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大东(7)

“颜昭明?颜异?”王温舒挑了挑眉,仿佛有些惊讶,又仿佛有些玩味。

这个反应让陈嫣有些奇怪…虽然颜异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但应该不属于王温舒会关注的人群才对,颜异本身在学术界很有名声,曾经也是政坛所看好的明日之星。而学术界和政坛,那对于王温舒而言算什么?

他当然有利用学术界和政坛的时候,这些都是为了更好地发展泰和钱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大家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实际上只要做到最顶尖那么一小撮,就不免相互之间有勾连和影响。

至于对学术界和政坛的一个个人物有什么真正的了解,他有个鬼的了解!王温舒的行为习惯可以简单类比‘渣男’,想要利用的时候表现地殷勤无比、真心实意,实际上全都是走肾不走心!

王温舒其实是一个很能专注的人,这大概也是能够获得成功的人的一个普遍特质。而他的专注还要更极端一些,除了自己专注的部分,其他的他都当‘一次性’存在,不管再光鲜他也不会投入多少精力。

他能对颜异表现出不同一般的反应,这本来就挺奇怪的——有话说话,颜异在学术界和政坛可都没有当过顶流!王温舒这样的人,基本上也只会记住‘顶流’,因为对于他而言只有‘顶流’才最有利用价值。

颜异不管怎么说,还是太年轻了…其实也不能说年轻,以如今的平均年龄来说他并不年轻。只不过他跨的两界,无论是官场还是学术界,掌握资源的都是一些年龄很大的,熬出头最费时间的就是它们了!

陈嫣还在微微疑惑,同时又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的时候,王温舒却近前来了。围着颜异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住颜异的领子——猝不及防之下,颜异被他拽到了院子里池塘边,然后被他直接推了下去。

陈嫣都被这个变故惊呆了,要去拉王温舒根本来不及。

“王温舒,你欲何为!?疯了吗!”

池塘的水不算深,至少不到淹死人的程度,而且陈嫣知道颜异会游泳。这个时候并不担心颜异的安全问题,反而是震惊的情绪更多充满了内心。

王温舒犹嫌不够,转手就拿了放在一边的钓竿。这个钓竿当然是钓鱼用的,但放在池塘边上更多时候只是装饰品而已,是园林造景的一部分。平常只有仆人打理,这个时候倒是方便了王温舒,他伸手就要用钓竿去按住还没有站稳的颜异。

陈嫣忽然间意识到,王温舒说不定是真的想杀了颜异的!

来不及去想这两个人是不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有了血海深仇,陈嫣只能迅速拽住王温舒的手腕,不让他动作。

陈嫣的力气当然没有王温舒的大,但到底让对方的动作不能继续下去了。趁着这个时候,颜异才从池塘站起来,踩着码头台阶重新爬上岸。

也就是这个时候,陈嫣和王温舒拉拉扯扯之间,双双掉进了池塘。

说实在的,掉进池塘里的一瞬间,除开最开始的懵逼,之后陈嫣是松了一口气的。在她看来,被水淹一下王温舒就应该冷静一些了!而且这也免了她面对颜异时候至少一半的尴尬。

平白无故就被她的人推进池塘里了,这不是欺负人么?校园霸凌才这么演吧!

现在好了,大家都下水了!至少这上面公平了一点儿。

陈嫣有一个想法是没有问题的,至少掉进池塘里的王温舒没办法再发疯了。站稳了之后就伸手去扶陈嫣,陈嫣才懒得理他!她现在超生气的!推开他就要自己上岸。王温舒也不敢强行怎么办,怕池塘底打滑,反而让陈嫣跌到,多喝几口池塘水。

王温舒就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嫣身后,两人一起爬上岸…然后陈嫣就转身一推,王温舒就又掉进水里了。

陈嫣冷着一张脸俯视:“觉得这样有趣味?那你便多玩儿一次罢!”

