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
陈嫣回到栌山庄园时精神尚好,因为早就习惯了海上旅行,所以有一条自己的调节方法——不像一开始海上旅行,每次舟车劳顿,重新踏上陆地,都得好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
回到庄园,擦擦脸、擦擦手,没有休息,也没有和老朋友谈谈心,直接在院中对桑弘羊开门见山。
她没有仔细说明自己想知道什么,但只是‘说吧’两个字,她认为也足够桑弘羊知道她想问什么了。
桑弘羊好一会儿不说话,不是因为不知道陈嫣想要问什么,而是…旁边的陈如意小朋友。陈如意小朋友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像在看什么新奇的东西。虽然桑弘羊没什么和孩子相处的经历,也觉得这不太对的样子。
他们现在要谈的是一些让人头秃的麻烦事儿,这些让孩子听?不是不可以,反正也不是什么外人,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样子。
陈嫣并不知道桑弘羊的犹豫是为了什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陈如意小朋友才恍然大悟,笑着道:“别管她,让她听吧…多听听这些也有好处。”
“这么小的孩子…”桑弘羊下意识道。
陈嫣却摇了摇头:“你们这些成人总是容易错看孩子,觉得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其实小孩子什么都懂!只要你肯花时间、花心思和他们相处交流,小孩子就会越来越聪明。”
“别看如意年纪小,我却是不把她当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孩童的…我把她当成是与我一般无二的成人。”
说到这里,陈嫣停了一下,然后又笑道:“若说小孩子该不该知道这些,我只能说,知道的多些,总是没坏处。”
对于现代社会中的孩子,人们总有不同的教育理念。有的人觉得应该尽可能地启发小孩子的思维,除非是某些确实不该小孩子过早接触的东西,其他的一律应该向他们敞开大门。
有的人则觉得,开发智力可以,却不能强调过于繁重的学习。保护小孩子的童年,让他们轻松快乐…这会成为未来几十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珍贵宝藏!而且这样对小孩子的人格、性格培养也更有好处。
陈嫣不知道哪一种更好,但她对自家小朋友的教导得参考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这个时代女子的生存状态和现代社会是不一样的,这意味着如意想要更多的选择与可能性,就要尽可能地让她知道更多。
就算她自己很多时候都不知道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会有用的,人只有在成长起来以后才会发现,曾经了解到的东西终究会成为自己的财富,为自己提供更多、更大的可能性。
桑弘羊本来就不介意小朋友在场,只不过觉得有点儿不适应而已。既然陈嫣都这么说了,他也就不纠结于此,转而说起了正事。
“长安那边的消息很多,我已提前整理了,你先看看吧。”桑弘羊也是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几张纸给陈嫣。
这些纸上记录的都是近一年以来长安方面的最新变化,用比较简略的方式做了一个说明。之所以让陈嫣看这些事实上已经过时了的消息,是想让她对事情发展到最新局面,有一个脉络上的了解。
陈嫣的阅读速度是很快的,但这一次却看的很慢,因为很多东西都需要细致的思考——她得考虑清楚表面上平平无奇的几个字,背后所蕴含的巨大力量!这些来自长安的消息可不是随随便便的,这是这个国家的实际掌控者们制定的种种内容。
同样的内容,不同的人说出来也意味着截然不同的力量。
要是刘彻在奏章上批两个字,表示肯定或否定的意思,其中的影响是什么?只要想想就能只到了。
这是能够深刻地影响这个国家,影响这个国家的人民的!
陈嫣看的很慢,桑弘羊也不着急,就站在一旁,看着陈如意小朋友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这是从船上抱下来的小猫,是专门给陈如意小朋友养的…陈嫣过去听人说,养宠物可以锻炼孩子的耐心、责任心,还有利于健全孩子的人格…好像是和同理心之类的东西有关系。
反正她自己也养猫,在半年前,她养的母猫生小猫了,选了一个性格最乖巧、颜值最高的,交给了小朋友。
“小猫还很小,是非常非常脆弱的,你既然决定要养它,就得好好对它负责。就像娘养你一样,如果养不好你,就是娘的责任…你能保证好好照顾它吗?”
当时的小朋友可认真了,好好地保证了一通!
