拿了一些维多的手稿,”金凯知道此刻是摊牌的最佳时机,赶紧说:“是一些跟她写的莉迪娅·布鲁克传记有关的东西。”
“你替她调查布鲁克案子时她交给你的?”亚力克问。
“不是,是我昨晚拿过来的,我瞧着她的办公室被人搜过,觉得把那些东西留在那儿不大安全。”这话让贝尔纳左右为难:要是责备金凯,又没法替自己的疏忽辩护,因为现在他很清楚这个案子有谋杀嫌疑。
电话另一端的沉默说明贝尔纳陷入了窘境,终于他清了清喉咙说:“哦,你这样做有点儿违背常规,但就当时的情景……我想也说得过去。不过,你得把东西尽快送还给我们。”
金凯的办公室门开了,杰玛抱了一大堆档案回来,看见他在接电话便轻轻地在他身边坐下。
“明天吧,”金凯对贝尔纳说,“亚力克,关于洋地黄,法医有没有说是怎么来的?是天然的还是合成的?”
“她说她分不出,因为二者的溶解方式一样,可能是从几种不同药物中沉淀出来的。”贝尔纳清了清喉咙说:“听着,邓肯,我知道你很难过,但那不是你的管辖范围,你无权插手此案。我觉得你要插手的话可能不太好。”
金凯的火气串了上来,说:“亚力克,你怎么这么想?你该清楚,我没有胡说八道,维多对莉迪娅·布鲁克自杀的怀疑,也是对的。你的手下在花园门口找到什么了?”
贝尔纳又迟疑了片刻,说:“我刚刚派了些人过去。”
“见鬼,亚力克,”金凯大声吼道:“都这时候了,很容易弄坏现场情况的,你到底搞什么鬼啊?”
“用不着你告诉我怎么做,邓肯。你也别冲我吼,我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贝尔纳又急又快地说。
金凯没想惹火他,这位老兄得罪不得。
他呼了口气,和缓地说:“抱歉,亚力克,你说得没错,是我过分了。”
他真诚地说,然后补充道:“明天见,我会尽快去剑桥的。”说完把电话挂了,忽然发现自己满身冷汗,从杰玛发白的脸色来看,他知道自己有多紧张。
他们默默地对视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说:“这么说,你是对的,他们现在动手了。”
他点了点头,说:“是的。”
他想了想昨晚的那个念头,本来打算不理了,现在发现自己已经拿定了主意。
“杰玛,我得请一段时间假。”
“什么?现在?”
“等丹尼斯开完会,我就和他说去。”
“你不能就这么走,事前都没准备,也没跟有关部门反映。”
“干嘛不行?况且我有很多天公假,然后再请一段时间的私假或病假。不管怎样我是走定了,杰玛。”
“那后果呢?”
“管他妈的后果呢,已经晚了,”他几乎冲着杰玛大叫着说:“我不在乎了。”
她狠狠盯着他,紧紧抿着嘴,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你不在乎我在乎,我知道你已经豁出去了。你根本就不想把案子交给剑桥警局办,你知道他们不会让你插手这个案子,但是你觉得你能做得更好,所以你连工作都不顾了。”
他慢慢地说:“我的工作能跟维多的命相比吗?”
杰玛含着泪说:“你再怎么做都救不活维多,你只会伤害自己,一想到这个我就受不了。”
“对不起,杰玛,”他也不想伤害她,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只有这么做才能心里安宁,因为我能比他们做得更好,我不会让这事不了了之。”
“但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她恳切地说:“维多的死不是你的错。就算你知道会发生,你也无能为力。”
他扯了扯嘴,露出一个笑容,说:“你的话没错,可我就是这个牛脾气,没办法。”
杰玛5点半离开警局的时候还希望能跟金凯谈谈,叫他不要草率行事,但她找他的时候,他还在开会,只是抬头对她说:“现在我比较忙,杰玛,明早我会去看你。”
杰玛只好走出警局,默默地走在路上,心情很不好。
她本来就担心维多会介入他们的生活,但是没想到的却是维多死了之后,才真正地介入了他们的生活。她该拿什么去与他的负疚感抗衡呢?
