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采葛(4)

陈嫣刚从海外回大汉的时候,消息是保密的。毕竟当时她还要试探长安那边的反应,要是形势不好,她总不能去长安送菜吧?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弄出大阵仗。踏入齐地之后悄没声地就摸到了洛阳,洛阳那边有桑家给她打掩护,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再加上这个时候通信不容易,在当时除了有限的自己人知道事情首尾,其他人是没有收到风声的。

直到她确定了长安的反应,这才名堂正道打出旗号。于是一些人知道了…哦,不夜翁主回来了。

不过,就算是这个‘回来’,很多人都搞错了概念。不少人想法中的回来,是指回长安,而不是回大汉。毕竟这个时候的人对‘国外’普遍没有概念,更不知道陈嫣出国了一阵子。

大家对陈嫣‘回来了’最大的感触是,她回到了政治权力的中心,回到了大家都看得到的舞台上。

然而,即使是陈嫣回来了,这个消息也不是一下传的天下皆知的。

还是那句话,传播消息的途径匮乏,速度更是慢!这样的条件,很多消息是没有时效性可言的!特别是针对一些与外界比较隔绝的环境,更是如此了。

陈嫣的回归对某些相关人来说是大事,通过同一个圈子的信件往来,倒是不会消息迟滞多少。但是对于更多人来说,这是无关生活的一件‘闲事’而已。既然如此,再慢得知这个消息也不足为奇了。

临沂颜氏得知这个消息不算晚,但也不算早。他们并没有特别关注‘陈嫣’,下面的人不会没事关注这个远在天边的人物。而颜产夫妻之流,对于‘陈嫣’这个名字已经反应过度了!因为过往的事,他们是回避‘陈嫣’的。

就好像堵住耳朵,声音就不存在了一样。

但真想不知道陈嫣回来了,这也挺难的。谁让这里是齐地琅玡郡呢!可以说是陈嫣势力范围的核心区域了。不要说临沂了,就是整个琅玡郡,也多的是和陈嫣息息相关的人家。

这些人家或许连陈嫣的人都没有见过,但他们或是和陈嫣合作,产业与陈嫣的产业是上下游关系。或是自家的田地和陈嫣签了合约,种的是约定的作物,每年要按市场价售卖给陈嫣。还有那些底层小民,要么替陈嫣照看她名下的田产,要么在陈嫣的作坊里做工…这还是直接的呢,间接和她相关的人更不知道有多少。

为什么说陈嫣在齐地有着非同凡响的影响力,其中原因就在于此了!不知道多少人直接或间接地与她利益相关,甚至生计都系于她身。

陈嫣回来了的消息从长安发酵,自然会被关心这事儿的商人传回齐地。齐地不少人得知了此事,也乐得将此事当成一个谈资。地方豪强之间相互宴请,说起各种新闻的时候,提一嘴再正常不过。

躲也躲不开,临沂颜氏很快就有人知道了。

“冤孽!冤孽!这祸女子怎么又回来了?”颜异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只能暗自抱怨,甚至没法公开地发脾气…毕竟这件事还是个‘秘密’呢。

颜产亦觉得凡心!在他看来,陈嫣要是一辈子不再回到大汉的土地,那就再好不过了。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人是忘不了的呢?不过是青春年少时的一场美梦而已。等到时光匆匆,总有淡然处之的时候。

颜产其实没有放弃颜异这个继承人,说到底颜异还很年轻呢!占了他早早步入官场的便宜,很多人出仕的时候都四五十岁了,而颜异呢?他之前才二十几岁已经做到了中央高官!如今借着回家读书的借口辞官了,将来‘学问大成’,再顺势出山又有什么的?

哪怕十年之后,那也不迟!

颜异是有履历的,到时候出仕,起点就不会低!

可是陈嫣现在回来了,她的存在就是一遍遍提醒颜异曾经的岁月…这会让‘遗忘’的难度增加不少!这种麻烦是颜产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但是他不想又如何呢,陈嫣终究是回来了,他总不能管住陈嫣吧。

“为今之计,也只有不让异儿知道此事了!”颜产决定下的很快。

颜夫人却有些迟疑:“这…能瞒得住吗?”

