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大东(5)

颜异在长安呆了七天,等到第八天的时候,他站在了大名鼎鼎的‘不夜翁主府’。

这里有很多人想用各种方法引起这里主人的注意,最终见到她,但做到这一点的寥寥无几——他在外院等待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同样想见她的,对于这件事,显然他们是很有话说的。

大概是因为排队等待这件事本身就很无聊,面对颜异这个生面孔,很多人就自然而然诉起苦来。总之就是说,几年前想要见‘不夜翁主’还没有这么难的,现在却成了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言语之间有着些许不满,但又竭力隐藏这种不满。

对于这些人来说,不满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又下意识担心自己表露的不满为他人所知,给自己带来麻烦。由此,更加令人看清了这里主人的权势,即使是私底下的场合,也有足够的影响力。

“不过这也是自然,今时不同往日,不夜翁主如今也越发贵重了…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想见就能见。”这大概是自我安慰的话。对于这些人来说,陈嫣这次回到长安,相比起过去任何一次都更亲近‘权力’‘政治’这些东西,这就是‘贵重’。

他们不擅长分辨各种权力,特别是隐于幕后的权力,只有这种硬推到他们眼前,再明白不过的权力,才能让他们意识到这是什么。

虽然心中不满,但习惯于在阶级社会中谋生的人们总是足够‘体贴’,自动将这件事合理化了——只不过‘合理’是一回事,心中是何观感又是另一回事了,不满总是不满的。

颜异听这些人只言片语谈及自己的目的,他听到了很多很多他们的诉求…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来到这里自然是为了从此间主人那儿得到些什么。

那些形形色色的、属于普通人的欲望就这样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是得不到满足的样子。所有人都认为这些自己怎么都够不到的东西,在这里的主人那里一定能轻而易举地达成。

简直就像是通过巫师向神明祈祷一样容易,只不过巫师往往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虽然绝大多数人是相信巫术的,但与此同时他们也会认同巫术大多数时候真没什么用)。而向这里的主人,某种意义上他们心中的‘巫师’祈祷,却是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只要他们能够站在他面前请求。

只要能够见到他。

她越来越强盛的权势也基本来于此,她总是能够做到任何事…只要是她想做的。她靠这样的‘无所不能’铸就她在人世的名声,亦是凭借这‘赫赫威名’她最终走到这般无往而不利的地步。

这些等待她垂怜的人敞开了自己的欲.望,他们不考虑其他,只想从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对于他们而言,或许这里的主人已经不是‘人’了,而是被物化成了某种存在。

就和某个代表着神力的石头人、木头人差不多吧(汉代的巫术崇拜还比较原始,将力量寄托在石头人、木头人身上都是有的)。

颜异和所有人不一样,他来这里的原因并不在于索取,而在于给予…他来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她或许不再需要他了,但他非得来问他,这是他必定要完成的事。

因为颜异的身份不同于一般的客人,即使新来陈嫣身边侍奉的人大抵不知道他和陈嫣曾经的事,也将他的拜帖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别的不说,光是复圣嫡传这一重身份就足够他敲开任意一权贵的大门了…搞学术的学者总是有这样的‘捷径’。

“颜先生,请随小人来…”越过了前面排队的许多人,颜异被请到了另一个院子。

而在他之前正好有个男子从这里略带忐忑地走出去,显然他已经得到见这里主人的机会了。

“颜先生稍待,等到那位王先生事毕,小人便去禀报翁主。”这里的仆人受过专门的训练,总是会保持不卑不亢地完美态度。

颜异并不介意等待…事实上,他和她的故事里他已经耽误过很多时间了。临到这个时候稍微等待一段时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次的等待其实并没有太长的时间,那位王先生很快去而复返,从他的神情来看,应该是诉求没有得到满足。站在院中廊下,看到院门外匆匆走过的人影,颜异下意识地做出了判断。

“看来王先生事已毕,小人这便去替先生通报翁主。”略微笑了笑,仆人便很有分寸地告退了。

颜异并不在意这个人的告退,他只是想到了刚刚离开的那个‘王先生’——他想要从这里得到什么,显然已经失败了。而他呢,他来到这里想要给予什么,对于她来说又是什么想法?

