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山经常有雪人出没,曾经有猎户村落在外出捕猎时受到雪人袭击,掳走了两个女人。隔了八九个月后,两个女人全身赤裸地昏迷在村口,身体满是爪抓留下的疤痕。
苏醒之后,她们目光呆滞,任由怎么问,只会说两个字:“雪人……雪人……”村里的老人们说,这两个女人是被雪人抢走生育后代,被糟蹋了身子。猎户们自然深信不疑,把她们锁在屋子里,一天送少得可怜的水饭。
又过了一个多月,猎户们睡得正熟,听到村里犬吠不断,以为是野猪、熊瞎子进村偷食。大家穿好衣服扛着火铳出了屋,却见十几条狗被生生撕裂,满地残肢,锁着女人的屋子后墙砸开一人半高的大洞,女人不见了。
告别狐参村,我们按照何子铭画的地图,向九尾狐藏匿之地进发。临走时参母送了十来颗小红果,味道苦涩,吃得舌苔发麻。不过精力体力出奇充沛,一路没怎么吃东西也不觉得饿,到了二半夜还神采奕奕睡不着觉,我索性和月饼下象棋赌点小钱熬到天亮。
如此五天,我已经把下下辈子的收入输给月饼。埋头走路时还琢磨头天晚上最后一盘明明可以反败为胜,要不是当时月饼故意聊到狐参村裸女让我心头大乱,说什么也中不了丫的马后炮输了个干净,看来“黄赌不分家”所言不虚。
“到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月饼展开地图,参照着不远处一座无名山峰。我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兴奋,远远望去,山峰五六百米高,翠绿的松树延伸至山腰,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腾腾雾气冒出,聚成大片云彩。
月饼卸了背包,斜靠着树点了根烟,久久没有言语。我本来还想看看这座山的风水堪舆,是不是暗合五行八卦,转念一想到都到了,研究这个有什么用。难不成是最凶狠的“阴煞血地”还不上去了?
“南瓜,我觉得有些不对。”月饼摸出枚红果,手掌一抬,丢进嘴里嚼着。
我拿行李当椅子坐着:“咱们什么时候碰到过对的事?”
“参母临走前说过青铜棺材在山顶中央,”月饼扬了扬眉毛,“山顶冒雾气有两种可能。这是座活火山,或者山顶有湖。”
我倒没觉得这是个问题:“月饼,你丫想多了。管他活火山还是山中湖,咱们……”
月饼把烟头向我一弹:“你这几天输棋把智商也输干净了?咱们不是凤凰也不是蛙人,不管是火山还是湖,怎么下去?”
我躲过烟头,细细一想,月饼说的貌似很有道理,我竟然无法反驳。
“那该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安营扎寨等九尾狐百年一次的出棺吧?月公公您能扛得住,我可没这么长的岁数陪你在这里变成望狐石。”我把鞋带调到最舒服的松紧度,“月饼,别多想了,走吧!我知道你丫又准备留我殿后自己上山。告诉你一句话,门儿都没有!”
“操!我还没那么关心你!”月饼扎紧背包吹了个口哨,“九尾狐,我们来了!”
我也扯着嗓子喊道:“我们来了!”
山谷久久回荡着我们的声音,隆隆的轰鸣声从山顶响起。
“月饼!”我抓了把雪镇着过于兴奋滚烫的脸,“回国后想过干什么没?”
“睡觉。”月饼伸了个懒腰。
“……”
我们穿过山谷间的枯草地,渐渐接近雪山,地表冒着硫磺酸味的热气,枯草带由黄转绿,野兔、獐子、山鸡随处可见。潺潺小溪横贯谷间,鱼儿鳞片闪着阳光,啄食水草。
这座山峰确实是座活火山。
抓鱼、采蘑、捡蛋、生火、烧水,就着最后几瓶二锅头,吃了上山前最后一顿晚饭。也许是都在想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聊天也没什么兴致,索性借着酒意睡觉养精蓄锐。
“月饼,这湖有多深?”我捡了块石头沉进湖里,水花鼓爆沉闷的水声。越往深处看,越觉得湖水墨绿,森森寒气扑面而来,水纹荡漾着我变形扭曲的脸庞。我心生寒意,向后退着,远离湖面。
月饼蹲在湖边,伸手探入湖中试了试水温:“南瓜,你憋气能憋多长时间?”
