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鹿鸣(10)

陈嫣的用人思路在时下的人眼里一向清奇,刘彻知道她身边诸子百家的人都有,对于她重视农墨两家的事情也有所耳闻。但有所耳闻归有所耳闻,真正深入了解却是没有的。

这涉及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那就是陈嫣本身的影响力与受认可程度的差距。不可否认,如今的陈嫣拥有影响这个国家的能力,而且这个能力并非刘彻这个皇帝赋予。事实就是,她能通过自己的方式深刻改变这个国家民众的生活。

但,身边的人在认可她的能力的同时,又轻视,或者说不关注她的能力。

以刘彻为例,她知道陈嫣有本领,能做到很多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但是他无意于追根究底——他是皇帝,自有一套自己的帝王之道!这就像他从小学习诸子百家的学问,用的是最好的老师,但他也没有在学术的道路上深走。

对于他来说,这些东西只是需要了解的,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可以了…作为皇帝,他本就没必要事必躬亲,只要能在恰当的时机用上恰当的人,这就万事大吉了!

现在陈嫣的‘本事’也是这个道理,陈嫣那一套是很好,但那又怎样呢?天下有才能的那些人,他们那一套也都很好。难道刘彻就要一个一个地学过去?别开玩笑了!

“方士不用来求仙,用来做什么?点石成金?”刘彻轻笑了一声。

华夏古代的修仙者,终其一生就两大主题,一个是‘不死’,另一个就是‘点石成金’。

对于不死,秦汉时期流行搞不死药,这个时候的不死药还比较无害,得到的手法都是从海外仙山之类的地方求。这大概是《山海经》之类的书籍、传说了解的多了,自然而然产生的想法。毕竟这些里面总会提到神仙有不死药,连后羿的不死药也是西王母给的呢。

秦始皇求长生,也是让徐福去海外仙山求不死药。

之所以说这个时候的不死药比较无害,就在于这年头的方士骗经费成功之后往往跑路,再不然也是无功而返——哪有什么海外仙山!求药这种事情自然只能收获失败!在这一前提条件下,往往没有不死药。

假货其实也有,但很罕见。因为大家都明白,金主大大吃了‘不死药’之后不能立刻收获一些效果,那肯定是不干的。再者说了,就算有人敢于弄假货,也会弄个安慰剂一样的家伙,不可能故意上有毒的…这不是找死么。

但这样的好日子不多了,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流行炼丹,等到海外求仙药的浪潮褪去,大家都觉得这不靠谱的时候,大家的目标就会瞄准自己炼丹…这炼出来的玩意儿,大家就知道的,那就是慢性毒.药!

其实也有烈性的,只不过那种都在长期的炼丹试验中被淘汰了!吃了就没命的丹药,这就算是忽悠人也不能够啊!

知道丹药吃死人的事情越来越多,对人的坏影响为人所知,求长生这件事才从炼丹转为修内丹…总结出了内用的冥想、静坐套路,和外用的导引术(十分接近现代的广播体操)。

有没有效果先不说,至少没有丢掉性命的风险了…弄出这一套的吕洞宾和汉钟离实在是善莫大焉啊!

至于点石成金的道路,就远没有求长生那么精彩了。

大家都想把贱金属变成贵金属,只是这种事有点儿化学知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然而古人不知道啊!所以只能做出‘药金’。看起来是黄金,实际上不是,说的明白一些就是假黄金。

靠后一些的年代,药金常常用来行骗…显然古代人自己也知道方士们弄出来的‘金’是假的。

“点石成金?”陈嫣嗤笑一声:“先不说这事本事无稽之谈,就算能成,我也不必费这心力!”

这也是真话,后世常常开玩笑说某某家里有印钞机,以形容一个人有钱、能赚钱。实际上,如果单指一台印钞机的印钞效率,印钱的数量可能真不如一家能赚钱的企业同样时间内来钱多。

放到现在也是这个道理,几个方士小作坊生产‘黄金’,哪怕是真黄金,那效率也低的发指,哪有她的商业帝国挣钱啊!

