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采葛(9)

时间过得飞快,好像前一天还在为了面粉、磨坊的事情奔走,忙的不可开交。然后一恍惚的功夫,又翻过年来,到了元狩六年——讲道理,陈嫣是不太期待元狩六年的,过了三十岁之后,每增加一岁都会让人有一种‘心碎’的感觉。

虽然身边的人都告诉她,她很年轻,就像二十出头一样。

“怎么?被你姨父训了吧!”陈嫣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这个垂手立在一旁的年轻人,语气中藏不住的戏谑:“年少意气呢!”

“阿嫣,别理他!”湖边的刘彻回头见陈嫣在和霍去病说话,立刻让她过来:“让他自己好好想想错在哪儿了!”

陈嫣笑了笑,挥挥手,然后又看着霍去病:“去病啊…你还真是…就在这儿好好呆着罢!我看看能不能在陛下那儿救你!”

最近霍去病又闯祸了!

为什么要用这个‘又’字呢,因为自从霍去病懂事起,就算是权贵了。而随着他年纪渐长,是一日比一日贵重!他从小的性格是内敛但又有些拧巴的那种类型,寡言少语,可要真认为他稳重,那又是笑话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可想而知,在成长过程中霍去病会惹多少祸!他倒是不会去祸害平民百姓,只是那些王公贵族之家,和他一样是权贵之后的子弟就不用客气了…反正这些人有不开眼惹到他头上的,都会被他霍少爷教做人!

后来,霍去病出息了,成了冠军侯,成了骠骑将军,终于没有不开眼的纨绔子弟惹他了。但他依旧不消停,所作所为常常引来朝堂诸公的弹劾,引得不满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刘彻是乐意他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的,他常常说霍去病像他年轻的时候…由此怎么也多了几分宽容的意思。

但是,这不代表霍去病惹麻烦的时候他都是乐呵呵的!有的时候就算是刘彻也会觉得想抽这小子一顿——比如说这次,就是这样了。

郎中令李敢被霍去病于甘泉宫射杀!

射杀朝廷命官!这也就是汉代了,人们都敢爱敢恨,有的时候做事是很由着性子的。要是放在往后任何一个朝代,无论当事人多得宠,都不可能善了!因为这意味着藐视律法、藐视皇权!这样的人要他做什么?

郎中令李敢并不是什么小人物,他是‘飞将军’李广唯一在世的儿子(李广另有两个儿子,在李广去世之前就已经死了了唯独李敢这个小儿子还活着)。他自己也不是只靠吃父亲老本过日子的,在军中颇有建树,这才走到了如今‘郎中令’的位置。

本来他和霍去病是无冤无仇的,但谁家当年李广死在战场上呢。

当年李广身死,其实也怪不了人,只能说战场形势就是那样,他自己身为将帅要负最大的责任。但不知道是谁和李敢说了不当的话,让他觉得大将军卫青是那场战役的总指挥,是使他父亲最终含恨而终的人。

这仇恨就结下了。

李敢的权势自然不能和卫青相比,但是这份仇恨事关亲生父亲,也不能当没发生过。于是李敢就找了个机会,趁卫青没有防备,和人一起殴打了卫青一顿。卫青这个人的性格从来都是与人为善,知道李敢之所以殴打他的原因,也不愿意声张——他很清楚,一旦声张,李敢本来的光明前途就全都毁了!

于是最终就隐瞒了下来。

然而卫青是这个性格,作为外甥的霍去病却是恰好相反的…有仇不报?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霍去病是非常敬爱卫青这个舅舅的,他的少年时代没有父亲这个角色。亲生父亲霍仲孺根本就不存在,至于母亲卫少儿后来嫁入侯门,那边虽然不会给他难看,可也很难融入。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两个男性长辈能担当父亲。

一个是刘彻,一个就是卫青。

刘彻是很喜欢霍去病这个小辈的,处处都优待他也是真的,但到底是皇帝,崇敬有余,亲近不足。说来说去,他这二十年生命中最重要的男性角色还是舅舅卫青!

李敢这种行为对他而言,就是在欺侮卫青…霍去病能忍?

他天生就不知道‘忍’字怎么写!于是天子甘泉宫狩猎,除了天子以及天子亲近的人,还有一些亲兵也在,李敢正式其中之一。趁此机会,霍去病安排人手暗中预备,射杀了李敢——相比起李敢,霍去病人脉深厚的多,与内宫也亲近,做这种事并不算难。

人心都是偏的,李敢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不能说人没了就没了,非得给个交代不可。可刘彻可以因为侯门子弟不尊法度,伤害平民而做惩罚,削去爵位也是有的,难道能因为李敢真的去罚霍去病?