陈嫣觉得养个小宠物确实挺有用的,陈如意小朋友大概是觉得自己不再是什么责任都没有的小朋友了…自理能力强了很多,也更能从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过去在这一点上她是很缺乏的。
小朋友追着猫玩儿能有什么意思?但桑弘羊就是注视了很久…如果让财务司的下属知道了,恐怕会惊的眼珠子都掉下来!
这、这还是他们那个整天工作,没有价值的事情一概不会分一丝一毫注意力的司长吗?要知道,按照他的定义,小孩子瞎玩儿,这绝对是毫无意义的啊!至于旁观,更是无意义中的无意义。
桑弘羊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他过去没有看过这么小的陈嫣,两人相识已经很早,但他有的时候还是会觉得不够早。现在看到陈如意小朋友,算是弥补了一点点遗憾。另外,他也会有一种诡异的自豪感。
陈如意小朋友被教养的很好,这种很好并不是高门大户里的女郎,那种规规矩矩、姿态无一处不妥的好,而是另一种——相比起那些女郎,她要活泼的多,但并不是没有规矩的。
只能说,相比起那些用规矩束缚住自己,以至于呆板僵硬的人,她更像是记住了‘礼’的原则,所以才是这个样子。
她和小猫玩的时候也很好,桑弘羊注意到她很在意小猫的感觉,并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样,根本不会想到这些小东西的感受,往往是生拉硬拽一番。
桑弘羊并不在意狸猫、猎犬、斗鸡、彩雀这些算是宠物玩意儿的小动物,别说小孩子不知轻重弄伤了,就是成年人,什么都知道的人,一时生气,抽抽打打一顿,把小东西弄死了,也没什么。
说到底,只是畜生而已…后世还有动物保护主义,这个时候可没有!
桑弘羊在意的是这样的小朋友表现出来的一些特质。
“你将如意教导的很好…”语气中很有感慨…感觉上陈嫣还是个孩子呢,实在很难想到她能扮演好母亲的角色,将孩子教的这么好。
陈嫣‘唔’了一声,还在认真看着白纸上的文字,但这个时候已经快看完了。分心道:“教的很好?…嗯嗯嗯…不知道呢,我只是觉得如意如今是很好的孩子,但我教的好不好,我是不知道的。我过去并没有做过母亲,这是第一次,也没有什么可对比的。”
说话间,阅读已经完成了,陈嫣将手上的白纸折了折,依旧捏在手上,然后朝桑弘羊挥了挥,发出‘刺啦’的声音。
“真是没想到,长安那边许多肉食者,就得出了这么些主意!”
说好的政治精英的呢!
不怪陈嫣一脸的无话可说,这几年花钱多是真的,国库支撑不住也是真的!朝廷之中,从刘彻到下面的大臣,都算计着钱财。可以说,现在的大汉,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财务问题,最核心的矛盾就是无限的开支与有限的金钱之间的矛盾。
过去最容易出头的,有卫青这样能和匈奴打仗的,有公孙弘这样能把控住朝堂上守旧党们的,有张汤这样好用的酷吏…这些从某种程度上都说明了刘彻将目光集中在了哪些方面。
而如今,最容易出头的恐怕要换一换了——在对付匈奴建立起优势,朝堂尽在掌控之中的现在,经济庶务上有专长的人才非常容易得到重用!
最新的例子,东郭咸阳、孔仅这两个当红炸子鸡,之前在官场上名声不显。就是因为有经济庶务上的才能,被推荐上去之后,立刻受到重用!刘彻得到这两个人,连续数日单独召见问策!
这等重视,可见一斑。
然而,就是这样一群精英们,在解决财务问题的时候却像是智障一样。虽然偶尔也有闪光点,但总体来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之前陈嫣觉得恐怕会坑死人的卖官,依旧在做!还是那句话,卖官不是问题,反正现在的祖上当官,于是自己也当官,这种当官的方法也不见得比买官更高贵。但是扩大公务员规模,而且还是短时间内扩大很多,这就有问题了!
人浮于事,还有很快就要激增的人事开支,全都会让国家喘不过气来!
“卖官!卖官!卖的上瘾了,好像不要成本一样!”陈嫣对此深恶痛绝。
桑弘羊笼着袖子,相对冷静很多,道:“可不就是不要成本么…找钱的人只要找到钱就是了,办好了此事便能在朝堂上露脸。至于说未来的开支,那又不是他们的事儿。再者说了,眼下这关都难过,哪还能管以后。”
其实桑弘羊对此也没什么好话,他是财务司的主事人,平常过的账务里,集团的人事成本就是非常大、非常繁杂的一块儿!在这一块儿得非常小心,随随便便多安排一个什么,带来的开支都不会小!