“怎么瞒不住?”颜产并不觉得这件事很难。从颜守那里他已经知道了,颜异在东莞并不比见客,甚至东莞县的人都不知道曾经的县令现在就住在城中。颜异只是每日读书而已…学问是真的精进了不少,颜守把颜异写的一些东西带了回来,颜产是看到了的。

也是因为这个,他现在才这样气定神闲——这念头,学而优则仕实在是太常见了。就让颜异专心读书呗,或许闭关读书数年,真能读出一个学阀来!真到了那个程度,再出山谋取官职,恐怕起点就是三公九卿。

颜异唯一与外界的交流是信件,主要是把他读书所得的那些东西送到长安去。有的时候,长安收到信的师长、同辈也会给他写信,有的时候说些学问上的事,有的时候则是说些长安的新闻,这些新闻里最多的是政治上的。

毕竟读书人总是有心怀天下的情怀的。

所以,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颜异从这些信件中知道陈嫣回来了。还好,负责送信的是颜家的家仆——颜异很看重自己写的那些‘读书报告’,怕这些重要的文书因为意外散失,所以在送到长安的时候,并没有走‘交通号’邮递业务寄信,而是让自家家仆送信。

交通号的邮递业务知识运输业务的一个补充,这个时候有邮递需求的人本来就不多,但好歹是个业务。反正交通号本来就要沟通各地,这些信件和货物一起送,也多费不了多少人工。

鉴于此,邮递业务就做了起来。

不过这个邮递业务只在中层和下层百姓中打通,至于那些豪强人家,人家自己有家仆,有健马。真有需要传递什么东西的时候,让自家人去,又快又好呢——主要是更安全,很难出现散失的情况。

送信的既然是颜氏的家仆,自然就有了漏子可以钻。那些从长安转送来的信件,在颜产的示意下,并没有直接送到东莞,而是先走了一趟临沂。确定信中没有关于陈嫣的消息之后才发到东莞。

若是真有提到陈嫣的…这封信或是修改,或是销毁,总是有办法的。

具体去做这件事的人是颜守,之所以让他去做这件事,理由依旧是那个——反正他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前后首尾了,解下来涉及到这件事的,依旧还让他去就是了。这样至少能防止秘密被更多人知道,招来祸患!

颜守只能兢兢业业地做事,但他真心觉得这样不是个事儿!

经历了这些事,他有一种直觉,他觉得有些事情是这样的…越是避免其发生,就越是事与愿违!

其实这件事就算让颜异知道了又如何呢?难道那件事还有办法挽回吗?以颜异的性格,恐怕也不会去做这种尝试了。倒不是‘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样的想法,也不是在乎自己的自尊心,纯粹是无法那样做了而已。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人家,他的选择就只有永远不去出现在人家面前了。

至于说颜异不知道陈嫣回到大汉,就能更顺利地忘掉对方,颜守觉得更是无稽之谈。他现在每年冬天都要奉命去看看颜异,主要是确定一下颜异的状态,颜产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消沉下去。

颜守看到的确实不是一个消沉的颜异,他每天认真读书,学问越发精深。他很用心地生活,身体康健,一年到头常常连小病也没有…但是这不意味着他在遗忘,事实恰好相反,这种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让记忆更清晰了。

别人不知道,颜守却是知道的…颜异这样生活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活得长长久久,至少比陈嫣活得久一些。对于他来说,现在活着本身就是最苦的,而他必须要接纳这些痛苦的东西。

自我折磨是愧疚的人很容易选择的路。

现在颜异就走在这样一条路上。

一个可以踏上这样路的人,说什么终有一天会遗忘?真等到他能遗忘了,他的生命也就无所依凭了,说不定那是更糟糕的情况!

只是颜守知道这件事的真实样子,不代表颜产也能理解,很多时候他就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家长。他对于自己的儿子是寄予厚望的,但他并不会试图去了解自己儿子的内心世界。

颜守排除着信件,心里其实是忧虑的…如果颜异突然从别的渠道知道了这件事该怎么办?