刘彻想到这个道理,也笑了。

陈嫣这才轻声慢语地说起自己用那些方士做什么,她的语调很轻快,好像这是非常正常的一件小事一样。但是听在旁人耳朵里却不是如此…对于方士,普通人就算是不相信的也有些崇拜,或者说忌惮的。

刘彻静静地注视着陈嫣,韩让用余光关注着这位九五之尊,发现他的神情是喜欢的。

刘彻喜欢陈嫣,喜欢的原因很多,方方面面都有,单说一个方面的话是远远不够的。而如果要详尽地叙述,刘彻自己也很难理清楚。但他自己也知道的是,他很喜欢陈嫣的‘态度’。

对上位者不卑怯,对下位者不鄙夷…以及时时刻刻都保留了某种程度上的‘傲慢’。

做到这一点其实是很难的,就连刘彻本人也做不到!面对人的生死祸福,他有的时候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所以才会有重用方士这种事出现。他有的时候觉得方士大抵骗子,有的时候又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方士之中应有一些真仙…他不想错过这些人。

说白了,他还有畏惧,还有遗憾,还有人性的弱点,所以他才会寄希望于方士的‘能力’。

但是陈嫣真的不一样,即使是面对方士这个代表‘神秘’‘未知’的存在,依旧保持着如常的态度——她用这些方士,同时清楚他们的本领,整个过程和他用农家的人、墨家的人没什么两样。

不管别人看到了什么,反正刘彻从中看到了‘傲慢’。他不讨厌这种傲慢,或者说他其实是很喜欢的…如果有一天陈嫣改变了,无法对万事万物保持这种态度了,他反而会失望。

有的时候刘彻甚至会觉得陈嫣具有他都没有的东西…他想要而不能有的东西。

“阿嫣这样也很好…”刘彻的声音并不大,但身周的人都能听到:“阿嫣就这样一辈子也是好的。”

韩让微垂着眉目,卫子夫的神情不变,但眼中只有她自己明白的怅然——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其实方才拒绝了文成将军,并不是因为我早有准备。若不是他提起,我才懒得让方士搅合到其中呢!”陈嫣又低头看着自己新染的鲜亮指甲,因为这次染的有点儿瑕疵,但又来不及重新弄了,所以她今天总是忍不住去看。

“当谁是傻子呢?他不过是想从中获利而已。”

陈嫣才不会放过告状的机会,借李少翁之事发难,说明在重修长安这件事上大家各有各的捞钱主意!

“一个个平常看不出这样大胆呢!真是沸鼎里的钱也敢捞出来。”

陈嫣的抱怨刘彻收到了,自然会让人警告那些打着各种旗号想要入局捞钱的人。

这事儿说完,刘彻才道:“如今一应章程全完,重修长安真正要开始了,你且小心罢!”

之前的彩票计划是因为太突然的关系,满朝上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铺开了。这才重修长安则不同,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呢。刘彻相信陈嫣的才能,但担心她的政治斗争经验太少,到时候会受到伤害。

陈嫣固然没有想要从朝堂上得到什么,但只要她入局,她的存在对某些人来说就是障碍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从陈嫣开始招标,就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问题不是不能应对,但常常处理这些问题,陈嫣也觉得头秃。然而没办法,自己选的路,就算是跪着也要走完……

陈嫣自己觉得重修长安的事做的一般般,很多之前设想的很好的东西真等到去做的时候才发现根本没那么简单。最终的结果么,也是如此,有很多不那么满意的地方。

但那是她的感觉,在这个计划一步步完成的时候,其他人是非常佩服的。

“不夜翁主确实有大才,若不是女子…”张汤承认了这一点。张汤这个人性格其实也是很高傲的,或者说法家里面学出来了的人物,都有点儿这个意思。

法家最尊天子,对于皇帝来说是最好用的人,服从性极高。从这一点上来看,法家无论如何都担不起傲气这个词。在各种事迹中展现傲气的往往是儒家、墨家这些学派的读书人,为了理想舍生取义者甚多,连皇权都不服呢!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并不是!法家的傲气是另一种,他们的傲气不是先贤著作中的仁义道德,而是‘才能’本身——他们有这种傲气并不奇怪!这天下不管哪个学派当道都甩不开法家!

黄老之学兴盛的时候,下面办实事的人是法家,儒家登位了,依旧无法克服本身无法务实的问题。后来儒家学派内部有不同的派别打架,但无论谁上位,同样要用法家!

最后,儒家越来越强大,世上再无诸子百家其他家…这是表面如此,好像儒家已经吸收完了天下各家。事实就是,法家的本质在儒家学子身上留了下来。天底下要办事,还得按法家那一套来!