他很清楚这样扩大雇员规模,而又没有增加什么产业,这意味着什么。
卖官且不说了,消息里提及的‘皮币’又让陈嫣觉得牙疼…之前她还在想呢,白鹿币这个‘天才一样的主意’会是什么时候出来。呵呵,亏她还以为财政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不至于这么早就冒出这种事。
现在她可以看到了,就在两月前,白鹿币被弄了出来。
而且不出所料地,市场根本不接受这玩意儿。最后弄的没办法了,刘彻只能用这个痛宰诸侯王们。奉献玉璧的诸侯王都得从他这里买个四十万的白鹿币用来给玉璧做包装,然后这些白鹿币又回到了刘彻的手上。
只是诸侯王终究是很有限的,一个人痛宰的再多,总共的钱数对于国家级的开销也显得杯水车薪起来。所以说,白鹿币这么个玩意儿,除了因为它的荒谬,在史书上显得格外有存在感一点儿,其他真没什么用。
这里的‘没什么用’反而让陈嫣松了口气…没什么用,一方面是说没有筹集到足够多的钱财。另一方面也是说明,其实对普通人的生活影响不大。
也对,价值四十万的‘货币’,从币值上看,也没有祸害普通人的机会。
这个时候四十万可能是一个很不错的家庭,所有财产的总和。这就好比在后世,国家发行了一批面值达到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货币。就算大家不去怀疑这个钱的信用,一般的人也会受害。
大家哪有那个家底使这个啊!
刘彻大概是觉得,皮币这么轻巧,经常需要大宗交易的商人肯定用得上…就像泰和钱庄的业务一样,不正是凭借着方便商人交易,不用带着钱满世界乱跑,这才做大做强的吗?
既然是这样,大商人们应该会带着自家沉重的铜钱和黄金换皮币…大宗交易,几张皮币就搞定了,岂不美哉!
然而问题是,泰和钱庄的存折是真的能取出真金和铜钱来的,只要存折没有问题,是随便支取的!皮币这玩意儿,用钱可以买到,但用它去换钱的时候,谁认啊?
反正刘彻这个发行者是不认的!它本意是拿这个来敛财,怎么可能让到手的钱再流出去呢!
既然刘彻不认,白鹿币的价值就没有人会担保了。
说实话,如果刘彻保证拿白鹿皮来,他可以兑换铜钱和金子,说不定会有不少商人感兴趣。只是,一则他不想到手的钱又没了,二则他也不傻,这件事里的风险他未必不知!
白鹿币伪造起来并不难…他肯认,就一定有人敢伪造!
陈嫣有的时候都不知道该说刘彻什么了,在财务问题上,他有的时候很天真,有的时候又很精明。
“这些事不急…算缗之事已经安排下来了,眼看着又是一场动荡。”桑弘羊觉得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关键是还没有发生的。
之前陈嫣收到的消息里就有提到当时还在酝酿当中的‘算缗’,而如今最新消息,算缗已经安排上了。
“倒是挺急的。”陈嫣这个时候反而不怎么激动,虽然算缗这件事看上去很大,甚至会影响到商业环境——这等于是说将市面上一成左右的流动资金全都抽走了!影响力不可小觑!
这里的一成并不是资产的一成,国家要的是钱,急需的也是钱,用不动产或者奢侈品来抵账可不行!一方面,处理这些东西麻烦。另一方面,处理之后也等不到原价,国家怎么肯吃这个亏!