我估摸着算算:“最多三分钟。”
月饼把水囊子倒空:“一人五个,身上绑石头,沉进湖里大概能坚持半小时。如果第四个水囊子用完了还没到底,就立刻解开石头浮上来。”
“万一有水怪怎么办?”我心里说不出来的别扭,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
月饼摸着鼻子,挤眉弄眼表情很奇怪:“水怪?那只能自……”
“噗!”血箭从月饼左肋迸出,一截粗糙的舌头穿过他的身体,舌尖挑着热腾腾的肝脏。湖面溅起巨浪,拍向岸边,把月饼扑倒在地。浪花褪去,一个巨大的怪物从湖里探出半米多粗的脖子,脑袋和脖子差不多粗细,头顶长着两枚排球大小的肉瘤,细细密密的牙齿含着肝脏,瞪着榴莲大小的眼睛,歪着头看了看我,悄无声息地潜入水中。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回过神的时候,月饼半截身体埋在黏土里。
“月饼!”我嘶吼着跑过去,扒拉开泥土,双手摁住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涌出。月饼脸上早已没了血色,嘴角挂着熟悉的笑容,身体渐渐冰冷僵硬。
我哑着嗓子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手忙脚乱的封着止血穴道,重重击打着所有能瞬间吊命的脉络,无济于事。
月饼死了!
我怔了许久,仍然不敢相信,月饼就这么死了?
他一定会睁开眼睛:“南瓜,用不着这么感天动地吧?我只是睡了一觉。”
夜幕来临,白头山上空的群星璀璨清冷,几抹薄雾笼着月亮,静溢的湖面波光粼粼。我守着月饼,狠命抽着烟,烟头落了一地。突然,我想到了该怎么去做!
我要入湖,寻找青铜棺材,把月饼尸体放进去复原,再找到九尾狐,实现复活他们五个人的愿望!如果碰到那只怪物,哪怕是豁出命,也要捅它几刀,大不了一死,再没心事了!
打定主意,我把所有水囊倒空,注满空气拧紧塞子,扯了数根藤条,把几块岩石牢牢绑在身上,拧开放水手电,一步步走进湖中!冰冷的湖水深不见底,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我第一次,心中没有恐惧!
“哗啦……哗啦……”水面已经没到胸口,胸腔承受着水压,呼吸越来越困难,我深呼一口气,钻进湖中。
借着石头的重力,我迅速下沉。手电微弱的光线照出类似于灰尘的浮游生物,棉絮般的丝状物漂着,突然,我看到光线范围内闪过一条白影!
我急忙顺着白影照去,光柱映出一张篮球大小腐败人脸!湖水把那张脸泡得异常肿大,被鱼啄食的坑坑洼洼,残留的肌肉乍起白色肉须,就像从脸中长出无数条蚯蚓。
它睁开灰白色眼睛,歪头打量着我,塌陷的鼻孔里冒着一串串气泡。一双肿胀的胳膊从黑暗中钻进光圈,手指黏连着薄薄肉膜,指尖长着弯钩状骨爪,分水滑动,向我游来。
人形水怪越来越近,张开裂到耳根的烂嘴,喉咙里鼓出一个巨大的气泡。我的身体仍在下坠,水怪由上及下扑压,水压逼迫着身体,肺部因为憋气炸得生疼,我强忍着吸口气的欲望,摸出瑞士军刀,准备在水怪逼到最近距离从它嘴里一刀贯穿!
突然,我踩到一团软软的东西,我的双腿被抱住,顶着我极速上浮,军刀受到水阻力,仓促间没拿稳,落向湖底。我低头一看,脚下聚集着更多人形水怪,拥挤着如同一滩巨大的肉蛆,其中两只环抱着我的双腿,摆动着黏连下肢末端的扇形肉蹼,托着我向上浮。上边的水怪一口咬住我的胳膊,一阵剧痛,我忍不住喊出声,肺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气体挤出,胸口火烧火燎,滚烫的如同几乎要爆炸的火药。我大口呛着水,耳膜震荡着水压声,身体被挤压的几乎要缩裂。
“哗啦!”就在我要晕过去的时候,眼前白茫茫一片,肺里涌进新鲜空气,整个人腾空飞起,重重落在岸边。我双手撑地咳着水,一道人影遮住我。
抬头看去,月饼居然站了起来!
“月饼!你丫……”我的眼泪忍不住流出。
“呜呜……呜呜……”十多条水怪半浮在湖面,光秃秃的脑袋盘满青筋,腐肉“簌簌”掉落,整齐的悲鸣。
月饼没有听见我的话,从我身边走过,背部赫然留着贯穿的伤口,一步步走向水中。
我奋力站起,一把扯住月饼。他僵硬的转过身体,眼睛蒙了一片白色肉膜,茫然地看着我。
“你丫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我扇了他两个耳光。
他的身体冰凉僵硬,我心里冰冷!