所谓‘儒皮法骨’,这就是了。

不同于别家,法家完完全全是靠本事生存下来的,所以他们养成了格外看重这个的习惯。

所以在朝堂之上、官场之中,表面上的客气不算,真正能让他们另眼相待的人都是有能力的。

张汤从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不夜翁主’陈嫣的大名,知道她非同寻常的能力与见识,但他没当那是正事。直到陈嫣如今‘游刃有余’地应对各方、权衡细则,这才真正认可了她。

然而越是认可越是可惜,在他看来,如果陈嫣生为男子,这辈子封侯拜相也是手到擒来的事——当然,能产生这种心情,可能也和陈嫣确实是女子有关。毕竟他自己还在朝堂上为官呢,聚集在天子身边的朝臣既是同僚,又是敌人。即使是再能惺惺相惜的人才,他也不会有什么为对方可惜的心情。

“翁主今日倒是繁忙啊。”张汤注意到陈嫣骑着马,正在往他这个方向来。

这里是未央宫北门外,张汤刚从宣室殿来,看了看陈嫣来的方向,显然是从少府那边过来的…这宫里规矩很大,即使是各个官署也是一样。但是陈嫣获得了一点点特权,刘彻亲许她可以骑马。

所以远远见人骑马而来,张汤就知道是陈嫣了。

陈嫣扶住马鞍翻身而下…自从她献上马鞍、马镫、马蹄铁等物之后,这些东西普及的很快,这极大的改变了骑兵的生存方式——不只是训练骑兵变得简单容易更加高效,也意味着骑兵解放了双手,真正可以一边骑马一边射箭了!过去所谓的‘骑射’,实际上是骑马到达地点,然后停下马,再搭弓射箭!

“确实有事,要抽查工程进展了。”陈嫣随口提起了正在进行中的重修长安工程。

张汤注意到陈嫣是一身男装,干净利落…不知道怎么的,想起坊间传闻。据说当年不夜翁主年纪小的时候穿男装、扮美少年极其成功,曾经引得城中少女少妇莫不驻足,投掷鲜花水果、绣球手帕之类,可以说是盛况空前了。

曾经他觉得这则传闻少不了夸张,现在倒是觉得无风不起浪,关于这位‘不夜翁主’的传闻或许没那么假,而是实打实的真事儿。

如今的陈嫣当然不会再有当年美少年的风姿,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年纪!那种十三四岁少年人的稚弱,现在是绝对没有的!就算她保养的再好,仿佛青春正好也没有!少年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但她穿着一身深红色袍子,外罩玄色大衫,最后披一件深紫到发黑的毛皮斗篷,从宝驹下来的时候,活脱脱就是一王孙公子——头顶的小金冠,上面缀了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在此时就是价值连城的珍宝。腰间一柄宝剑,只微微伸出了斗篷一些,看不到全貌,但看到那一点儿也知道这绝对是世间难寻的好剑!

宝马、金冠、名剑…意气风发的王孙公子,这就是现在的陈嫣了。

张汤忍不住想,如果陈嫣真的是个男子,现在又该是何等样子——有这样的一个同僚,他恐怕不会太喜欢。

她身上的一切都是传承数代的世家公子才有的做派,从穿衣到行为举止都是如此。说实在的,对于他这种小吏出身的朝臣来说…有点儿讨厌。

陈嫣的一只手牵住缰绳,神态中有一种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轻慢’。这是她男装的时候才会有的状态,这种时候,两千年后的那个陈嫣的痕迹会更少,就好像她身体里这个时代的陈嫣更加纯粹了一样。

轻轻摸了摸宝驹的鬃毛,陈嫣顺便还和宫门正准备出宫的各个大臣打招呼。

守宫门的人哪里敢耽误这些人,效率很快地放人通过了。

陈嫣和张汤打了个招呼就告辞了,宫外有一行等着她的人,大都一样骑着马。这些人有男有女,但即使是女的,也穿着男装…一来,女装骑马不方便,二来今天要逛工地,还是男装爽快。

“那是谁?”乘安车的长安贵女们多少年也没有变化,撩开车帘后见到这一一水儿人打马而过,一样目不转睛。

“美哉!”

事实证明,好看的人始终好看!

“那是永安侯!”“永安侯…没听说过啊!”