最终只能对外解释,是打猎的时候被鹿角撞伤,不久身亡了。

不管外面的人怎么想,至少对外的面子是圆过来了。但对内呢,还是要做一些处理的——不然当作没发生过?按照刘彻的说法,真那样了,霍去病只怕会更加乱来!

陈嫣私以为不会,因为霍去病的乱来并不是真的乱来,更想是一种知道底线在哪里的做法。别人看霍去病觉得做了太多出格的事情,但是刘彻却从没有因为这些真的不喜欢他,这就是明证!

不过这种事也不能说死,人是会变的,说不定这种乱来的日子过多了,就真的飘飘然不知轻重了呢?历史上霍去病英年早逝,也不知道他的性格发展下去会怎样…从这个角度来说,英年早逝反而让一切都变得美好了起来。

他又没有卫青那样的谨慎,再加上年纪轻轻已经到达一武将的顶峰了…若是活个五六十岁,甚至不说五六十岁,只再多活个十年,他就要落入‘封无可封’的境地了!而历史上,任何一个‘封无可封’的故事都不是那么美好。

刘彻对霍去病发了火,最近在用各种方法折腾这个侄子。

今朝明明是和亲近之人们在湖边垂钓(当然,垂钓也只是一个由头而已),其他人都随意走动,玩乐游戏,只有霍去病一个人,被勒令站到一边去。

在场的人都有各自信息渠道知道‘李敢身死’之事的真相,自然明白现在是为了什么这样。心中虽然知道刘彻并不是真的恼了霍去病,但还是不敢说什么。说实在的,大部分人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说话。

他们所处的位置还不如霍去病呢,他们凭什么大大咧咧就去帮霍去病说话?

“陛下真让去病今日一直站着了?”陈嫣动了动放在湖边的钓竿,发现依旧是空的。

刘彻不搭她这个话,见她时不时捧捧鱼竿,皱眉:“你这是钓鱼的样子?”

陈嫣才不会被他唬到,反问道:“陛下这就是钓鱼的样子了?所谓钓鱼,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乐趣,这么多人一起,就不是要钓鱼的!”

刘彻在口头上几乎没有赢过陈嫣的时候,这一次也没有翻盘,只能将鱼竿往下一放,无奈道:“那阿嫣倒是说说,玩儿什么?”

陈嫣从地上捡了一片扁平的石头,拿在受伤作势要扔,试了好几个姿势,最终才把石头送出去。只见石头在水面上一点一点的,跳了三四下才‘咕咚’一声沉到水下。

“来打水漂罢!”

眼下正是春光明媚时,人们脱去了厚厚的冬装,换上了相对轻巧的春装。陈嫣近日出门也是如此,着一身浅粉色曲裾,在别的贵女强调层层叠叠的时候,她却是尽量精简(这个时候的贵族穿深衣,都喜欢穿很多层,这算是强调富有,而纺织工艺的进步使得料子可以越来越薄,也算是支持了这一习惯)。

汉代女子深衣,要么是直裾,要么是曲裾,贵族女子自然是以曲裾为主流。曲裾的特点就是将人紧紧包裹住,能够露出曲线…这是后世以为的。

事实上,生活在这个时代就知道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至少相对‘古朴’的西汉中前期不是那么回事。

这个时候的曲裾穿在身上,整体应该是纺锤形,下面的裙摆成‘鱼尾状’,这是这个时候曲裾的典型特征。也就是说,不止不贴身,还有一种很松散的感觉。

陈嫣这一身就是改良过的曲裾,精简了层层叠叠之后,只有内袍外袍两层,而且内袍还是很轻薄的料子。然后大胆采用了贴身束缚的方法,腰部和上班的曲线展现地非常明显。

同事,她还将散落的裙摆提起,自然垂落下来只到鞋面上方。

这让她传着曲裾也显得非常轻巧活泼,行动之间一点儿不受束缚!也是因为这样,她才能轻松做出诸如‘打水漂’的动作,不然的话,让穿着普通深衣的女子试试,这是有难度的。

“阿嫣…”刘彻看着陈嫣的动作,心里摇曳片刻,就像是石头落进水里产生的涟漪一样,良久不能平静。等到渐渐平缓了才道:“你的腰…是不是太细了一些?”

陈嫣抬起双手,原地转了一圈,粉色的裙摆微微荡漾,然后看向刘彻:“怎么,陛下发现了!?这可是花了大力气才能保持如此的!”