说不定对于她来说,他其实是比之前的客人更糟糕的那种。

想到这个的时候,颜异会有些许不安——到了他这个程度,其实已经很少会不安了…经历他所经历的事,能动摇本心的事情就会寥寥无几,这是很自然的事。而关于陈嫣,大概就是极少数能让他不能自已的因素了。

他大概一辈子也学不会对她淡然处之,也从未想过那般…关于这一点,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不可更改了。

只要他见到她,为她动摇一次,就会为她动摇两次、三次…千百次。

对于颜异这个人,陈嫣就是这样的存在。

“翁主,有一位先生求见。”

“怎么又有人来见?不见!今天再不见了!”

“翁主,来求见的人不同一般…曾任大司农中大夫…这也罢了,最要紧的是,此人乃是复圣颜回嫡传。这…见还是不见,下面的人不敢妄断。”

乍听到这个消息,陈嫣的感觉可以说是‘五味杂陈’。一方面,多久没有人向她提到这个人的消息了?忽然听到相关消息,其实是有些意外和怅然的。而另一方面,就在几天前的繁华夜市中,她分明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所以,他今天会出现在她的府邸,这更像是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相见还是不见?貌似是一道选择题,其实对于陈嫣来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关于过往曾经,如果她没有放下,她必然是要见一见颜异的。如果真的放下了,那就更要见一见了!已经放下的话,那还有什么理由不见?

非要坚持不见,倒更像是在故作放下,其实不然。

“母亲大人?”陈如意小朋友分明感受到了抱着她的力量在加重,虽然不疼,却让她意识到母亲大人的情绪不太正常…陈如意小朋友其实是个挺敏感的孩子。

沉入自己思绪当中的陈嫣回过神来,手臂上的力气松了松。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陈如意,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如意,还记得吗…娘亲前些天的时候问过你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陈嫣更像是一腔冲动影响下,说出了‘如意…你想过‘父亲’吗?’这样的话。当时的陈如意小朋友没有给出答案,只是以一种疑惑的神情看着她,大概是对这个问题赶到困惑吧。

在陈如意的人生中,‘父亲’这个词说不上熟悉,但也绝对不陌生。她并没有感受过父亲的关心爱护,甚至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不过她自己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其实很多小孩子有父亲又如何,一样很少见自己的父亲,感受不到太多来自父亲的爱意——以这个时候的习俗来说,父亲对孩子确实严厉居多,鲜少温情。在高门大户而又子女众多的贵族之家,这一点就更加明显了。

而且陈如意并不缺少男性长辈替代父亲在孩子少年时的重要位置,比如她的师父桑弘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并不觉得桑弘羊和‘父亲’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环境让陈如意对于‘父亲’这个存在说不上什么感觉。既不存在刻意忽视或者淡漠,也没有心心念念却求而不得。

她当然知道‘父亲’是特别,事实上她也确实觉得‘父亲’是特别的人,但也仅此而已了。更多的想法?那她是真的没有。

对于这样的她,问她有没有想过关于‘父亲’种种,比起摇头或者点头,她更多的反应其实是‘迷惑’。

所以当时的她并没有做出回答,只是迷惑地看着陈嫣。而陈嫣也不是一定要她给个回答,事实上,那是陈嫣在问陈如意吗?不不不,陈如意小朋友其实只是一张等着生活去涂抹色彩的白纸,问她这个,就算她有所回答又如何呢?