说不知道‘永安侯’的,立刻被同伴认为是脱离了流行的乡下人——永安侯就是‘不夜翁主’陈嫣。

彩票一事现在已经成果斐然了,刘彻想着要奖赏陈嫣。知道她在她那个岛上已经建城,其中有一‘永安城’形制最为庞大,干脆就封她做永安侯。

怎么说呢,说这是玩笑,表面功夫大于实际也可以,毕竟对于很多人来说都不知道永安在哪里。而且陈嫣身上还有一个‘不夜翁主’的头衔,这要怎么算?

但要说这真是玩笑,也不那么恰当,天子金口玉言,能是玩笑吗?

女子封侯本身也不是没有先例,比如许负就是女子,还不是做到了鸣雌亭侯?当然,最多也就是这样,‘亭侯’在侯爵中是个什么位置啊…这本身就带有很重的形式意味。

对于陈嫣来说,‘永安侯’这个爵位也是好玩多于实际。不过得到这个封号之后她更乐于穿男装出门,对外往往自称永安侯…就好像她真是一王孙公子一样。

陈嫣在大街上跑了一路,就收了一路的礼物,到了检查工程进展的地方,身后的人手上兜了一大堆东西。

王温舒看到陈嫣的时候挑了挑眉:“长安的贵女如今如此不通新闻么?难道不知道你是谁?”

陈嫣整理着因为骑马而有些凌乱的衣襟衣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不知?掷果时都叫着‘永安侯’呢!”

陈嫣现在被长安的事情牵住了手脚,手边自然有不少辅助她做事,她有整整一个秘书团替她参谋、替她分担各种外务。但秘书的能力是有极限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也不会依旧做秘书了,所以陈嫣还学会了支使集团的其他下属来兼职。

可不是‘兼职’么,在朝廷兼差一些工作。

常常在长安这边活动的下属被她打扰了个遍…王温舒正好从南边‘出差’回来,立刻被她抓了壮丁——他这个人在商界一向很有威慑力,‘狂犬’的名号可不是叫着玩的!现在陈嫣常和一帮搞建筑的商贾打交道,这些人动辄裹挟成百上千的工人,没有狠人压制可不兴!王温舒可以说是正赶巧了。

陈嫣并不会直接对接实务,现在这些工作就是王温舒在替她做。

听了陈嫣的话,王温舒就更加觉得怪异了…既然知道是‘永安侯’,那也该知道她并非什么王孙公子,而是天下最有名气的女人吧!这样…还送这些东西?

似乎是看出了王温舒的疑惑,陈嫣大笑起来,等到笑声渐渐止住了,这才意味深长道:“恐怕不少贵女宁愿要我,也不要男人呢!”

看到王温舒因为这一句话怔愣,她又再次大笑起来。

陈嫣这话有刻意引导的意思,这年头男人和男人有暧昧,大家不当回事,女人和女人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呢——当然,这些都停留在上层社会,相比起性取向不同,更多人只是觉得新鲜,赶时髦而已。

这话一说,王温舒恐怕要想入非非,觉得陈嫣是不是有赶这个时髦的想法。仔细想想也是呢,陈嫣的女人缘确实不错,身边聚拢了一批与众不同的优秀女子。平常接触的女人有嫉妒她,但更多是对她很有好感的…

不过这是玩笑而已,陈嫣的性取向一直没有变化——但也不能全说是玩笑,陈嫣这话从字面上是没有问题的,对于那些长安贵女来说,陈嫣女扮男装的时候确实担得起她们心中‘佳郎’的称呼。

出身高贵、家财万贯,自己还很有本事!这样的人,再加上一张赏心悦目的脸——长安的姑娘们只要不去想她是女子,就能自己演绎一场玫瑰色的梦。

至于她是女子的事实,少女做梦的时候忽略一下下也不算什么。这就像是反串做的好的角儿,少女们也愿意忽略掉事实,只负责尖叫。

陈嫣神色里的矜持因为面对王温舒这个熟人而淡了一些,两人说起正事。主要是王温舒汇报情况,陈嫣由着婢女解开斗篷带子。

“你那剑是怎么回事?又是从未见过的?”王温舒汇报工作之余,随口问道。

陈嫣的带子解开了,扯了扯衣袖,又碰了碰腰间长剑,‘唔’了一声:“是天子新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