“南瓜,回去吧。这是我的归宿,不想救我,也不要救他们了。命运,谁也无法摆脱。”月饼苍白的嘴唇没有动,我却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白色的眼眸间或一轮,闪出黑色瞳孔,又迅速消失。
“我的朋友们在召唤我,终于回来了,好累。”月饼身体“咯咯”作响,头发大把大把脱落,指缝间长出肉膜,指甲暴长,硬化成弯曲的骨爪。
我跪在水里,嗓子嘶哑得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月饼走进人形水怪,慢慢潜入水中。
许久,波纹平息,星光月光肆无忌惮的挥洒湖面,妄图用宁静遮掩湖泊深处恐怖的人形水怪。
我猛地坐起,全身已被冷汗浸透,防风灯晃悠着暗光,温暖的帐篷把我带回现实。
我居然做了一个无比真切的噩梦!
我大口喘着气,抹着额头冷汗。回想起刚才那个梦,仍然心有余悸:“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梦中情景历历在目,甚至感觉到肺部憋气的疼痛,我越来越相信这个梦一定是某种启示。月饼蒙着被子熟睡,我轻轻敲着额头,终于做出决定!
我悄悄摸出针盒,取了几枚银针,对着月饼身形甩进他的昏睡穴,穿好衣服扎紧背包,出了帐篷。
如果这个梦是喻示,那么绝对不能让月饼接近山峰。我必须在月饼血脉恢复畅通的十二个时辰之内,到达山顶,寻找那该死的青铜棺材和天杀的九尾狐!
参照北斗星辨明方向,我紧了紧包带,喝了口水,用力捶着胸口振作精神,出发!
顺着山势向上走着,我心烦意乱,眼前时不时出现噩梦中的情形,只得含片艾草叶子宁心静神。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山谷草地,走进了山脚下的松树林。隔着繁茂的松针望去,山顶似乎就在不远处,看着虽然近,走起来却是一段很长的距离。
我挨着松树坐下,歇了口气,扶着树站起正要继续走,手指摸到树身一条划痕。我拧亮手电照着,树皮整整齐齐刮掉一寸宽三寸多长,松脂渗出还未凝固,这是有人在不久前用刀子割出的记号。
除了我,居然还有人!会是谁?
我仔细看着林中草木,果然有一条不明显的压痕延伸至树林深处。我俯身顺着痕迹寻着,在一处潮湿的泥地发现两个脚印。
印痕一前一后,距离大约一米,我迈步丈量间距,那个人和我差不多高。我再仔细观察,更觉得奇怪,脚印居然是不规则的圆形,完全分不出前后脚,倒像是把巨人的脚砍掉,只剩脚骨留的印子。
我想起出发前收集的资料中关于“白头山雪人”的传说。
当地猎户口口相传,白头山经常有雪人出没,全身长满白色毛发,身材高大接近两米,能徒手撕熊搏虎。曾经有猎户村落在猎人外出捕猎时受到雪人袭击,掳走了两个女人。隔了八九个月,全身赤裸的昏迷在村口,身体满是爪抓留下的疤痕。苏醒之后目光呆滞,任由怎么问,只会说两个字:“雪人……雪人……”
村里老人们传言,这两个女人是被雪人抢走生育后代,被糟蹋了身子。猎户们自然深信不疑,把她们锁在屋子里,一天送少得可怜的水饭。又过了一个多月,猎户们睡得正熟,听到村里犬吠不断,以为是野猪、熊瞎子进村偷食。大家穿好衣服扛着火铳出了屋,十几条狗被生生撕裂,满地残肢。锁着女人的屋子后墙砸开一人半高的大洞,女人不见了。
满村都是巨大的圆形脚印,一直延伸到山林。“白头山雪人”传说不胫而走,一时间好几个猎户村落搬离。
我量着脚步大小,心说如果真是雪人还好对付,这玩意儿只抢女人,估计对我没什么兴趣。可是树上的刀痕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雪人进化了,会使用自制刀具?
我又接着想到另一种可能:有人走在前面追捕雪人,沿途留下记号。怎么会这么巧?偏巧也是这座山峰?
怪事实在太多,我索性不去想。月饼曾经说过:“该遇到的迟早会遇到,半道纠结最浪费精气神。”
我摸出军刀,又踹断一根手腕粗的枝条,把军刀绑在枝条前段,做了个简单的刺矛防身。手里有了家伙,多少踏实些,正想继续出发,前面不远处“扑棱棱”惊起一片飞鸟,隐约看到毛茸茸的人形怪物蹲在树后。
我关了手电,握着刺矛,手心微微冒汗,猫着腰轻手轻脚走过去。怪物似乎没有察觉,靠树蹲坐,一抹红光忽明忽暗。黑夜里看不真切,怪物周身似乎散发着烟雾。
“应该是汗气。”我居然有些猎手捕猎的兴奋感。屏住气越走越近,隔着树模糊看到怪物半个肩膀露在树外。走到五六米距离,我单手持矛,准备掷出把它扎个对穿。
“让你糟蹋女人!”我暗骂一句,跃身而起,正要掷出刺矛。
怪物突然说道:“南瓜,背后对兄弟下刀子,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还有没有了?”
