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春风送暖。
“放线、放线!再高些!”年轻女郎的声音犹如黄莺出谷,就算是叽叽喳喳了一些,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不少人都注意到了——长安城外的河谷,这个时节多的是来踏青的人,偶尔有王侯之家的女郎,就会命人圈出一块地,免得冲撞了。现在就是这样,河谷一小片位置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询问之下是‘永安侯’出门,一起的还有一些贵妇人。
陈嫣当年的‘闺蜜’(不论真假),这个时候都成了贵妇了,她自己倒是更喜欢和年轻的小姑娘玩儿,但辈分摆在那里,也就只能这样了…索性她年纪再大一些,和少女们成了两代人,那倒是可以多多亲近这些年轻姑娘,这就像是长辈亲近晚辈一样。
也就是现在,年纪不上不下…罢了。
这些当年的闺蜜都是愿意和陈嫣玩儿的,有的是图好处,陈嫣的位置就摆在那里,谁不知道通过她可以影响到这个国家最上层的一小撮人呢。有的则单纯享受玩乐的乐趣,这个时候的贵妇人呆板的还比较少,只是过去玩耍总不那么适宜。
现在有了陈嫣这个带头的,有很多不太好的都变得不用顾忌了。
如今阳春三月,忙了好长一段时间,陈嫣干脆给自己放了一个短假。家里宅了两日休养生息,回头就组了一个局…踏青郊游搞起来!
这一次她还带来了一个特殊玩意儿,风筝。
一起玩的贵妇人们见多识广,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其实这个时候已经有风筝的雏形了,传说中风筝的老祖宗‘木鸢’是春秋战国时由鲁班发明的玩意儿,先不论这段历史真不真,至少到了汉代确实有类似的东西出现了。
木制、丝绸制、牛皮制,这些材料纷纷试验,风筝变得越来越容易放上去,要知道一开始的‘木鸢’,想要放上天去,条件可是很严苛的。虽说人造物飞上天算是一奇观,看个乐呵也不错。但在最开始的新鲜期过去之后,这也没什么可玩的了。如果不能让风筝上天更容易,这迟早会被淘汰!
事实上,风筝到了丝绸、牛皮的材料,依旧难以普及。一方面材料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太‘奢侈’了,另一方面,这个时候的风筝还不够轻,放风筝的技术门槛还没有低到谁都能看到就上手。
这个时候的风筝,除了极少数知道的人拿来当小众玩具玩儿,保证其没有消失还在于军事上的运用。
后人穿凿附会的,人在木鸢上观察敌情是不可能的,但是利用风筝测算一些数据还勉强能做到…不过这也算是比较小众的技术了,不值一提。
陈嫣则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想起了放风筝这回事儿,这个时候纸都造出来了,何不制作‘纸鸢’呢?用竹篾做骨架,糊上纸,这就是最简单的风筝了,材料随处可得,价钱便宜,推广开来简直毫无难度!
陈嫣手边不缺技术好的匠人,这个时候珠子作为利用程度很高的一种材料,善于摆弄竹子的工匠也不少。陈嫣就让常年制竹器的人以竹篾做骨架(其实让这些匠人做这些,也算是大材小用了),然后糊以质量极佳的皮纸。
她在这皮纸上以鲜艳颜料作画,大多是蝴蝶、蜜蜂、蜻蜓、鸟雀这些。
匠人们手艺精湛,不存在不平衡的问题,陈嫣在自家庭院里试放了一次,佷容易就放上天去了。今次大家出门踏青游玩,这才带出来,算是一个新鲜玩意儿了。
这个时候的玩具也少,风筝拿出来过来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和后世见惯了,也就见怪不怪的人不同,这个时候的人把风筝放上天去的人都有一种‘真是神奇’的感觉!玩儿的开心入迷之余,也引起了河谷上其他人的注意。
直到放风筝放累了,出了不少汗,这些贵妇人也舍不得收手,都让身边的婢女来替。
看着年轻婢女们兴奋地放风筝,陈嫣也觉得很有意思…这么单纯的快乐对于她来说是越来越少了。
正笑意盈盈地和身边一闺蜜说着话呢,有一婢女匆匆过来耳语一番,陈嫣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神情。
“竟有这样的事。”陈嫣说了这么一句,从她的神色来看,说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时之间,身边的气氛都低了八度——陈嫣自己或许没感觉,但她身上威势越来越重这却是事实。过去她也拥有很大的影响力和财富,但她当时更多是一层‘势’,而并非‘威’。
现在不同,她有的时候皱一皱眉头也会让身边这些对她不够了解的人提起心来。现在就是这样,大家一时竟噤若寒蝉起来了。
陈嫣很快意识到大家受到了她的影响,弯了弯嘴角,笑了起来:“你们都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没事儿,只是刚刚听了一件奇事而已——对了,刚刚说到哪儿了?说到长公主生辰宴…”
有这句话起头,大家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都活跃了起来,活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陈嫣应付完了这一次踏青,脸上依旧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然而身边几个已经知道内情的人却是悬着心的!