对于陈嫣来说,与其说是在问陈如意小朋友,还不如说是在问自己。

至于为什么要在当时的情境下问自己这个问题,只能说旧世界对人始终是有影响力的——即使她认为一切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也一样。当她再次与他相逢,必然不可能平静如她当时的表现。

事实上,当时霍去病都看出了她的反常。

看着孩子依旧迷茫的神情,陈嫣觉得自己实在是自寻烦恼。放下了陈如意小朋友,拍了拍她的头:“你先去别的院子里玩儿罢,娘亲要见一位故人——带如意去玩儿,小心一些…”

“喏!”平常专门照顾陈如意小朋友的婢女们齐声应是,这才紧跟着小主人快活细碎的脚步走出院子。

陈如意小朋友跑出院子,脚下是装饰的很漂亮的彩毬。她就提着裙摆,踢着跑开。中间经过了窄窄的游廊,正好和外院进来的一队人遇到。

她让开通过的空间站到一边去,歪着头大量这一队人中陌生的那一个。

“翁主、无忧翁主…小心呐…”后面追赶的婢女只能这样劝解。

颜异停下了脚步,注视着这个被称呼为‘无忧翁主’的小女郎…他知道她是谁——之前夜市里他已经见过这个孩子了,但是匆匆一瞥,他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她。这个时候再看这孩子,他才分明感受到了造化多么神奇。

她完完全全就是孩提时的陈嫣…或者说,颜异过去并不知道陈嫣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但是看到这个孩子就不会再有分毫怀疑了!她小时候一定是长这个样子的。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她身上和陈嫣每一点细微的不同。而这些不同往往可以从他自己身上找到根源…当他没有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认定她是自己的孩子。而当他见到这个孩子时,她就是自己的孩子。

“颜先生?”领着颜异的仆人们向陈如意行礼,然后就发现了颜异的反常,试探着问询。

颜异蹲下.身来,视线与陈如意小朋友平齐,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就是陈如意?”

这种‘直呼其名’显然非常不礼貌,谁见到她都是称呼‘无忧翁主’的。但是陈如意小朋友并不为这个感到生气,事实上他对这个陌生人很有好感——倒不是什么玄乎的亲子感应,只能说陈家母女两个的审美一脉相承。

对于符合自己审美的人,这种不礼貌总是会不太在意。

陈如意小朋友轻轻点头:“那先生就是复圣颜回的后人啦?”

“是…”颜异看着这个孩子,看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很多很好的品质——即使只是这样一面,只是简单的对话,他也能肯定这些品质,并且找出无数论据支持自己的观察结果。

不怎么客观理性,但是在这一刻本来就是没有客观理性可言的。

从见到这个孩子开始,他就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了…比她更好的孩子?他想象不出来。

“颜先生…翁主已经在等着了…”仆人并不敢催促客人和家中小主人,但是也不可能让家主人等的不耐烦,只能这样委婉提示。

“先生是要去见母亲大人的,快些去吧!”还是陈如意小朋友最懂事,挥挥手,然后就踢着自己心爱的小彩毬跑了。

看着孩子花蝴蝶一样鲜艳的裙摆扬起又落下,颜异整整衣衫,亦是一声不响地相背而行——他要去见陈嫣了。

在这次来到长安的第一天,颜异就见到了陈嫣。但是那次见面实在是太匆忙了,甚至他来不及有‘实感’,她就已经消失在了他眼前。一切迅速而又虚幻,再加上意外性,和一个梦境没有什么分别。

可以说,这次他才真正有了要和陈嫣相见的感觉——各种感觉交织,又好像什么都来不及想、想不起来的样子。

虽然在事先会无法控制地想很多很多,但实际上相见依旧只是一瞬间的事。

当颜异踏进那座处于宅邸中心的院子的时候,院子里没什么人,而穿红裙的女子就站在花树下。细碎的花落在她的鬓发上、衣襟上,她就这样隔着一阵花雨看着他——好像这么多年的时光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如从前。

而她就站在时光长河的彼岸,静静注视着他这个被时间流水带走的人。

这一次,她终究是无法向他抛下那束鲜花了,而他也无法抓住什么。

“昭明…”陈嫣启唇,声音并不大,只刚刚够听清而已。她又重复了一遍:“昭明…你来了啊。”