我正腾空绷着劲儿,一听这话,他妈的是月饼!急忙把即将脱手的刺矛向地上扎去,身体顺势下坠。也该着倒霉,居然扎到了一块岩石。树枝折断,军刀别着劲向我飞来,要不是躲得快,差点把自己扎个对穿!
我吐了口泥巴:“月饼,你丫不是……”月饼打扮得像个丛林狙击手,全身上下捆着草,顶着树枝做的帽子从树后走出。
“明明点了你的昏睡穴,怎么醒得这么快?”月饼扒拉开挡着脸的草叶,满脸奇怪,“难道平时练点穴练多了?有了抗体?”
“我……你……”我一时语塞,好半天把这句话接上,“明明是我用银针扎了你的昏睡穴!”
“那是我用被子包的假人。”月饼拧亮手电往我身后扫了扫,“南瓜,你不安心睡觉跑出来干嘛?”
“我他妈还没问你呢!”我摸出烟,一时间没找到火机,“借个火。”
月饼丢给我火机,摘着身上的野草。我一时乐了:“月饼,你怎么这个打扮?”
“刚才就觉得不对劲,总觉得身后有人,捆些草准备躲在树后伏击,一时大意还惊了鸟。”月饼伸个懒腰,靠着树伸腿坐着又续了根烟。
我们俩就这么一根一根抽着,眼瞅着地上的烟头插成一窝韭菜,月饼才说道:“你也做了那个梦?”
“嗯。”我老老实实回答,“这么说?”
月饼灭了烟,讲述了同样的噩梦。唯一不同的是,在梦中他换成了我,我换成了他。
我们对视着,终于憋不出笑了出来。
“月饼,我还纳闷按照你的警惕性,三针都没反应。”
“南瓜,你的昏睡穴是怎么回事?”
我摸出烟盒,中间凹了一块儿:“睡觉的时候掉了,替我挡住了。路上抽烟我还以为是碰到哪儿了,烟都断了几根,心疼得我。”
东方升起一抹鱼肚白,天色渐亮。
月饼打了个哈欠:“早知道就好好睡一觉了。”
我们心照不宣,再没提起那个梦。
穿过松林,山势渐渐陡峭,沿途草木越来越少,终于只剩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岩石。最后的一百多米,山体几乎垂直上下,只能攀岩而上。还好出发时带的装备足够多,我们换了攀岩鞋,把不需要的装备丢掉,备好了主绳、安全带、铁锁、快挂、岩石塞、岩钉,腰里别着镁粉袋,还特地开了存在手机里的视频重温了一遍攀岩步骤,才咬牙切齿的攀爬。
爬了十来米,我叫苦不迭。悬崖挂满落雪,每向上爬一步,首先要扫干净雪找到岩缝,还要用冰镐敲掉缝隙里的冰,才能钉进岩钉,别上铁锁穿安全带。况且气温极低,手指几乎冻成萝卜,抠着岩缝刀割般剧痛。好几次要不是月饼拉着,我就直接坠崖被安全绳吊着当蜘蛛侠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凸起的两米多宽的巨石,我和月饼耷拉着腿坐在休息。我极目远眺,白头山脉白绿相间,群山起伏,冷冽山风透进胸膛,精神为之一振。
“月饼,你说令狐把自己藏在这儿,百年苏醒,怎么下山?”我抠了块冰棱含嘴里化着,味道甘甜洁净,比城市里的矿泉水好喝不知道多少倍,“该不会是滚下去吧?”
月饼望着山顶:“那是九尾狐,又不是人,下个山还不容易。”
我也顺着山势望去:“令狐长什么样?有王祖贤漂亮么?”
“应该只好不差吧。”月饼往手掌呵着热气,“漂亮的女人分为两种,一种是甄嬛,一种是德妃。”
“就不能是小倩?”我盘算着还是小倩靠谱。
“有可能。”月饼故作沉思状。
然后,沉默……
还有最后五十多米,就可以找到青铜棺材和令狐。其实我们心里也明白,十有八九是以卵击石,那可是千年的狐狸,想玩个聊斋我们也不是蒲松龄和宁采臣啊。
我和月饼心照不宣,有一句没一句斗着嘴。这种时候,保持放松心态,遇到危险多少能有些帮助。
“月饼,我不想死。”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一路上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妈的快到了结果怂了。真丢人!”