她一路走得很郁闷,觉得很累,也没什么做饭的心思了,只能去海茨尔家蹭了。
她回来的时候,海茨尔正在露台,看孩子们在花园玩耍。她拥抱了一下托比,然后坐进海茨尔身边的椅子里,叹了口气。
海茨尔往酒杯里倒了些酒,递给她,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说:“干杯,看起来你今天并不好过。”
她后仰着靠在冰凉的铁椅上,闭上眼睛。
看着托比,她想起维多站在门廊上,搂着儿子的肩膀,哈哈笑着。想到这儿,一丝担忧涌上心头,要是她死了,托比怎么办?他的父亲,也跟基特的父亲一样,去向不明。对于孩子来说,妈妈应该是不可替代的。
海茨尔凑近她,拍了拍她的胳膊:“怎么了?”
“噢,抱歉,”杰玛吃惊地说:“我在想事儿。”
“知道,你的两道眉毛快拧到一起了。”
杰玛笑了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对孩子们来说,我们真的少不了吗,海茨尔?我们如果不在了,他们还会快乐地过下去吗?”
海茨尔飞快地瞟了她一眼,说:“儿童心理学上说得很复杂,我觉得应该是吧。”
她呷了一口酒,然后接着说:“你是不是在担心维多的儿子?”
“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真的很可怕,叫人不敢去想,我却不能不想。”
“怎么了?”海茨尔问道。
杰玛神色有些沉重说:“看样子有人对她下了毒。”
接着她告诉了海茨尔金凯决定请假私自查案,对此她忧心忡忡。
“海茨尔,他非常固执,根本不听我的话,已经气昏了头。他还怪我,我都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真拿他没。办法。”“要是我,我就会不理他,让他先静静。我想他那么生气,不仅仅是因为维多的死因吧。他是在发泄胸中的伤痛,他只能愤怒。我也不知道你能做什么,你是不是想改变他的想法来着。”
“我理解他的感受,因为我也觉得自己有错,”杰玛说:“维多怀疑莉迪娅·布鲁克的死有原因,我也觉得很有道理,但却没建议邓肯调查下去。”
她做了一个厌恶的表情,接着说:“我不想他为那事儿分心,怕他没空理我。”
“你觉得维多的死跟她怀疑莉迪娅的死有关?”海茨尔问。
杰玛耸了耸肩膀,说:“完全有可能。有人知道维多的举动,于是先下了手。”
此时天几乎完全黑了,花园里的气温骤降,她哆嗦了一下,接着说:“不管怎么说,应该从莉迪娅的案子着手为好,真希望看了维多的那些东西……”
“你是不是给我讲过莉迪娅很迷鲁伯特·布鲁克?”
“是,但我不熟悉他,就知道他是爱德华时期的一个年轻诗人,就记得‘如果我死了,请这样记住我……’”
“你要是对鲁伯特·布鲁克感兴趣的话,我这儿有些东西你拿去看看,我看你也不会让邓肯独自去做的,对吧,亲爱的?”
那是肯定的。她说:“是的,我想我不会。”
说完,海茨尔领着杰玛走进客厅。壁炉两侧的墙边,摆放着装了玻璃门的书橱。
“我已经很久没碰了。”海茨尔打开书橱,勾着头浏览一排排书脊。
“噢,在这儿呢。”她抽出几本书,拿到沙发边,杰玛在她的身边坐下。“我以前有一段时间也特别喜欢鲁伯特,所以我能理解莉迪娅对他的迷恋。鲁伯特·乔纳·布鲁克,橄榄球教练的儿子,1887年出生。”海茨尔笑容可掬地背诵道。
她递了一本书给杰玛,说:“我只有马什《回忆录》的平装本,里面的前言部分很值得一看,再说还收录了他的全部诗作。”
她皱了皱眉头,又说:“不过,另外这几本书,莉迪娅读大学的时候可能看不到。哈桑尔传记是1964年出版的,而《信札》是1968年问世的,至于他写给诺埃尔·奥利维尔的情书集前几年才出版,不过维多对这些东西肯定很熟悉。”
“诺埃尔·奥利维尔是谁?是劳伦斯的亲戚吗?”杰玛问。
“奥利维尔四姐妹中的老幺,我想劳伦斯是她们的堂兄。”海茨尔解释说,“鲁伯特20岁那年遇见她,当时她才15岁,之后他为她神魂颠倒了好多年。他死之前他俩一直是朋友,常有信件往来。”
杰玛一一接过海茨尔递过的书,心想这些都是什么书。她仔细看了看《回忆录》扉页上布鲁克的黑白照,他头发凌乱,眼光深邃。
“他真的很英俊,但是大家为什么都那么迷他。”
“没错,他确实长得迷人,但那不是别人迷他的主要,原因。我觉得他代表着那个时代青年的心声,而在战前根本没有这样的作品。”海茨尔说。
“那么,当时他是不是个优秀诗人呢?”杰玛问。
“我想他的确存在过人之处,但是没人知道他会有多大造诣?弗吉尼亚·伍尔夫认为他肯定会成为一个政治家。”
“他认识弗吉尼亚·伍尔夫?”