事情总有瞒不住的时候…说实在的,事情本身不会变得更加严重了。颜产之所以会下达这样的任务,也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就算不小心知道了这件事也不能做什么。他会更痛苦吗?不会的。他会因此痛恨他的父亲吗?也不会。

颜异到底是儒家教导出来的学子,很多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无法去对自己的父亲指摘什么。

但是,在这件事里会里外不是人的是他颜守啊!

颜守不知道为什么,相比起族长颜产,心里更隐隐畏惧颜异这个宗子。

这或许是当年的一些后遗症…有那么一瞬间,一次,或者不止一次,颜异是真的痛恨他,痛恨到想要杀了他——这并不奇怪,人的想法千奇百怪,一时有这种冲动再正常不过。

同时人也有自制力,有理智,所以这也只是颜异某一个瞬间的想法而已。

但颜守是真的被吓到了…颜异并不是一个凶恶的人,甚至连严苛都算不上,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害怕。可是作为这些年颜异生活状态的见证者,他始终无法安心下来——当他对待自己如此下得了狠心的时候,就无法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他的自制力了。

或许颜守的理智知道,他害怕的东西几乎不可能发生。但潜意识里,他是不能不害怕的。这大概是人作为一种动物,天性里的东西…与猛兽为伴,纵使知道这头猛兽通人性,并不会伤害自己,依旧会坐立不安。

因为有这样的忧虑,这个冬天他去到东莞县的时候显得格外忧心忡忡。

颜守来道东莞县的时候颜异并不在家,留守在家的老仆告诉他,颜异见今日的日头好,出门登山去了。

一开始的自我封闭之后,颜异偶尔会出门。不过他出门的地点依旧很有限,春天的时候他喜欢去城郊河边,夏天的时候则是周山上,他甚至在周山上买下了很小的一块土地,建了一座小楼,夏天的时候就住在那里。那段时间他就不会读书了,而是做和音乐相关的事。

秋天的时候最喜欢登山,冬天时候则是去图书室那边读一会儿书。特别是下雪的日子,更是常去那边!

如今已经是冬天了,但这几天日光很好,踌躇了几日,最终还是去登山了。

别人不知道,但颜守隐隐约约有一个猜测——颜异当年与陈嫣相识,很有可能就是在东莞县。而这四季活动,也是当年留下来的习惯!

他常常会觉得这样是不正常的…颜异的人生还很长呢,现在就这样‘周而复始’地生活?人虽然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但是他的想法是无用的,颜异终究是这样生活了。

“那…那我便在家等昭明了。”颜守并不去颜异常去的那些地方,曾经有一次他去溪河边找颜异…当时颜异看他的眼神,他并不想再经受第二次。

对于颜异来说,他是个真正不讨喜的人。别的也就罢了,只是那些地方,颜异是真的不想看到他踏足!

颜守选择在宅院中等待,到了暮色渐浓,颜异才从城外回来。见到颜守,他似乎没有一点儿意外,换下登山时穿的便利衣裳,只是轻轻颔首:“阿兄来了。”

“是…受伯父伯母的嘱托,为昭明你带了一些东西。”颜夫人担心颜异在东莞县日子艰难,每次都会送很多东西来。

其实不必如此,东莞县又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这里属于琅玡郡,富庶繁华,并不缺少什么。只是颜异现在并没有太多物欲,实际上她送来的那些东西很多过于豪奢,颜异日常根本没有使用的时候。

只是颜异也知道这是母亲的心意,所以他也从来不说什么,只是收下这些东西。

颜异没有寒暄的习惯,与颜守照例的几句问答完成,就没有再继续了。此时仆人在廊下点了灯烛,又放了饭——颜异虽然不太想见颜守,也不至于这个时候不给他吃饭,于是两个人相顾无言,坐下吃饭。

今日这顿飨食因为颜异晚归的关系是迟了,不过并不简陋,因为这是早就准备好的。颜异在出门之前就说过了,今天回来要吃‘火锅’,让家里老仆提前将清汤熬好,各种食材准备完毕。

其实颜异对这种新近流行的饮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非要说的话,只能说这是陈嫣爱吃的了。