特别轻特别轻的声音,不过想想也不奇怪,隔着时间的长河传达,没那么容易听清才是正常的吧。

颜异就这样注视着陈嫣,在短暂的沉默之中他其实想了很多,但又好像只想了一点点——他很自然地回忆起了曾经,曾经他和陈嫣的种种,那些年里像是梦境的往事。

颜异的人生很自然地被分割为了遇到陈嫣之前、遇到陈嫣之后,以及陈嫣离开三个阶段。无论是哪个阶段,他的人生其实都不只有陈嫣存在…对于颜异来说,他的人生里并不缺乏抱负、理想、情怀,又或者努力奋发之类的东西。但是不得不承认,爱情是很奇妙的,足够让坠入爱河的人忘掉全世界,并且将一心一意注视的那个人就当作自己新的全世界。

在爱意消退之前,这种状态是持续的。

所以理所当然的,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陈嫣确实占据了颜异的全世界——而那段时间正好是他二十几岁,正当青春年少,思想比流水更加澄澈活跃,生命力堪比初生朝阳的时期。

这一时期有多重要呢?

或许比不上少年时期,因为少年时期是认识世界的关键时期。今后对于世界的理解和判断基本上源于这一时期的方方面面,虽然今后各个时期依旧可以认识世界、改变自我,但总的来说,一个人在少年时期就会完成基本定型。之后的认识和改变,大概就只是在这一基础上修修改改了。

或许比不上中年时期,因为这是一个人创造价值最多的时候。这个时候人变得成熟,也掌握最多的社会资源,可以做到最多的事、影响到最多的人。基本上,大多数人一辈子留下的东西,都是这一时期的成果。

但青年时期的特别却是毋庸置疑的,青年时期是真正的‘黄金岁月’,人会本能地觉得自己在青年时期经历的东西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具体可以参考每一代人对‘经典流行文化’的看法,基本上就是自己二十多岁时经历的那些。

所以才有不同辈的人在流行文化认知上有代沟,老一辈认为自己二十多岁时那些玉女明星是真的玉女明星,流行歌手是真的流行歌手。至于现在新出来的,那是什么玩意儿?

这不只是因为老一辈的人观念旧了,事实上,某些比较有眼界的老一辈人,知道用新观念看问题,也承认现在的流行文化有可取之处。但是真正受他们认可的流行文化,还是自己二十多岁青春岁月时经历的那些。

再打一个比方,现代社会中国人常常觉得日本的‘牛郎’很奇怪,怎么那些当红的‘牛郎’都长那么丑,妆那么奇怪。后来大家用‘牛郎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嘴巴会哄人’这种理由说服自己,但这不对!

如果可以选,谁不想要找好看的?既然已经消费了,那就不能亏待自己的眼睛啊!那么多的人口,难道就不能找出一些长得好看又会说话的吗?而且非要在长得好看和会说话之间选,不敢说全部,至少会有很大一部分选择长得好的吧?

所以,真相是,那个时候牛郎的审美取向并不是根据年轻人的观念来的,而是来自上一辈女性(因为她们更有钱,更能在牛郎店消费,她们才是主要的客户群体)。而这一辈的女性,二十多岁的时候最时尚的就是‘视觉系’那一套。

现在年轻人觉得不好看的这些,对于她们来说却是最好看的!而且这种认知绝对不会随着外面世界的变化而变化。

在两千多年前的如今,这个故事照旧在上演!

对于被陈嫣占据了整个青春岁月的颜异来说,不管他原本的打算有多好,真正看到陈嫣的那一瞬间,原本的打算都会变成呼吸都停止的猝不及防。

特别是,时间还那样优待陈嫣,在时间冲刷下,她依旧保有年轻时的鲜活——于是当颜异看着如今的陈嫣,她的眼睛分明是十几年前的样子。被这样的眼睛看到,就好像他也回到了青春年华,回到了自己最好的岁月。

所以说,只要被这双眼睛看到,他就随时可以变成十几年前那个并没有意识到未来会有怎样人生的青年…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无所畏惧,因为无所畏惧,所以才是最好的时候。

曾经很长时间里,颜异试图给他和陈嫣的关系套上一些很纯洁、很朴素的定义,至少不是世俗男女的普通感情。但现在他知道了,其实没什么纯洁朴素,说开了也很肤浅。

“…我来了…”注视着陈嫣,颜异终于不得不承认,她是青春,是梦想,亦是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