“阿嚏!”一阵凉风一吹,陈嫣就打了一个喷嚏。这个时候已经接近夏天了,但始终是接近,而不是真的夏天。偶尔这么一小股风,吹在浑身湿透的人身上,确实挺凉的。

颜异担忧地看着陈嫣:“阿嫣…”

陈嫣赶紧摆手:“放心罢!我的身体越来越好了,才不像当年那么容易生重病。让人弄些热汤来沐浴一番,好好睡一觉,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你也得这样…今日之事实是我对不住你…也不知道叔夜发什么疯!”

“我发疯?我发的什么疯!”这个时候王温舒也爬了上来,冷笑一声:“只恨今日来的时候毫无准备,就算是带一柄剑也是好的!不然早就扑杀此子了!”

他眼睛里的恨意明明灭灭,是真真正正存在着的。

“你…”就算是陈嫣一时之间也被他震住了,没有继续责骂他。咬了咬嘴唇:“就算是有什么事,也要好好说,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这算什么?天底下还有王法吗?你平日你难道就是这么做事的?”

说话的时候陈嫣敲响了挂在假山旁边的一个小编钟,这也算是一个小设计。要是她和人在院子里谈什么重要的事需要清场,下人都退到主院的外院,那么让这些人回来的讯号就是敲钟声。

“好好说?我与此子无话可说!”王温舒的语气比什么时候都坚决。

说话的时候他还在看着颜异,而颜异只是平静以对,丝毫没有因为被一个人这样莫名其妙仇恨而产生惊惧、紧张、不解等情绪。他或许是猜到了什么,已经了解了,也或许什么都不知道…毕竟以他的性格而言,只要不面对陈嫣,很多时候他是很难有情绪上的巨大转变,以至于影响到神态的。

王温舒对颜异的恨一点儿也不作假…他怎么能不恨这个人呢!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就是如意的亲生父亲,知道陈嫣曾经深爱他,深爱到两个人无限接近于‘厮守终身’。但因为这样那样的人事易分,最终还是分开了。

最开始的时候王温舒其实并不知道这个‘故事’,他常年在长安活动,偶尔满天下‘出差’也一个地方呆不长。关于陈嫣在齐地发生的故事,他又能知道多少呢?

说实话,当年陈嫣匆匆忙忙离开长安,然后就一去不回。甚至有高层的内部消息,说她准备出海跑一圈…这个时候,他都当是陈嫣的玩性起来了,虽然听起来有些乱来,但陈嫣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很多时候她做事真就是玩的成分更大一些。

直到他也听说了,陈嫣生了一个孩子…这个消息当初传到长安,分成了两路。一路去到了陈家人以及刘彻那里,孩子都生下来了,陈嫣又没有把孩子藏起来的打算,自然要早做‘预防’,让孩子早早在一些人面前挂个名。

另一路就是去了几个大主管那里,这也是陈嫣和桑弘羊商量之后的结果。陈嫣对于这个想法的出发点是,大家既是老板和雇员,也是朋友,这种事还是说一声。不然日后直接带个能跑会跳孩子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这就是自己的孩子,总觉得不太好的样子。

至于桑弘羊纯粹是另一种考量,觉得这有助于稳定人心。

陈嫣有一个集成她血脉的孩子,这对集团内部的人来说还是挺重要的。虽然陈嫣还很年轻,但是再年轻的人也会老。如果她连一个继承人都没有,将来这偌大家业要留给谁呢?

陈嫣自己所说,留给家人和一众一起创业的朋友就行了…但桑弘羊知道这个想法有多天真!

到时候闻着腥味来的人不要太多,而集团内的大家连个主心骨、共同服气的人都没有,到时候要怎么和某些人斗?有可能陈嫣奋斗一辈子积攒下来的东西,就这么毁了!

当然,有些人不会想那么多!但单单只是老板家里没有继承人这一点,已经让大家本能的没有安全感了!

总之,陈嫣生了孩子,这显然是值得大家高兴的事情。消息传过去,也有着稳定人心的作用——少主已定,大家都收收心吧!