之所以得不到原价,一方面是卖的急,价格肯定出不来!另一方面则是同一时间很多东西都会挂牌出售,这会极大打击市场价格。这就像是抄家一样,就算抄家经手的官员都非常清廉,中间不拿一丝一毫,最终得到的钱都会较家产大大缩水。
这种活钱被抽走一成,可以想见,很长时间商业会迎来寒冬。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商人毕竟是少数,农业国家的基础是更广大的农民。从商人这里宰一刀,总比从农民那里弄钱要好。
至于对商业的伤害,陈嫣只能说,做生意就是这样的,有年景好的时候,自然也有年景不好的时候。不管年景是好是坏,总是要过下去的——当然,陈嫣也有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嫌疑。
类似这种行业寒冬,表面上看,全行业都受打击,人人不例外!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这个时候现金为王!像她的集团这样,体量足够大,且并不缺现金的存在,反而可能受益。
这就像是金融危机,对于中等规模的企业或许是毁灭性的,但是那种真正的巨头,反而可以趁此机会收割一番。
寒冬之中,支撑不下去的产业会死掉,这个时候像陈嫣这样的人可以以非常小的代价收割过去想要都不一定能得到的优质资源。还有那些原本铁板一块的细分市场,现在也有了进入的机会。
寒冬只是暂时的,等到这一阵寒冬过去,市场渐渐回暖,就是收获的季节——经过这一次的寒冬,反而更加壮大了。
桑弘羊却不知道陈嫣的想法,他哪里经历过什么金融危机啊!对此他是有不满的…作为一个经营着,突然有人收财产税,不满是很正常的,虽然不满也不能改变什么。
他冷笑了一声道:“能不急?去岁大将军与骠骑将军打了许多胜仗,三军的封赏是不能停的!眼看着今年与匈奴作战也不会少,不管赢不赢,都是开销!赢了之后又少不了封赏,开销更大!不快些找钱来,到时候怎么办?”
所谓大汉人,桑弘羊也为对匈作战的成果骄傲自豪…但是时间越久,另外的情绪也会滋长——这场战争的耗费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明明知道对匈奴作战,年年在赢,这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也没法真的为这件事开心。
胜利的喜悦之后,是承受这份苦涩的百姓!
桑弘羊虽然跟着陈嫣做了商人,从小读的书却是正统的!在这上面说,他其实很接近一个对天下国民有着忧思的士大夫,没办法对这些事视而不见。
现在,所谓的为难就在这里了!一方面知道对抗北方的游牧民族是很有必要的,另一方面又很难不觉得这是国家的穷兵黩武,这是国家要崩溃的先兆!
这特么就是玩火自焚!
事实上,桑弘羊有这个感觉并不出格。如果历史有一丁点儿偏差,比如汉武帝之后的皇帝没有掌控住局面,又比如刘彻自己没能在晚年认错…汉朝就此完蛋,这也不奇怪。
旁边本来在和小猫玩的陈如意小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抱着小猫在一旁安静了下来,静静地听着两个长辈谈话。她好像懂他们说的东西,又好像不太懂。
“算缗之事也就罢了,商人遭这么一道,总比又压在普通老百姓身上强。”陈嫣看了桑弘羊一眼,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道:“放心吧,陛下并不是真的毫无分寸之人,不会今日算缗,明日又算缗的。”
陈嫣知道,不打招呼,没有一点儿根据地收财产税,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这样乱搞让人心里担忧啊!今天没钱了可以收一次,那明天没钱了是不是可以再收一次?
一次还受得了,两次就真的受不住了!
以陈嫣对刘彻的了解,她觉得这不太可能。倒不是她觉得刘彻脸皮薄,不会薅羊毛薅的这么厉害,刘彻这个人做事,有的时候是真能做绝的!而是她认为刘彻始终是有脑子的,他不会不知道薅羊毛把羊给薅死了,以后就没戏唱了!
桑弘羊并不惊讶陈嫣的信誓旦旦、语气肯定,陈嫣和刘彻认识的时间比认识他的时间还要长呢!两人之间多少有一些了解…在过去,陈嫣不是没有展现出她对当今天子的深刻认识。
“既然是如此,也就罢了。”桑弘羊深深出了一口气,看着庭院中的花木,说起了另一条新情况。
“有说陛下打算改革币制。”
“改革币制?”听到这个说法,陈嫣眼前一亮…她联想到的是‘五铢钱’,这可是个好东西!用五铢钱取代市面上各种乱七八糟的货币,顺手将铸币权完全收归朝廷,这可是个很好的财源,难得的是并不扰民。
在这件事上,唯一损害到利益的,大概只有开矿山铸币的那些人了…有商人,也有贵族…陈嫣也算吧,她在国内矿山不多,主要是这玩意儿大多有主。就算没主的,在国内争这些也很血腥。
陈嫣不太喜欢沾染这些。
相比之下,海外的矿山就容易开采多了。一些地方文明程度不高,陈嫣能用很低的代价取得这些铜矿的开采权…一炉炉的铜水,换成一炉炉的铜钱,这门生意非常暴利。
但这种损害是可以接受的,反正陈嫣名下要用到铜的产业很多,那些铜矿也不会浪费,会拿去制作别的商品——这是海外的铜矿,国内的铜矿估计会收归国有。
再者说了,在陈嫣的概念里,从发行钱币上赚钱,这本来就是国家才能做的事情。从一开始铸币,她就抱着随时可能停止的想法,从来没想过这个生意能做多久!