“我也不想,活着多有乐趣。”月饼棱角分明的侧脸闪着冰棱映出的阳光,“所以,咱们尽量不要死。”
“轰……轰……”
山顶传出闷鸣,山体剧烈晃动,我们坐的横岩“喀拉”一响,与悬崖连接的地方裂出闪电状缝隙,摇摇欲坠。我们急忙抓住安全绳保持身体平衡,横岩如同活物,随着抖动的山体上下跳跃,齐根断落,向山谷坠去。我脚下一空,悬挂在崖壁晃悠着,腰部绷紧力气荡着身体,几个来回才蹬住岩缝。月饼大喊一声:“登山镐,钉住,快!”
积雪纷纷落下,闷鸣声越来越响,仿佛有千百个霹雳在头顶炸响。我把登山镐钉进岩缝,抬头看去,眼睛差点瞪裂。
大片的积雪如同洪水,卷起漫天雪沫,由山顶喷涌而落。无数小雪球越滚越大,携着雷鸣般落势坠下。
雪崩!
“抓牢!”月饼顶着落雪,向我挪动。
我张嘴想说话,落雪瞬间堵了满嘴,强烈的气压顶着鼻腔,几乎窒息。我握着登山镐,指节用力过猛,撑裂了皮肤。我低着头,身体绷得笔直,减少受力面积,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单手抓镐的力量根本抵抗不住狂猛的落雪!登山镐摇晃松动,眼看抓不住镐柄,一团雪球砸下,我被重重击中,瞬间脱力,手指一松,随着雪势坠下。
刹那间我什么都没有想,视线里只有漫天雪幕,一只熟悉的手突然从雪幕中探出,牢牢抓住我的手腕。月饼咬着牙,额头青筋乍起,单手抓着登山镐,另外一只手死命拉着我。轿车大小的雪球砸在他的后背,月饼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被雪势和我的坠势扯得笔直,从他的手心传来“咯吱咯吱”关节扯裂声。我提起一口气:“你他妈的松手!”
又是一个雪球滚落,砸中月饼后脑。月饼眼神涣散,慢慢闭合。抓着我手腕的手,反而更加用力!我摸着腰间的德国铲,雪崩带来的巨大气流压力让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变得艰难无比。我狂吼一声,用尽力气抽出铲子,对着自己手腕砍下!
手断,血溅!身体坠落,铲子余势斩到崖壁,刃尖崩断,斜着插进右腮,尖棱的断茬顶着口腔无法闭合,积雪灌进嘴巴,塞进喉咙,瞬间窒息。耳边响着尖利的风啸,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月饼依旧牢牢抓着我的断手,身体像一枚钉子,坚硬的楔进岩壁。
我离月饼越来越远,他渐渐淹没在落雪中,我闭上了眼睛:“再见了,兄弟!”
清亮长啸压住雪声,破空传响!两道白色影子穿透漫天落雪,向我飞扑而来!下坠之势被猛地阻住,我背部受到巨力撞击,咳出了喉咙里的积雪。啸声几乎刺穿耳膜,一双有力的胳膊托着我,把我向空中一扔,单手接住背着,顶着雪崩向山顶爬去!
雪白柔软的皮毛异常温暖,我软软靠着,再也没有力气,连思维都停止了。
坠雪声渐渐平息,落雪越来越少,直至零星几团,雪崩终于停止。悬崖露出本来面目,大半个崖壁铺满厚厚的冰层,如同镶嵌着一堵水晶墙。上百具穿着各朝各代衣服,面部恐惧表情栩栩如生的冻尸封冻在冰层中,整个冰壁宛如一口巨大的冰棺!
左侧传来长长的啸声,一只两米多高,体型魁梧的白色人猿背着月饼,手脚并用飞速上爬。背着我的人猿跟着啸起,十几个起落,我们终于到了山顶!
山顶凹陷出一个小山谷,人猿背着我们跃进山谷。
人猿把我们放在地上,滚烫的地面几乎把我烫熟。我习惯性的撑地起身,右手腕传来剧痛,这才想起手已经被自己砍掉了。我抬起手臂看着光秃秃的手腕,断口在低温中已经冰冻止血,斩断的骨茬支楞着刺出。我意识里想动动手指,可是手腕上什么都没有,这种空荡荡的失落感很难形容。
刺在脸腮的铲刃依然顶着上颚,我一咬牙拔出,滚烫得疼痛几乎绷断神经。
我呕了口血,慢慢闭合嘴巴。这时月饼身体动了动,缓缓睁眼,看到立在面前的人猿,弹腰而起。
“月饼,它们救了咱们。”我急忙喊道,脸腮的裂口又扯裂少许,钻心的疼痛还透着阵阵热风。
两只人猿“吱吱”叫着,指手画脚不知道在交流什么,忽然长啸着跃下山顶,攀着悬崖远去。
月饼望着我怔了怔,脸色一变:“你的手呢?!”