他一次吃这个就是因为陈嫣,当时桑弘羊从不夜来到东莞,因为陈嫣当时在东莞已经停留了过长的时间,长到不正常的程度——颜异第一次见桑弘羊就知道,这个人非常不喜欢他。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阿嫣…桑弘羊对于阿嫣固然没有男女之情,但对桑弘羊来说,他就是一个闯入者。旧有的那个世界没有颜异这个人,只需要他桑弘羊和一些过去就认识的朋友就可以了。

桑弘羊对陈嫣是有独占欲的,陈嫣对此看的很明白,关于这件事,她甚至和颜异讨论过——桑弘羊对她确实不是男女之情,只是他这个人太有掌控欲了,凡是被他归纳为自己范围内的存在,统统不能超出他的控制!

恰好,陈嫣被纳入了同心圆的中心…

当然,桑弘羊到底是个正常人,所以他的理智可以控制这种显然不正常的独占欲。所以他会和那些亲近陈嫣的人关系很差(比如说宋飞熊,又比如说颜异),但却不至于真的做什么。

他对宋飞熊放过无数次狠话,但实际意义上的伤害是没有的,两个人甚至能在公事上进行合作呢!对颜异的,最严重的一次也只是拿剑指着他,最后也什么都没做。而且那并不是为了他的独占欲,是因为他要替陈嫣‘报仇’。

桑弘羊不喜欢颜异,颜异也不见得喜欢桑弘羊——桑弘羊对陈嫣并无男女之情,但颜异是无法视而不见的…对一个真爱的人,那种关系他可以理解,却必然无法做到真的毫无芥蒂。

爱情本来就是很狭隘的东西,很多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人的本能让它看起来变得很好了而已。

颜异第一次吃火锅,就是在那样微妙的情况下进行的。对于颜异来说,现在吃这种食物,重要的从来不是食物本身,而是在‘吃’曾经过往的记忆——现在的他,纯粹靠记忆活着。

这当然是一种自我折磨…但只有自我折磨本就是颜异选定的路。

清汤翻出水花,薄薄的肉片熟了就被立刻捞起。吃火锅必然是会有一些‘手忙脚乱’的,旁边的小仆要上前帮忙,颜异却摆了摆手:“不用…本来就是要自己来才好的。”

说完这句话,颜异自己先愣住了…因为这是陈嫣的说法,至于他自己是没有这种习惯的。

颜守没有注意到他短暂的怔愣,只是奇怪道:“昭明…你过去不吃这种江鱼的呀!怎么下仆将这也端上来了?”

显然是觉得这边的仆人有些不尽心。

然而仆从却觉得不解,解释道:“先生,并非如此…这江鱼是公子每回用这‘火锅’必然要食的…”

颜异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这一点,一块半透明鱼肉烫了下去,很快又用漏勺捞了上来。他平常确实不吃这种江鱼,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味道怪怪的,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天然不喜欢的食物吧。

但是他现在将这种江鱼吃到嘴里却不觉得奇怪,反而喜欢这种味道。

等到这一顿饭吃完,各种餐具被撤下了,颜异站在了廊下看着已经暗下来的院中。因为点着灯笼,倒是能看清大致的景象。

他忽然轻声道:“阿嫣爱吃那江鱼…”

颜守一开始没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心里转了一圈才明白过来,然后就是张口结舌。

事实上,他觉得颜异可能出问题了…不,不应该这么说,其实他早就出问题了。

颜异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他只是在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越来越像陈嫣而已。

廊下的烛光中,这个本来就俊美的青年少有地微笑,仿佛神仙中人。

“你知不知这世上有所谓‘夫妻相’?人说长得像的人天生是要做夫妻的,不然怎么茫茫人海中原本无关的人就结为了夫妻,彼此陪伴一辈子?”陈嫣当时兴致勃勃的,正漫步在春光里赏花。

回头对他笑了起来:“不过这种事不过是无知者以讹传讹罢了,之所以好夫妻们或多或少有些神似,那是因为彼此之间陪伴多年,不知不觉中学了对方的样子。低头、抬眼、一举一动…这些都一样了,又怎么会不像呢?”

爱一个人足够久,就会越来越像对方…他们已经无法相爱,但爱一个人只关乎于自身,是一个人的事。

“这样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