然而,接下来桑弘羊的话打破了陈嫣的美好幻想。
“改革币制…陛下想弄一种‘白金’…”
虽然不明白‘白金’是个什么玩意儿,但陈嫣一下就没劲了…至少她知道这肯定不会是五铢钱。
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桑弘羊说‘白金’的事情,陈嫣的神色慢慢从失望变得严肃起来…这个‘白金’问题很大啊!
桑弘羊也注意到了陈嫣的脸色变化,有些奇怪:“我本以为‘算缗’之事是大事,这‘白金’只是反而不算什么。如今看你脸色,竟是反过来了?”
“算缗事大?”陈嫣反问,然后自己点了点头:“确实事大,但千万穷苦百姓哭,不如商人哭!而且说的自私些,这把火也燎不着我们!到时市面上行情不好,我们反而能做更多事!只要熬过这一阵,集团只会更大更强!”
“我过去懒得说这个,只是因为这样变强总是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但事实确实如此。”
陈嫣的声音微微拔高:“可白金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这个‘白金’并不是后世的那种贵金属,而是银锡合金!
大众印象中,白银似乎是古代货币,黄金则介乎于货币和非货币之间——有的时候充作货币,但有的时候又兼任了别的角色。
但事实是相反的,黄金是实打实的货币,白银是不是货币却得打上问号!
至少在很长时间里,华夏这块土地的王朝实行的都是金铜复合本位,都没有白银什么事!
之所以觉得白银是货币,完全是受明清这两个离现代最近的王朝的影响。
譬如唐朝时已经有巨大的银铤了,但是这玩意儿并不是钱,而是地方给中央的赋税…普通人不能把银子当钱花。
汉代更明显了,在大众眼中,银和铁、锡这些金属没有什么两样,最多就是它稀有一些,所以稍显贵重。但是用它做货币?大家是没有想过的。就像大家没想过用铁、锡做货币一样——事实证明,漫长的时光里,大家什么都会尝试,所以日后缺钱的时候真的有铁钱。至于锡钱虽然没有,但往铜里多多地掺铅锡却是国家情况糟糕时的一种流行。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至少现阶段,使用银锡合金做货币,这着实有些超前。
而如果只是超前,陈嫣不会说什么…这种做法相当于给市场凭空注入了一大笔钱,毕竟此前的白银和锡都不算货币的——刘彻之所以会选中白银,大概是因为之前积攒了一堆白银,但除了做一些器物,又不知道还有什么用,就想到了用这个来做钱。至于为什么掺活一些锡进去,或许是为了省银子。
银子这个时候不算钱,但也比较贵重。
而学过经济常识的都应该知道,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通货膨胀。
这种违背规律的通货膨胀当然是很糟糕的事情,但相比起另一个问题,却是不算什么了。
陈嫣过去生活的时代,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在通货膨胀,通货紧缩的国家也有,但公认的,通货紧缩是比通货膨胀更糟糕的存在!而且适度的通货膨胀对国家也是有好处的,比如能刺激消费什么的。
所以,陈嫣对通货膨胀并没有那么大的畏惧。
有很多国家通货膨胀的厉害,也过来了…只要不像津巴布韦这种国家,通货膨胀到国家金融体系崩溃,就还好。
陈嫣真正觉得有问题的是新货币‘白金’的价值,就像白鹿币一样,完全不符合实际价值的币值是不行的!
后世当然不会强调币值与货币的实际价值有什么关系,反正大家都印纸币了,货币只是价值符号,背后绑定的是一个国家的信用。如果不能保证这张纸买到相应的商品,国家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现在的货币还没有条件走到那一步,一方面是经济水平大不到,另一方面是政治等方面的问题——印出来的花花绿绿的纸片就可以当钱花,这个时候的政府会失去理智的!
就算能控制住乱印钞的手,该印多少钱也是一个大问题!
