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采葛(7)

“这、这是做什么?”

晨间还未起身,颜守就听到宅院中一阵乒乒砰砰的声音,吵醒了他的梦——虽然他的梦也不是什么好梦,这几天他净做噩梦了。

推开窗一看,原本的睡意全都飞走了!他看到外面院子里停了两辆大车,仆人正在往车里装东西,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颜守可不会觉得这是要送自己走,事实上,本来这个时候应该走的他,已经决定暂时留下来了。

他往临沂去了密信给族长,说明了长安那边的事,又说了可能发生的情况,然后就留了下来。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但他知道他得留下来,谨防颜异做出什么‘错误’的事来。

这几天颜异安安静静的,这反而让颜守睡觉都不安稳,总觉得正有什么大事等着他!果不其然么…今天早上这一出,他在惊诧之余并无意外,反而有一种‘总算来了’的轻松,好像头上悬的大石头总算落下了。

急急忙忙地穿了衣裳,颜守跑了出来,发现外面仆人忙着收拾东西。颜异却依旧如同往常一样,在书房做自己的早课…平常颜异做早课那是铁打的规矩,没有天大的事是不会耽搁的!颜守知道这个,也从来不在这个时候打扰,但今次是真的不行了。

不管不顾地就上前打断了颜异的早课。

颜异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不搭理人,而是放下了手中的书册——说到底,他也不如往常镇定专心。所谓的一如往常,并不是他心神宁静,而是他需要心神宁静才刻意做着和平常一样的事。

不过这也不稀奇,颜异…他到底是个普通人,而不是真神仙!

这几天颜异想了很多事,自己的、陈嫣的,在这么久以后,他终于能以一个稍微清楚一些的角度,去看待他和她的曾经过往。

他是什么时候爱上阿嫣的?说不清楚,大概是第一眼开始,陈嫣也是如此——很久很久之后,他终于能确认这一点了。他不会轻易与一个女子亲近,何况是那样方式。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未设想过这些,偶尔考虑人生大事,也不过觉得家族安排、门当户对、妻子贤惠…这样就很好了。

至于如同《诗经》中那样的放浪形骸,他想都没想过。

他知道夫子说的‘诗三百、思无邪’是什么意思,‘国风’中歌咏男女爱情的诗篇本来就没错,大胆而不下流,那只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情感!所以夫子才会那样评价。

他并不鄙夷这些,只是他以为这些和他是无关的。

现在他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其实没什么特例,包括他,也不在‘例外’之中。之所以那样以为,只是没有遇到那个正确的人而已。

他和她的过往,一丝一毫的错误也没有,一份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相爱又怎么会是错误的?之所以没有一个好的结果,错误不在她,也不在他,只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中间没有犯错的人。

这就像他读书求学的时候,很多学子是很努力的,但是不是努力就一定能得偿所愿。

“既然昭明你已经明白自己是无错的了,为何还要这样为难自己?”颜产静静听完颜异这些日子的所得,更加不明白了。

颜异看向他,神情里有这几年从来没有见过的清醒:“阿兄…你根本没明白,在这件事上,我与阿嫣无一人犯错,可是在阿嫣和我两人之间,是我伤了她,是我犯了错!”

他们相爱是没错的,后来分开也不能说谁错了…可以说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优秀、善良、对这个世界抱有善意,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做不好的事。

但是,在两人这段关系中,颜异只觉得自己一错再错!

一开始他就太天真了,少年时的顺遂让他很少想一些规则之外的东西。

普通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不止会考虑公平环境下自己要怎样做,还会考虑‘潜规则’之下的东西。而他不同,不说凭借家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至少保证了他在竞争中有多少能力就得多少机会。

孩提时他在家学中读书,是的,他非常优秀,所以获得了特殊待遇。老师器重,同族学子崇拜,甚至他因为进度领先,有特别的教学。大家觉得这很正常,他自己也从没觉得这不对。

但是仔细想想,颜氏一族难道没有天资也很不错的学子吗?他这一辈没有,上一辈或者下一辈呢?