要是陈嫣真的生气发火了,那倒是没什么,就怕这样看起来没什么的样子!
刘彻这边已经收到消息了,来者禀报道:“嫣翁主与诸夫人玩纸鸢,乍闻此等消息,并不殊色。”
“下去吧…”刘彻想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挥挥手让来者退下。
一旁的宦官见刘彻眉头紧皱,似乎为这件事焦头烂额的样子,轻声道:“陛下,嫣翁主一向豁达,又不信神鬼之事,于此事并不上心也是有的。”
刘彻则是‘啧啧’了两声,摇了摇头:“非,非是如此!阿嫣确实不信鬼神,但此事牵涉到父皇,就不可一概而论了。”
说着他又在殿中来回踱步,最终也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只得道:“罢了,就算阿嫣生气也落不到朕头上!朕在这儿操什么心呢?”
然而说是这么说,还是担心陈嫣心情不好,刘彻让人去问陈嫣,要不要去上林苑跑马。
韩让在一旁就看着,刚刚宦官插嘴的时候他也没有说过。相比起其他宫人,他对刘彻、陈嫣的了解显然要更深,所以更能明白此时的症结所在——天子难道想不通其中的问题吗?不不不,他只是关心则乱,想通了却想不开而已。
所以这个时候根本不需要多嘴,说多了反而是错!
有的时候韩让也会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事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这天下,凡是天子想要的,总是唾手可得!而遇到他真正想要的那一个,却无力回天了。别人对天子尽心竭力,而天子偏偏要对另一个人如此。
即便是高贵如天子,原来也有这样的时候。
直到刘彻的注意力暂且从陈嫣身上挪开了,身边人不多的时候,韩让才小心地捧来奏章:“陛下,廷尉大人也上了奏章。”
刘彻就算不打开奏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哼了一声,没说什么,接过了奏章。
今天拜会时可是爆了一个大雷!牵扯其中的人乃是当朝丞相李蔡!
说起来刘彻这一朝有存在感的丞相真的不多,一开始是因为太皇太后在,刘彻没办法再朝堂上大展拳脚。丞相、御使大夫、太尉这三公好比是个摆设,重要的不是能力,而是会不会站队,能不能无功无过地做事。
而后来,具体地说是公孙弘之后,就没有出现真正合他心意的丞相人选了——这不是人才枯竭,只是刘彻的要求太刁钻了!他需要的是既能完全传达他的想法,同时又能用权术管理好群臣,另外还具有总揽全局、处理各类政事能力的人!
说实话,三者只要具有一个,就能在朝堂上嫌弃风浪了,三者齐备实在是太难找到!
比如张汤现如今做到御史大夫,他能力难道不够,做皇帝的舔狗还不够用心?非也,他的很多特质比公孙弘更出色,但他不如公孙弘那么全面。至少统领整个朝堂这种能力,他是十分有限的。
法家那一套最多就是在一些短暂节点上让他把握朝堂走向,如公孙弘样样操弄人心,这是真的做不到!