后世印钞规模是和经济体的规模挂钩的,后世能够统计这些,现在有这个能力吗啊?就算有这个能力,又要花费多大的代价才能做到?
这些事实在是太复杂了!
所以这个时候的货币还是老老实实地和贵金属价值绑定吧!
而按照长安那边的设想,‘白金’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具体情况到底如何还不知道,可以知道的是,白金的币值会远远超过本身的价值。
和白鹿币不一样,‘白金’作为一种金属,始终是有一定价值的,所以真的向外推广,也不是完全推广不下去。就算推广不下去,朝廷也可以强制摊派,比如朝廷找商人收购东西,直接就用白金支付。
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朝廷想要推广白金,那就总有办法!
这个流通一旦开始,就是不可逆的了!因为拿到白金的人肯定不会想要白金砸在守礼,所以得花出去!
老百姓知道白金是天子推行的货币,就和铜钱一样,心里就少了一重戒备。再加上这确实是金属,白银还挺贵的呢!接受就更不成障碍了。至于说白金的币值比实际价格高出很多,这真不是普通小老百姓能够感知的。
真正说起来,铜钱的币值也高出了它的实际价值,如果不是这样,铸币又怎么能够赚钱呢?只不过,这里头的赚头相对而言少一些,这还得抵消铸币成本,以及其中的犯罪风险——在日后铸币收归国有之后,私人铸币急剧减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而银锡合金呢,银子是贵金属,不少人是知道的,锡比较便宜,这大家也知道。币值比实际价值高,但高多少,很多人是糊里糊涂的!再加上银锡合金的比例做调节,这里头操作的空间就更大了。
也就是说,‘白金’确实可以推广开。
但问题的关键是,银锡合金的币值比实际价值高出太多…到时候私人铸币怎么办?
这可不是铜钱私人铸币那么简单了,铜钱的单个币值不大。而且成本和最终的价值就摆在那里,赚的是多,但比起单个币值就不算低的‘白金’,那又差的远了!
一旦‘白金’的私人铸币开始,就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只是朝廷放‘白金’进来,通货膨胀还在控制之中,大家都放‘白金’进来,不止会让原本朝廷该赚的钱被另外的人赚走,养肥一批商人、豪强和贵族,还会让通货膨胀达到一个不可控的地步!
市场混乱,最后崩溃也不是不可能啊!
陈嫣在其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甚至觉得不寒而栗。
是的,她的生意会受到影响!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说到底,集团的体量大,本身经营又非常健康,即便是寒冬也能熬过去!更别提集团在海外有很多利益相关,国内情况差的时候,海外的情况还是好的。
所以,即使她拥有规模庞大的雇员,也不会说让这些雇员生活无着。
她想到的是为此买单的、经济最脆弱的底层老百姓。
陈嫣将其中利害说来,桑弘羊认真听着,眉头也越来越紧:“此事…此事确实难以收场!”
他抬头看向陈嫣,陈嫣的神态显然是非常纠结的——陈嫣这个时候都恨死刘彻了!她觉得这就是老刘家的传统艺能,时不时地就要在经济领域来个骚操作!这么多年了,自家这方面的水平到底怎么样,难道心里还没个数吗?
就这样了,还想在这方面搞事情!
陈嫣纠结就纠结于,她不可能站在干岸上看着这一切发生!和一些无知无觉的人不同,她明明知道这会带来多大的问题,知道可能流毒多少年…要她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做,这怎么可能呢。
然而,陈嫣要去改变这件事,这也是很难的…这是天子的决定,也经过了朝堂讨论——有不少朝臣觉得‘白金’很荒谬,不能说皇上你说这值这么多,它就真值这么多啊!但这些人觉得荒谬没用,反对这个决定的人得到了警告和惩罚,剩下的人也就安静了下来。
说不定陈嫣现在和桑弘羊说话这会儿功夫,白金就已经作为货币推行开了。
“你打算如何?”桑弘羊显然也意识到了陈嫣的困局。
她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如果她人在长安,说不定真的能说服天子改变主意——痛陈利害之后。毕竟刘彻是想要钱,而不是想要赚到一笔钱之后,搞烂这个国家的经济生活。
但现在的问题是,她能回长安吗?当初她之所以会离开长安,本来就是因为长安暂时不能呆了。
她不可能一直呆在海外,可现在显然不到她可以回去的时候。
陈嫣微微闭上眼睛:
“我不知…我想我该往长安传信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