保持身材这件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特别是陈嫣的生活,这个世界上但凡是有的,她都能吃上。同时还有那么多人服务她的生活,原则上,如果她愿意,她一天到晚可以一根手指头都不动!

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保持苗条的身材,真的是很困难了!

看看她周围的人就知道了,这些人都是贵族,再不济也是富商,物质上肯定不差什么。而这些人,年轻的时候还好,只要稍稍有点儿年纪,到了三十岁左右,就会显露出发福的征兆。

一方面是这个时候的人没有太多要保持苗条的意识,不是说大家不知道苗条一点儿好看,而是大家不知道肥胖会带来各种各样的身体问题——这个时候传统医学还处于比较初级的阶段,大家隐隐约约觉察到肥胖有些不好,但并没有真的引起重视。

也对,这个时候能够‘肥胖’的人也不多,样本数量不足。

另一方面,大家甚至觉得胖一些是福气。男子胖一些,这才有威势,女子胖一些也端庄大气(当然,不能胖的过分,胖的过分就是痴肥了)。年轻姑娘们在意容貌,还会注意一点儿,年纪稍长,都是孩子的母亲了,也就顺其自然了。

当然,这种‘顺其自然’也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意思。如果可以的话,大家还是想尽量保持漂亮的外貌的,但这件事并没有那么容易——后世,对减肥一道认识已经很全面了,减肥的手段也丰富多样,供人挑选。即使是这样,很多人依旧瘦不下来。

除了少数人体质特殊,大多数人是差了那么一点儿恒心和忍耐力的。

在减肥条件更差的公元前,就更不能指望了!

二十几岁之后身体代谢降了下来,而富贵之家依旧有各种饮食(或许口味上相对后世不能说好,但在热量上是绝对不输的)。富贵人家的女子,未嫁人之前还有一些活动,嫁人之后真可以说是毫无运动量了!

这种情况下,不胖才奇怪。

再经历几次生孩子之类的活动(这个时候有一些产后恢复的法子,但和后世的认识是绝不能比的),三十几岁的女人身材彻底毁掉是很正常的。

陈嫣能保持现在的身材,那也是花了大力气的!其中的辛苦不用多说,但是看着自己漂漂亮亮的样子,她就觉得值了!

人保持美丽的外表是件很好的事情,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自信!

“宫中有戚夫人所创‘翘袖折腰舞’,舞伎做此舞,非细腰不能够。”刘彻似乎在想什么:“不过‘翘袖折腰舞’本就是楚地舞蹈,楚地崇尚细腰…说起来,高祖皇帝本就来自楚地,是楚国人。”

旁边一直随侍的尹夫人奉承道:“宫中细腰舞伎如何能与翁主相比?翁主细腰,肌肤依旧莹莹有光、身姿柔靓。舞伎一干人等,带着妆时尚且能看,等到卸妆,常常是面有菜色、粗糙的很!”

对此,尹夫人是很有经验的。因为她曾经想要提拔一个帮手,帮着自己固宠。然而选来选去,觉得自己宫里的婢女都上不得台面,看上了宫中的舞伎。然而让舞伎过来她舞蹈取乐之后,她令舞伎洗去妆容,只穿蝉衣来见她…她放弃了这个主意。

舞伎很美没错,但那是舞蹈的时候!如果舞伎跳一些格外需要注意身材的舞蹈,就别指望能吃好了!这个时候又没有懂得在摄取热量少的前提下尽可能满足营养。长时间如此,这些舞伎面有菜色、皮肤粗糙还是轻的。

有些舞蹈有特别要求,这些舞伎甚至会骨节变形!

穿着衣服的时候看不出来,只着透明蝉衣的时候,一应缺点就全都显现出来了。

看着陈嫣的腰,尹夫人也是暗自羡慕。她比陈嫣年纪小,也没有生过孩子,但这些年来腰部慢慢都有了一圈软肉!与陈嫣那细细的腰身完全不能比。事实上,即使是十七八的女郎,也稍有这样的细腰的。

毕竟,这个时候虽然也觉得苗条好看,要求却并不严厉,和后世对‘瘦’的追求完全是两种难度!

看大家都这么捧场,陈嫣也很得意——虽然她不是为了取悦别人,但是能有人注意到这点,她还是很高兴的啊!