其实是有的,只是这些人要么锋芒毕露反而被孤立,要么学会了和光同尘。或许最后还是能出头,但绝对没有颜异这样的光芒万丈,不带一丝阴霾。

为什么能如此呢,因为颜异是族长嫡子,当他展现出匹配身份的天分之后,是不需要考虑其他东西的。

后来出门游学也是一样,离开颜家之后视野更开阔了,也能见到更多的英才了。有些寒门学子,他们的天资其实不下于颜异!但是他们在各个名士、老师那里,很少有人能得到颜异那样的欣赏。

颜异是复圣嫡传,这个身份大概仅次于孔圣嫡传好用了。

他若平庸,这些人还不好说什么。可若是资质不错,纵使有八分才能也得被说成是十分!

一路走来,他只要努力,而不需要担心努力之外的事情!不说多少优待,至少能得一个‘公平’——公平二字,说的简单,在这个时代却是只有极少数能够理所当然得到的东西。

他早就习惯了在规则内做事,只要在规则内做事,他就不用去想这不可以、这不成…

他和她相爱,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她是个好女子,让父母上门提亲就是了。至于天子对她有意,这又有什么呢?男未婚、女未嫁,关天子这个局外人什么呢?不管是什么人,做事都是要讲规矩的吧?

他少年时读《诗经》,《诗经》中有《大车》一篇。有一种解读,说的是大夫与民女相恋,身份不对等,所以不能结合。《大车》中的男主人公是贵族大夫,拥有着普通人没有的权力,一样要受到规则的束缚。

后来他是被父亲大人母亲大人骂醒的…《大车》中的卿大夫之所以被规则束缚,只是因为他的权力还不够大而已!如果他的权力足够大,一切就不成问题了。

所以皇宫才是天下最没有规矩的地方——远的不说,天子以歌女为正妻,这种事情,哪怕是放在普通贵族之家,都是绝不可能的。但是放在皇家,就没有人加以置喙了。

皇帝陛下是不用讲规矩的。

在他和她的事上,他们都没有错…两个优秀的年轻男女互相爱慕,这有什么错?然而即使他们都没错,这件事依旧不可以,依旧只能走向两个人绝对不想要的结局。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这样不讲道理的事情,只是他颜异的人生太过于顺遂,所以不知道。在这件事上,其实陈嫣也一样。

只能说,陈嫣其实比颜异要幸运一些。她的勇敢很难说是她比颜异更加勇敢、纯粹和深情…只能说,她需要考量的东西比颜异要少一些。

陈嫣是什么人呢?她是先帝亲封的不夜翁主,孝文皇帝是她外公,孝景皇帝是她嫡亲舅舅!当今天子是她实打实的从兄,过去陈娇当皇后的时候还是‘姐夫’呢!

先帝薨逝之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托孤,除了交代朝堂之事,就是单独提了她!让当今天子好好保护她,给她一个十全十美的人生…刘彻是清清楚楚的答应了的!

虽说人走茶凉,先帝人已经去了,当今天子就算答应的好好的,也能‘阳奉阴违’,这样的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但这种事是要考虑‘违约成本’的!如果违约之后能得到更多,那不用说,这事做得!但若是相反呢?

陈嫣说到底只是一介女流,在时下的观念和社会背景中,她就算是捅破大天去又能怎样呢?所以,只要她没有造反叛国,想必刘彻都是愿意好好待她,处处优待的。只要她处处都好,这就是一个活招牌,显示刘彻有多孝顺先帝的招牌!

大汉以孝治国,‘孝顺’的重要性被拔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以说,陈嫣就是一个实打实的‘政绩’!

至于陈嫣的亲族,母亲这边是皇族不用说,父亲这边也是开国时就封了的侯爵之家。兄弟姐妹四个,姐姐是皇后,后来不做皇后了,也一样是长安无人敢得罪的贵人。两个哥哥都封了爵,娶的妻子不是公主就是翁主…

这样的背景,这样的家庭,让陈嫣根本不用担心别的。

刘彻就算是再生气,会对她怎样?会对她的家人朋友怎样?根本不可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陈嫣和后世的熊孩子其实没什么两样。有的熊孩子并不是不知道自己错了,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背后有家长,是兜的住的!