“他似乎无人不晓,他所认识的人中有一大部分都很有成就。弗吉尼亚·伍尔夫,詹姆斯和利顿·斯特雷奇,杰弗里和梅纳德·凯恩斯,达尔文姐妹,还有别的很多名人,一口气说不完。”
“这么说,不仅仅是后人喜欢他,那些认识他的人也都很喜欢他。”杰玛抚摩着那张照片,好像她能使照片上的他复活一样。
“我看了一些文字,都说他是个有超凡魅力的人,我想可能是这一点让他英名犹存。”
“这些人看上去都很单纯嘛。”杰玛说,她翻到杰弗里·凯恩斯汇编的《信札》中的照片部分。
海茨尔大笑道:“诗确实写得很美,但是他应该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单纯。鲁伯特不仅仅是在性方面有点儿……复杂。”
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接着说:“喝完这茶,咱们来朗诵亲爱的鲁伯特的诗吧。”
可是杰玛只想好好地抱着托比享受温暖的亲情。
“谢谢,海茨尔,我得走了,不然托比会睡不着的,再说——”她拍了拍腿上的书,说,“我还有这么多书要看呢。”
亲爱的妈妈:
原谅我以这种方式告诉您我的近况,当我看到您给我的祝福后,我觉得自己特别不懂事。可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们觉得一刻都不能等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别理会传统习俗,放胆冒险一试。
我和摩根昨天在剑桥户籍登记处登记结婚了。
我知道您想的是什么,好妈妈,您肯定在想我们还不了解,有点太草率了。可我们已经认识一年有余,我们对生活充满一样的激情,一样的热爱;我们有着一样的目标,都是想要一五一十地记下生活,并竭尽全力生活好。
我们是在最近才发现自己的情感,跟他在一起后,我看待事物的角度焕然一新,感觉变得敏锐了,好像眼睛突然失明了,周围的世界变得那样美丽绝伦。噢,妈妈,他的摄影作品好得让你出奇,他是那么出众,那么有才气,我们以后会互相支持互相鼓励的。
我最近才思泉涌,写得非常顺手,摩根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诗歌以外的东西,像学术上的一本正经和大学里那些沉闷乏味的传统,只会成为我们出作品的动力。
下周新学期就要开始了,我们两人将面貌全新,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各自选定的事业中。
我们在剑桥找到了一小间公寓,就是一个单间,但这个窝是我们自己的。摩根找到一份工作,在大学城的一家照相馆给人当助手,虽然这份工作无聊之至(就是婚纱照啦,儿童照什么的),但他会干得很出色的,干这活儿还有一个好处,他可以利用照相馆的设备处理自己的摄影作品。
巴雷特博士非常善解人意,他叫我帮忙辅导一些学生功课,工作之余,我打算拼命地写啊写啊写啊。
别担心,摩根很务实,如果我们不大手大脚乱花钱,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再说,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别的就都不重要了,是不是?
我相信您也会喜欢他的,妈妈。他那副忧郁的外表下其实暗藏了幽默和善良,这些我只在您的身上才见过。
他让我敬佩,也能给我安全感。请为我高兴。
莉迪娅
1963年9月30日于威尔士兰格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