“在你手里。”我举起光秃秃手臂指着。
月饼这才发现手里还握着一截断手,几步跑过来,拿着断手就往断臂对装:“一定能接上,一定能接上!”
我第一次见到月饼如此惊慌失措,断手摩擦的伤口传来剧痛,我疼得只吸凉气,被扎穿的腮帮子也跟着往嘴里倒气:“月饼,你当我是壁虎啊!断了尾巴还能长出来!再说也不是接上去的啊!”
“怎么断的?怎么在我手里?”月饼抓着我的断手,“操!我想知道了!你自己砍断的!”
“谁他妈的能想到有人猿救咱们!”我左手很费劲的从右裤兜摸出烟,用膝盖夹着烟盒摸出湿漉漉的烟,“我这壮士断腕算是白费了。月饼,你说要不要给这只手立个墓啊!或者烧成骨灰,随身携带?”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月饼举着我的手吼道,“这可是手啊!”
我强挤出笑容,腮帮的伤口更加疼痛,却仍然不如心里疼。笑着笑着,我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他妈的也知道这是我的手!”
“对不起。”月饼抬头望着天空,深吸了口气,“代价太大了。”
“能到就好。”我抽着鼻子,努力接受断手的事实。
月饼指着我身后:“还有办法的。”
从坐起身我就一直背对着,直到这会儿心情才略略平复。我转过身,滚烫的热风扑面而来,浓烈的硫磺气息熏得几乎睁不开眼,而我所看到的奇景,让我讶异的完全忘记了疼痛!
山顶中间蓄着一汪直径五十多米的幽绿色湖水,我们距离湖边大约有五六米距离,依然能感觉到森森寒气。湖心的水却是赤红,岩浆由湖底涌出,炽热的岩浆和冰寒的湖水交融,像是冰与火的搏斗,边缘“嗤嗤”作响,冒着硝烟和蒸汽。岩浆不能前进分毫,湖水也无法完全覆灭岩浆。
一座三四米宽火山岩凝固的圆形小岛矗立在湖心,正中端放着一具青铜棺材!与我们在泰国、日本、印度、韩国不同的是,这具棺材光滑如镜,没有任何镂刻花纹。
“南瓜,你别动,我游过去!”月饼伸手试了试水温。
这个场景我在梦中见过,水怪穿透月饼的情形历历在目。我急忙喊道:“月饼!快回来!小心身后!”
月饼也想到了那个梦,拧身、翻跳,注视着幽静的湖面。
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水怪。
“也许我们的神经太紧张了。”月饼揉着太阳穴,眼中满是疲惫。
“那也不可能做同样的梦。”我话音刚落,湖面如同煮沸,跳跃着密密麻麻的水珠。忽然,湖底像被凿了个洞,湖水卷成漩涡,越扩越大,一条巨大的黑影顺着漩涡旋转游荡。牛叫似的吼声从湖中响起,水面剧震,漩涡荡散,水雾弥漫如雨,湖里钻出一只脖子三米多长的怪物!
月饼搀着我后退到岩壁,怪物卡车般大小的身体隐在水中,只露出一截披满水锈的后背,粗大的脖子扭动出厚厚的褶皱,蛇头状脑袋顶着两个长满鳞片的肉瘤。“嗷”,怪物张嘴吼叫,窄长舌头从细细密密牙齿中伸出,许久才合嘴,冷森森注视着我们。
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型动物,在它面前,心中不受控制的产生了对“大”的恐惧!
“咚……咚……”怪物走向湖心岛,湖面震着滔滔巨浪,山谷颤抖!
距离熔浆还有五六米距离,沸水煮着怪物身躯,燎起篮球大小水泡,“啵啵”破裂。怪物低声悲鸣,身体踉跄,探长脖子咬住青铜棺材,转身向岸边走来,直到把青铜棺材放到岸上,才静静地退回湖中。
水波激荡许久,不能平复,如同我此刻的心情!
山谷突然安静了,那具寻找许久的青铜棺材就在眼前,我却没有丝毫兴奋,反而极度疲倦。
不知道过了多久,棺材没有丝毫反应。
月饼弹了一枚石子击中棺材,“叮咚”脆响,里面竟然是空的!