所以到了最后,她比颜异更加坚决,更加义无反顾…从始至终,能够一点儿也不辜负对方。

这不是她比他更好,只是她比他更幸运而已。陈嫣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一点儿怨恨都没有,一切都是那么清清楚楚。

至于颜异,他其实也明白这一点。

但是这种事就是这样,不是说明白了就能一身轻松的。有的人即使没有理由,也能找到各种理由化解内心的愧疚,让一切变得理所应当。有的人纵使不是他的错,也很难消除内心中的重担。

颜异是后者。

或许事情就是这样,但他伤害了她的现实依旧——更何况,一开始的时候,他的天真愚蠢是无可辩驳的。

…这些都是过去种种,本已不可追,或者说,再去追也只是于事无补,反而多增烦恼。然而,新来的消息却彻底打破了颜异原本的混混沌沌,逼着他必须好好想想这件事,逼着他非清醒不可。

究竟是依旧如常,还是重新做出改变,选择哪一个都好。总之他得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承认,再也无愧的理由。

“你要去长安?”颜守觉得自己嗓子发紧,他的脑子里一时之间涌现出种种念头,让他的思维彻底不清晰了。他只是隐隐觉得不能这样,说他有私心也好,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因为当年的事,他面对如今这个颜异的时候不是没有愧疚过。他面对别人的时候大可以解释自己是为了家族,为了更多人着想…但实实在在的理由是,他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出于保全自己、保全自己一家一户的安危,所以硬要颜异做出‘更正确’的选择而已。

他有愧疚,但很浅。这也不奇怪,人处在他那种境地里,不做出那样的选择才奇怪吧?人之常情而已。事实上,他愧疚归愧疚,却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而现在,颜异又要去长安——他忍不住想,为什么他就不能消停下来呢?不过是男女情爱而已,非要闹成这样吗?这也太不讲道理了!难道他不知道他的任性不只是他的任性,还有可能牵连到其他人?

颜异轻轻颔首,而后,他像是看透了颜守所思所想一样,道:“我不会牵连到家族…自然包括你。”

“我只是有些事非要去做不可。”

“我不是!”颜异的眼神直接而清楚,颜守觉得自己被看透了,连同那完全私心的想法。虽然他不觉得这样的私心有什么过错,但还是在那一瞬间心虚了一下。下意识反驳之后,又张了张,最终在颜异略带怜悯的眼神收了声。

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因为对方是完全看透了…是了,从小到大颜异就是这样的人,他什么都看透了,只是不说而已。

最终,颜守只能低声道:“昭明,你真不会做多余的事?…那你去长安做什么?”

颜异并没有说谎,数年前他已经犯了那错了,如今不可能一错再错。真的什么都不管,只冲上去,平添伤害而已——他得去见她一面,去了解一些事情,去说明一些事情,然后就这样了。

“若你不是念着与不夜翁主再续前缘,这趟去长安又是何必?难道是为了那位‘无忧翁主’?可是,就算无忧翁主真是你的血脉,那又如何呢?终究是不能相认…我不知道昭明你是这样喜爱孩子的。”说到最后一句,颜守甚至有些赌气了。

颜异不是很想和颜守解释这个问题,他本来就不擅长解释,更何况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向颜守解释的必要。说的直白一些,在这件事上,颜守根本没有知情权…这关他什么事?

今天之所以告诉他,他此行不会做别的事,已经是某种‘话多’了。只是考虑到他,还有家中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或许会忧心忡忡,这才多说了几句。

说了之后还要追问,实在是——他本来就没有义务向无关的人解释清楚什么事。

从本质上来说,颜异从来就不是一个热心的、好说话的人。事实上,他这样高门出身的天才人物,也不太可能养成那样的性格。

对于颜异而言,他此去长安想的并不是再续前缘,只是有些事他得去问陈嫣,有些事又非做不可——这个女儿是怎么回事,以及,需要他做什么吗。

那个孩子,他已经认定那是他的孩子了。但是,有些事非得当事人承认不可,他得听陈嫣亲口给他肯定的答案。还有,即使他知道这是白问的一句话,他也得问出口…他可以为陈嫣、为着个孩子做什么吗?