刘彻自公孙弘丞相位上去世,就任命了现在的丞相乐安李蔡为丞相。并不是他对这个李蔡多满意,只能说是将就着用而已。这个时候刘彻还没有放弃找一个好丞相的想法,李蔡在他心里就是一个过度罢了。也是因为此,李蔡别说争不赢张汤了,就算是九卿中比较有存在感的,譬如说大农令之流,都打不过。
当然,对于这样的位置,李蔡自己是不满意的,丞相的那些属官也不会满意…然而也就是现在了,等到日后刘彻自己都放弃找个好丞相了,丞相作为摆设成了常态,大家也就无所谓习惯不习惯了…事实是只能去习惯!
刘彻对李蔡这个人还算满意,因为一开始就没指望这个人能做出什么成绩来,只希望他能稳稳当当不冒头而已。对于这个,这几年李蔡还是有做到的…或许暗地里有一些小动作,但不要紧,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并不影响大局。
但他没有想到,平常没什么错处的人,会忽然有这样的疏忽!
李蔡这个人是将军出身,在汉代,讲究的是‘上马能安邦,下马能定国’,不存在文武之间的歧视,也不存在两者互相隔离,不能跨界的情况。但说实在的,李蔡原本是武将,一直也是武将,进入文官系统就成为了御使大夫,两三年功夫,遇到丞相公孙弘过世。天子一看没什么特别好的接替人选,就直接安排了他这个御史大夫接位。
他这样的丞相,确实有些根基不稳。
不知是好是坏,刘彻也没有重用他的想法,由此他的根基不稳也没有显现出来的余地——轮到他做事的时候都不多,也就不必谈什么根基稳不稳当了!下头的人不服他,也得在具体的事务中表现出来才是。
李蔡还有一重身份,他是李广的堂弟…这事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李广的名气一直比这个堂弟要大,本人能力也没得黑的。但问题是,总在立功的节骨眼上掉链子,最后才有了‘李广难封’这样的遗憾。
相比起李广,李蔡的人生就顺遂多了,即使少年时名气不如堂兄,进入行伍之后运气却不差!很快攒够了军功,封为乐安侯,并且弃武从文,一进文官系统就是御使大夫!
李蔡并不是一个搞不清楚自己定位的,所以在丞相位上他除了找机会做事之外,却不会做不该做的。至于说私下抱怨之类,这种事更是从来没有过。然而这一次,他却是惹了一个要命的麻烦!
不是贪污受贿,不是鱼肉百姓…而是他侵占了一块地。
侵占土地这种事,大汉的贵族常常干。这件事可大可小,要是天子早看你家不顺眼了,这一件事就可以折腾地□□。要是天子有意维护,这种事也就是申斥一番,退回土地了事。
而就算是刘彻看不顺眼,最多也就是做到削去爵位的程度。而且将来有什么重要日子,刘彻想要给那些曾经的功臣之后发福利了,这些削去爵位的人家也很有机会恢复爵位。
然而,李蔡这件事之所以会在朝会上郑重其事地提出来,甚至立刻引来满朝风雨,就在于他侵占的这块土地非常不一般——阳陵邑孝景皇帝陵园前路旁的空地。
这块地是能随便动的吗?先帝陵园中的一块石头,甚至一根树枝,动了都是有杀身之祸的!更别提侵占陵园前的土地了!
最近的类似例子可以参考晁错,晁错正当红的时候因为出入不便曾经凿开过宗庙外围短墙,借此出入。因为这件事,申屠嘉上报天子,请求诛杀晁错。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刘启为晁错辩解,说这不是真正的宗庙墙,只是宗庙外围短墙,甚至墙内还有官员居住,并且还是自己让晁错这样做的(其实不是,是晁错自作主张,只是晁错提前知道了申屠嘉打算告状,先进宫说明了情况,请求了天子的宽恕),最后并没有降罪于晁错。
但从事情的细节就知道了,即使是外围短墙,也是不能碰的!至少晁错很清楚,这是认真处理起来要命的事,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匆匆进宫请求宽恕,申屠嘉也不会想要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李蔡这件事比晁错当年要严重的多,一个是陵园前路旁边的空地是真的不能动的,比宗庙外围短墙更敏感,没有一丝辩解的余地。另一个,当初晁错开了短墙一道口子,那还是为了处理政务方便,多少还能往公事上靠,他本人也没有借此渔利的意思。现在李蔡是不同的,他是非法侵占了一块土地!纯粹是私利啊!性质也不同了,皇帝听到了也会有好印象吗?