“南瓜,这具棺材,是个整体,没有缝隙。”月饼冷着脸,眼中透着浓浓的失望,走近棺材踹了一脚,“或许九尾狐早就死了。”
其实就算月饼不说,我也看得清楚。难道就这么结束了?我要带着断了手,烂了脸的身体回去?月野他们怎么办?
月饼怒吼着,一拳拳击向棺材,鲜血斑驳!
“月饼,水怪把棺材送过来肯定有用意,人猿救咱们也绝对不是巧合!”眼看月饼就处于崩溃的边缘,我只能推测着找各种理由让月饼平复情绪。
“用意?巧合?这他妈的根本就是个千年骗局!诱使寻找九尾狐的人为争夺棺材自相残杀,或者死在这座该死的山峰!”月饼眼睛赤红,嘶哑着吼道!
想到之前所发生的事情,想到为青铜棺材死去的那些人,想到悬崖上冰冻的尸体,我承认月饼说的似乎是对的。那只叫令狐的九尾狐早就死了,临死前设下这个惊天骗局,诱使异术家族为了欲望主动赴死!
我下意识的四处看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目光胡乱扫视着山谷,岩石、湖水、熔浆、棺材……
忽然,我好像想到了什么!
这座山谷,缺了什么东西。
“月饼,你不觉得奇怪么?”我单手扶着岩壁站起,“我总觉得好像少什么东西。”
月饼稍稍平复,眯着眼睛观察,摇了摇头。如果没有水火交融的自然奇景,没有这具青铜棺材,没有湖中水怪,这座山谷和普通山谷没什么不同,但是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我伸手挠着头,手掌抓了个空,才想起右手断了。有时候人的联想很奇怪,看着空荡荡手腕,我想起了德国铲,又有一样东西从脑子里冒出!
我终于知道山谷里缺什么了!
刚才一瞬间,我想到了木制铲柄,而山谷里,缺少的正是木头!
我又扫视一遍,这么大的山谷,居然没有一株植物一棵树!
我再次整理思路,岩石、湖水、熔浆、棺材、木头!
土、水、火、金、木!五行缺一!
“月饼,你爬上去往下看。”我指着山谷顶端,“这个湖是什么形状!”
月饼攀上岩壁俯视湖泊,很快爬了下来,在地面画了一个太极阴阳鱼:“岩浆和湖水把湖泊分成阴鱼和阳鱼。从这个角度咱们只能看到湖水代表的阴鱼,雾气挡住了那半边的岩浆,也就是阳鱼!放棺材的小岛正好处于阳鱼阴眼。水怪冒出的地方,是阴鱼阳眼的位置!”
说到这儿,月饼扬了扬眉毛笑了:“南晓楼,真有你的。居然能想到这一层!”
我心里顿时亮堂了!虽然不知道九尾狐在哪里,但是这个山谷,却是按照“阴眼聚气”布置的格局。自古以来,游历方士喜养异兽,为了增加异兽灵识,会寻到天然五行缺木的地方布下“阴眼聚气”,利用八卦阴阳反冲,阴阳二气均化成阳气助异兽补阳。之所以缺木,是因为“久木必成阴”,一旦有了木,风水格局就会毁掉,异兽现形。
月饼蹲在棺材前,指着左上角白虎玄武交叉的直角位说道:“南瓜,你看这里,有个空缺。”
我凑过去一看,棺材好像在抬放的时候崩掉了一块青铜,残留着类似于五角星和梅花相结合的缺口。我伸出左手食指比量深浅,心脏极速跳跃:“月饼,这是开棺材的钥匙孔。”
“找块木头,按照这个形状磨好装进去!”月饼刚要起身,被我一把拦住。
我摁着他的肩膀,一字一顿的说道“月饼,钥、匙、在、我、这、里。”
“你说什么?”月饼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外星人。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我的手不方便,帮我脱掉左脚的鞋。”
月饼帮我脱掉登山靴,解开紧扎的袜子,脚踝上用红绳穿着一块铅墨色木片,轮廓厚度和棺材缺口完全吻合。
“孤儿院的阿姨说,这块木头,从我出生时就放在襁褓里。这些年,我一直带着。”我用牙齿咬断绳子,木片塞到月饼手里,“别问了,我也不明白。”
月饼掂了掂木片:“阴沉木?”