这个孩子虽然在传说中‘父不详’,但她并不是苦水里泡大的,相反,她的人生足够甜蜜。

她有阿嫣做母亲,颜异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上的好东西,从她出生起就任其挑选。颜异也相信,阿嫣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母亲,或许会和别人的母亲不太一样,但她的‘好’是毋庸置疑的。

即使颜异从没见陈嫣做母亲,这也是陈嫣第一次做母亲。

而后这个孩子跟随她母亲回了长安,在其他人向她投注探寻的眼光的时候,天子已经接纳了她。天子很爱她,给了她封号,赐予了封地,常常带她去玩耍…既然天子这样爱她,其他人自然不会不懂眼色地介怀这孩子的‘父不详’。

这个孩子应该不会需要他去做什么,但需要不需要是一回事,他本身的作为又是另一回事。为人父母,总是应该问问孩子需要自己做什么事的,他已经迟了很多年了,总不能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依旧装聋作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做事并非问一个‘有用’‘无用’,难道阿兄就没有明知无果,却始终去做的事?”颜异本不想再说什么,但在最后改变了主意。颜产并不是他亲近的人,因为当年的事,他对这位族兄是做不到不介怀的。

可,他到底是可怜这个人的…颜异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可怜人,但他依旧可怜颜产。

颜产这几年的心惊胆战他都看在眼里,说到底,颜产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颜氏一族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颜产因为颜异的诘问而沉默了,不求结果,只问过程的事,在他的人生中很少,却也不是没有过。即使是再务实的人也会有年少热血的时候,那个时候人怎么会每做一件事都考量得失利弊呢。

“至于孩子…”颜异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了一抹困惑,这种表情是颜产从没在他脸上看过的。

“那是…含光的孩子…”说出这句话之后,颜异表情空白了一瞬间,然后才是恍然大悟。

其实这也是这几天一直在困扰他的问题…虽然人对于自己的孩子都是有责任,有不同的感觉的,但是这种感觉不会无端端出现。颜异在这种事上属于理智派,并不觉得从小没有养育过的孩子和父母会有多深的感情。

他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个孩子在外…也不可能突然就充满父爱了。

其实仔细想想,若是他意外得知自己与家中哪个婢女、家伎因少年风流有过一个孩子(虽然他没有少年风流过),他会不会有这样的反应?恐怕是不会的吧。他会确认孩子的身份之后负起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但更多的就没有了。

他无法真的去爱那个孩子。

可是现在远在长安的那个孩子不一样,颜异只要想到那个孩子,心中就会柔软成一片。会想那个孩子长什么样,真的就是少时的阿嫣吗?会想她追着猫儿乱跑是什么样子,会想她在读什么书…聪明还是愚笨,活泼还是内敛…想很多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问题。

她身上会有和他相似的地方吗…

颜异既希望那个孩子有像自己的地方,又觉得只像陈嫣就很好了。

还有那些关于孩子的想象,一开始他会做很多很美好的想象,将一切小女郎身上的美好都堆在那个从未见过的孩子身上。然而想到后来,他又觉得无所谓了,就算她什么都不好,一条都不符合,是一个很平庸的孩子,那也无所谓。

他喜欢这个孩子本身并不会有一点儿变化。

他本身就不想从这个孩子身上得到什么,他只是感谢这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

这些奇妙的不同只是因为孩子的母亲是陈嫣,是他爱的那个人——说到底,每一种感情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即使是父母对孩子的感情。当这个孩子骨血的另一半来自陈嫣的时候,对于颜异而言,那就是绝对的特殊了。

这个孩子是他和陈嫣的过去,也是他们的未来…几乎没有比这更奇妙的存在了。

他根本没法儿不爱她,不期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