别的主管知道这件事当然是高兴的,王温舒则不然…说实在的,当时的他第一个怀疑对象是裴英。这并不怪他,谁让裴英出现的时间节点太微妙了呢!几乎是他一来长安没多久,陈嫣就离开了!而且他也和陈嫣一起走了。

这是第二次了!上一次陈嫣从长安出奔,裴英就是那个陪她的人!而那个时候,陈嫣与裴英才刚刚认识而已。当然,他也是,当时的他还很担心陈嫣,只能怀着复杂的心情,将陈嫣拜托给裴英。

当时的王温舒只要想到当年是自己把陈嫣交给裴英的,就是心中饮恨。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当年如果不是裴英,而是他呢?他抛下一起,也不听陈嫣什么分析,就陪着她去突破艰难险阻,然后浪迹天涯…是不是就可以去碰那份可望不可即?

那个时候他每次去临淄那边办事,都会去一趟不夜县,大约就是想碰碰运气。虽然他也知道陈嫣出海了,但她始终是要回来的,说不定就遇到了呢?

有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他这种在海边碰运气的行为倒是和齐地修仙的方士仿佛,他们也是这么在海边等着云气翻涌,然后等某种异象。当然了,最好还是能遇到海外仙山来的仙人。

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来,等不来陈嫣,他又向桑弘羊打听裴英的下落…当时他是想要杀了裴英的。他可没有什么大度的情怀,王温舒少年时起就是能跟着人劫道、盗墓的狠人了!这些年看起来是收心养性了不少,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一个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要说他莽,也是真的莽!

桑弘羊一开始还敷衍他,最后弄的没办法了,总不能看着裴英这个苦逼背黑锅吧!要是裴英真的抱得美人归,那也就算了,活该被人恨!但明明不是啊!天天在海上最危险的地方跑,为集团的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算了,还是做个人吧。

本质上来说,桑弘羊是一个挺讲究‘公平正义’的人,这也是他做财务的风格。有进有出、有借有贷,一码归一码吧!

所以他说了真话。

“确非裴英…你不必再想着寻裴英的晦气了…那人与阿嫣也再无可能。”之所以补充后面一句话,也有桑弘羊要息事宁人的意思。虽然他也不喜欢颜异,当年他都杀上人家临沂老家了,差点儿闹出人命来!说他不讨厌颜异?那才是见鬼了!

之所以息事宁人,更多是他不想事情再扩大了!

陈嫣的自尊心是很强的,关于这一点,和陈嫣一起长大的桑弘羊再清楚不过!陈嫣能吃一次回头草,这已经令他震惊!但这种事可一不可二,总不能再来一次吧?所以经过这一次的分手后,陈嫣是真的再也不可能和颜异破镜重圆了。

桑弘羊不想王温舒再生出事端来…真要是他冲动之下做出了什么,先不说颜异不是什么无名小卒,弄不好王温舒就得折进去,就算是他发动关系捞人都没用——桑弘羊和王温舒的关系挺普通的,不过他认可王温舒的能力。没了他就得给泰和钱庄再找个主管,这件事或许不难,但想要一个他这么能干的,那就难了。

再者说了,桑弘羊更担心日后陈嫣知道了这件事的收尾,有的是折腾!

“吾不怕,你怕什么?”当时的王温舒如此说,语气冷凝又轻蔑。

桑弘羊则是百无聊赖地摊了摊手:“我可不是怕事,你自己不怕死,难道我还替你忧心到这份上?我又不是你爹…我只是忧心阿嫣而已!本来这件事到此就了来,日后还能翻出水花来?”

说到这里,桑弘羊以一种同样轻蔑的眼神回应王温舒。他同意王温舒是个有才能的人,陈嫣对于这个人的大多数评价都很准确。但是他从来都觉得王温舒工作以外其实是一个很不聪明的人,甚至就连工作,他也是运气好遇到来陈嫣!