“嗯。阴气最重的阴沉木。”我的心情异常低落,“放进去吧。”
“退后。”月饼推了我一把。
我摇了摇头:“没必要,放吧。”
木片塞进缺口,我们还是退了几步,紧张地注视着棺材。
“吱……吱……”棺材里传出微弱的狐狸叫声。一瞬间,光线似乎黯了,天地间如同蒙着一层黑纱,无数道黑气从湖里、天空、山壁、熔浆中冒出,在棺材上方聚成漆黑的气团,飘到阴沉木的位置。棺材像一具吸风机,把黑气一缕缕吸了进去。
狐狸叫声越来越嘹亮,沉重的青铜棺材像一扇螺旋桨,在地面疯狂打转,空气仿佛都被抽了过去。棺材慢慢升起,“呜呜”转动,化成一圈青色残影。
气流爆出一声炸响!棺材停止旋转,“吱嘎吱嘎”声响起,棺材由中间裂开,一道融合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彩光线从中贯冲而出,在空中炸裂!无数条彩色光晕如同烟花落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一道耀眼白光落地,光线散褪,一只飘摆着九条雪白尾巴,周身火红的狐狸蹲坐着,双眼如同跳动的火焰,好奇的注视着我们。
“蛇神转世,伏羲后裔,居然能够找到我。”九尾狐的声音异常悦耳动听,宛如歌声,“红粉永生不受诱惑者、梦魇征兆仍旧前行者、绝境之处舍生取义者方可到达阴眼聚气之地。在此之前,也有数人破除三难到来,却参不透青棺之秘,绝望而死,化成湖中活尸。”
九尾狐光滑的皮毛如微风浮动水纹,荡漾起伏,眼中的红光逐渐内敛,缩成眼眸中红色瞳孔。
月饼问道:“你是令狐?”
“不错,我是令狐,一只罪孽深重的九尾狐。在扶桑我斩杀千人,才夺得最后一块舍利。本要立刻许下‘千年前惨死九尾狐复活的愿望’,却看到一个小男孩抱着武士父亲的尸体痛哭,我永远忘不了他看到我时仇恨的眼睛。我突然想到,这些年我追寻的是什么?九尾狐部落确实被人所杀,而我也杀了千百倍的人,那么我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冤冤相报,何时能了?我复活了九尾狐部落,世间之人必然会被九尾狐部落报复,屠戮殆尽。如果如此,一切罪孽皆由我起,那就由我而消。回到高丽,我做了五具青铜棺材,四具放在我犯下杀孽的国度,留下地图,希望有缘人发现棺材秘密,挽救将死之人。至于我,藏于此中,日夜祈福白头山万物生灵生生不息,天道循环,百年出棺食参补阳,回复灵力。为防邪心之人,设下三层业障,只有不忘本初,天资聪慧者,方能见我。”
九尾狐娓娓讲述,我听得心情跌宕起伏。真相,大大出乎意料!
放下仇恨,忘记背叛,独自承受痛苦,回到出生时的良善之心,这是多么艰难的选择!
“你们来到这里,不会只是听我讲故事。说出你们的愿望吧。”九尾狐挪开前爪,三颗晶莹剔透的舍利流连着温暖的佛光。
“请复活我们的朋友!”月饼深深鞠躬,“还有这两年因此而死的人们。”
“这就是你们的愿望?”九尾狐侧头看我,“难道你不想断臂重续,残面复原?”
“他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我笑了。
“你们通过了最后一次考验,舍小我而顾大我!”九尾狐周身红光大盛,“舍利如万物,常形于世间。复活众人,要改变无形时间。再次醒来,你们都会回到过去,忘记所有一切,重新历经十丈红尘,诸多劫难。可否愿意?”
“只要不是重复这段经历就好。”月饼摸了摸鼻子,“我们会回到什么时候?”
“时间如水,永无常形。顺势而流,永无止境。”
“您的意思是您也不知道我们能回到什么时候?”我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总不能回到三万年前变成山顶洞人吧?”
“看机缘了。”九尾狐把舍利摆成一条直线,吟唱着和柳泽慧萨满巫术语调极为相似的歌曲。
我感觉身体变得虚化,轻飘飘完全不着力。眼线穿梭着无数光条,记忆在脑子里如同倒带,飞速回放!
“月饼!原来咱们俩果然都在那座岛上!”
“是啊!该死的人狐船长居然用惑术封住了我在岛上对你的记忆!”
“岛上那件事情咱们还没解决呢!什么时候能回去彻底处理完?山顶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月饼,说好了一起去啊!”我的声音飘忽不定,忽远忽近,似乎也随着光条极速流逝。
“那就说好了啊!”月饼扬了扬眉毛,他的脸越来越淡,身体只剩一层薄薄灰影。
“咱们可不能相互忘记,继续天生骄傲啊!”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声兄弟,一生兄弟!”
月饼消失了。
我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身体融进了飞速流动的光线!
月无华,认识你,真好!
再见了!
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