最后,非常关键的是,晁错当时是刘启非常看重的臣子,而且晁错是刘启太子时就跟随在身边的,那一份香火情也不必多说。相比之下李蔡有什么?刘彻对他显然没什么特别关照,放他在丞相这个位置上,摆设的意思大过其他。
如今闹出了这样的事,刘彻自然没有想要保他的意思。
毕竟有这样的事在前,想要保他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当初孝景皇帝想要保晁错,是自己承担了错处,表明自己同意了的。难道刘彻现在要替李蔡担责,说这块地是自己同意他侵占的?
听起来就不太可能。
而这样一桩事,之所以会和陈嫣相关联,刘彻特别在意陈嫣的反应,就在于这件事和先帝相关——他一直很清楚他的父亲有那么多孩子,但陈嫣是他最爱的那一个。不是说他对其他的孩子有什么意见,只能说其他的孩子之于他,就是普通的皇室父子情,不能更多什么了。
但是陈嫣不一样,他们就像是民间父女一样,心爱的、最爱的。
陈嫣也不曾辜负这爱,她同样以女儿对父亲的方式孺慕着先帝。在她眼中,先帝并不是皇帝,或者说皇帝这个身份在‘父亲’这个身份面前反而要靠后了。刘彻有的时候觉得,陈嫣之所以能将他的爱等而视之,就在于少年时的这段经历。
她既已经不在乎过‘皇帝’这身份一次,再不在乎一次又有什么呢?
陈嫣或许不相信鬼神,对于死后世界更是嗤之以鼻,但她很在乎自己的父亲——这也是人之常情,即使和她一样想法的人,也会仔细安排先辈的身后事。这是礼节的一部分,也是每个人心灵的寄托。
在这个问题上陈嫣确实不能免俗,有些事情不是为了死去的人,而是活着的人得找一个方式让自己心安。
陈嫣现如今的反应太平静了,反而让刘彻觉得有些不太对。
三天后,上林苑放马,刘彻主动提起了这件事。原本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一起来放马的当然不止两人,陈嫣身边的人、刘彻身边的人可都不少。此时靠近两人的,除了宫人奴婢、护卫之流,还有刘彻身边的几个侍中。
这些人的气势被刘彻压制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刘彻作为皇帝,随随便便一个念头就可以决定这些人的未来,面对他的时候,谁能不在意他的所思所想呢。这次稀奇的是,众人的气势其实是被陈嫣压制了。
陈嫣并没有叫嚷着要如何如何,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认可刘彻对李蔡的处理——虽然这件事看起来很明显,也没什么可查的,但到底事关丞相,不能潦草了事,廷尉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
走完了流程,如果要定罪,就一切按照规矩来就是。
只是陈嫣在刘彻说完了一切之后,像是在意,又像是一点儿也不在意地道:“此事倒是有趣了,乐安侯并非糊涂之人。就算是御下不严,有下面的人私自行事…能用上他的名头,中间也不是一个人能办成的。一个人傻,这么多人都傻吗?都不知道这地不能碰?”
首先,陈嫣几乎是敢肯定的,这件事绝不是李蔡自己的意思!他难道是傻子,不知道这块地碰不得?自己给自己找死也不能这么积极啊!可要说是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却也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下面的人想自作主张就能自作主张,那王公贵族之家,朝廷大臣之府,岂不是人人自危?朝堂上小心谨慎地经营,都抗不过一个不省心的仆从!大家打击政敌的时候也不用花心思了,直接想办法胁迫个把对家奴仆就是。
事实是,事情才没有那么简单!
没有外人参与,纯粹是一系列巧合加昏了头了,最终导致如此,这是有可能的,但微乎其微。
这件事里很大可能有一些别的人参与其中。
陈嫣轻轻一笑:“如今看来,说不定水下还有鱼呢…陛下要不要提起鱼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