本质上他是一柄很锋利的刀,但太薄太脆来,在商人的同时,自己也会磨损的厉害,一不小心还有折断的风险!

擅长谋事,不擅长谋身…再加上一些性格弱点,简直处处都是破绽!

换一个用他的人,在工具人的使命完成之后,估计也就是陨落的命运。

现在他的感觉也没变,他根本没有弄清楚现在这事情是怎么回事!

“你根本不懂有情人之间的‘情’是何物!”桑弘羊是以嘲弄的语气说的:“所谓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然而在重于泰山之后,也可要不了多久就令人弃如敝履!若是‘情’能一直不变,这世上要少多少痴男怨女?”

说到这里,桑弘羊都有一些循循善诱的意思来。

“阿嫣曾与我论及此事,她有一说,我深以为然——‘所谓情,本就不可持久!曾经春日里‘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情.人,就算是结成夫妻,又能一直如前吗?不是变心,而是成为父母兄弟一样的亲情。若想要持久,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不圆满,让人心心念念许多年,在心里始终是当年的样子…至于其中一个英年早逝,那更是坏事,本来只能怀念十年的,可能要记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

“这样…你还要去做什么吗?”当时的桑弘羊笑的漫不经心,似乎已经笃定王温舒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不管心里有着怎样的挣扎,事情确实如桑弘羊所料,王温舒没有去临沂。

但考量利弊得失的时候能够控制住心中的情绪,不代表真的见到真人的时候还能保持冷静。‘颜异’这个名字不知道在王温舒的脑子里过过多少次来,每多想一次,就是一次的愤懑、厌恶、仇恨不得排遣。

于是看到颜异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完全托管给来本能!

这样说起来,陈嫣说他是疯了倒也没错!所谓疯子,不也是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交给了混沌的本能么!

王温舒一边极端厌恶着颜异,或者说的更直白一点儿,他是既厌恶又嫉妒。另一边,他又无法控制地去注意对方——并不是别的,他就是想知道陈嫣最终爱上的男子是什么样子。

其实知不知道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不同,知道了颜异是什么样的人又怎样呢?难道他能变成颜异?事实上,就算是变成颜异,恐怕也没用来!

但人性大多数时候就是一点儿不理智,他就是想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想要确定自己输对方哪里来…即使这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而最终他能得出的结论也不过是——果然是和他完全不同的人。

他出身卑贱,而对方是复圣之后、名门望族。他秉性刚强,喜欢耍狠斗气,而对方谦谦君子,行事可以说是温润柔和。他小时候穷怕来,现在最爱漫天花钱享受,吃穿住行无一不要最精最好的,堪称金碧辉煌。而对方呢,至少现在看来没有这种喜好,穿浅色衣衫,磊落非常。

他像是矿石百炼之后成金,而对方则是剖开石头取出的玉石,一点一点打磨出温润的光泽。

王温舒不服!!

当他能够以第三者的角度去评价颜异这个人,他也得承认,这是一个很优秀的人。这几乎不用质疑,如果连这一条都质疑,就得想想陈嫣当初是不是瞎了眼来,竟然会爱上对方。

但优秀归优秀,却不能让王温舒心服口服…凭什么是他呢?

如果真的是他连触及都不能的人物也就罢了,偏偏不是…至少他真觉得不是,这让他怎么服气?

越想越郁结,在陈嫣还在沐浴的时候,他闯进了安排颜异沐浴的地方。好在演绎这个时候已经穿好来中衣,不然的话场面恐怕会更加尴尬。

“凭什么是你!?”王温舒可以说是开门见山,发现颜异露出来不解的神情,他又道:“我听桑子恒说过你与嫣翁主之事!凭什么是你?若是你可以的话,凭什么不能是我?”

这就是他的不甘心来!

然而颜异只是看了一眼这个十分失礼闯进来的人,轻描淡写道:“…只能是我。”

别的什么不说,唯独这一点,颜异确实是笃定而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