快快乐乐地打了几个水漂,陈嫣又去放风筝去了。

改良之后的曲裾不算为难人,她扯着风筝线倒是一点儿不耽误。刘彻远远地看着,不一会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对身边的尹夫人道:“阿嫣就是这样,永远都像是个孩子…她这样和她小时候几乎没有分别。”

其实刘彻说这话只是掩饰,掩饰刚刚差一点伸手去揽过陈嫣的腰——真的是太细了,让刘彻有一种随时会折断的担心。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特别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是会想要摧毁的。纤细、脆弱,仿佛一折就断,刘彻那一瞬间脑子里乱了套了。回过神来之后他自己都觉得惊险…只能尽力不去注意陈嫣的细腰。

但是越是提醒自己不去注意,越是没法真的不去注意。

陈嫣陪着陈如意小朋友放风筝到最后累了,让霍去病帮她接着放,算是陪精力充沛的小朋友吧——这显然和刘彻晾着他的本意不符了,陈嫣看了刘彻一眼,刘彻什么都没说,只是挥了挥手。

这是默认了。

这些日子对霍去病的折腾也就算告一段落了。

为了这件事,霍去病欠了陈嫣一个小人情。也确实是小人情,就算没有陈嫣,刘彻也不会对霍去病怎样的,陈嫣只是加速了刘彻消气的过程而已。

又过了几日,陈嫣在陈如意小朋友的纠缠之下答应她,什么人都不带,就她们两个一起逛夜市,享受两个人的‘秘密时光’。然而事情就有这么巧,人在市坊里面逛着呢,就遇到了正好出来玩乐的霍去病。

霍去病人在酒舍楼上,有百戏表演,也有漂亮的歌姬舞伎。这是某位长安贵族子弟攒的局,来客都是差不多年纪的王孙公子,霍去病算是被朋友带来的。虽然是被带来的,但他的身份在那里,一出现就成了最尊贵的客人。

一群人酒至最酣处,与美女取乐,虽说还有些底线吧,终究还是过分了。霍去病不是不解这些事情的少年了,但并不喜欢这种环境。便寻了一个机会,去窗边独坐,观市坊中热闹佐酒。

然后一眼看到了陈嫣和陈如意小朋友…一开始没看到她们身边跟着什么人,霍去病还以为有人暗中保护。后来…反正以他的观察力,确定是真的没人跟着了!

猛然站起了身!还喝个鬼的酒!下面两个小祖宗要是出了一点儿意外,天知道会不会把天给捅破。

“是去病啊!”陈嫣被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是谁之后才放心下来:“怎么,去病也来逛夜市?”

霍去病看了看陈嫣,又看了看仰头看他的陈如意,沉默着退后了一步。

陈嫣:?

陈如意:?

“在前些日子正欠着翁主一人情,今日便作翁主护卫,权当偿还人情。”霍去病的意思很明显,是不可能放陈嫣和陈如意单独行动了。

陈嫣没有意见,事实上,她也知道出了意外不是好玩的。她只是在意家里小朋友的想法,于是询问地看向陈如意小朋友…出乎意料的,本来强烈要求‘秘密时光’的小朋友,连暗中护卫之人都不要的,这个时候却没有摇头。

三人就这样逛起了夜市,主要是陈嫣和陈如意在逛,霍去病完全只是盯着这两个‘小祖宗’而已。看着这对浑然不像母女,反而像是姐妹的大小女郎人群里穿梭来去,像两只漂亮的蝴蝶——霍去病一方面觉得很不耐烦,另一方面又觉得没那么不耐烦。

也是奇怪了!

‘哗啦啦’,沿途二楼都在撒钱了。

“我就说了,你彻表舅是最会花钱的。这个花钱啊,既是指他花钱花在刀刃上,该花钱的时候绝不吝啬,也是指他喜欢乱花钱!”陈嫣知道这撒钱的缘由,不由得道。

“舅舅真是…”陈如意小朋友嘟嘟囔囔的,声音在人群喧哗中听不太清。

陈嫣拉着陈如意小朋友的手四处张望,这一路逛过来有点儿饿了,想找个地方吃宵夜来着。

就是这个时候,不期然撞进了一双眼睛里。对方注意到了她,她当然也注意到了对方——不是所有人都能让她如此轻易地辨认,但对面的并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那个人她想过念过,为他甜过、苦过,甚至痛过。

他几乎是她‘青春’的代名词。

他予她最美好的青春,除了他,她简直不知道谁还配得上自己仿佛青天白日的清楚了!

人潮汹涌里一眼看到对方,这太正常了。

但是陈嫣没有停留,连半秒钟都没有。她到底是顺利地转开了目光,笑着指了指一旁的一家酒舍:“如意、去病,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吧!”

她选择了离开,而这一次,终于是她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