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海边并不会很舒服,海风都带着湿冷的感觉,只有艳阳天的时候才会好一点。这个季节,海边上除了讨生活的人,几乎不见其他人。
然而桑弘羊喜欢在海边散步,且不分季节,这是他周围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一开始还有不少人趁这个机会接近他,将平常不好做的事、不好说的话通通安排到这个时候。后来大家发现,打扰桑弘羊的悠闲时刻,根本达不成任何目的,只会让桑弘羊越发讨厌自己,这才止住了这股风气。
现在,除非是桑弘羊事先主动约的人,不然几乎没有人会不识趣地这个时候打扰他。
之所以说是‘几乎’,原因是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些例外。
桑弘羊,桑子恒,集团内财务司司长,几乎掐着各部门的财务,本身职权就很惊人了。再加上很多其他方面的原因,使他成为了集团boss最信任的人,现在的他,就是集团实际意义上的二号人物!
甚至,在陈嫣长期旅居国外这一前提下,很多时候他担任了实际上的掌权者。
这样的人物,在集团内自然称得上权势滔天!特别是他这几年年纪渐长,最后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缺点’也没有了,威势愈重!几乎到了一般中层都不敢逼视的地步。
然而,这些都是对普通人而言的…集团内部桑弘羊或许厉害,堪称大权独揽。但总有一些强势的部门主管,对于他只有职权上的看重,其他时候该怎样就怎样——这些强势的部门主管能力出众,根深蒂固,只要他们不犯错,桑弘羊又能把他们怎样呢?
有些强势部门的主管还好一些,譬如张秀、马魁、申一公等人,这些人性格比较沉默稳重,是传统型的人物。他们不管内心怎么骄傲,面对桑弘羊的时候也是一板一眼的。
没有多亲热,但也不会有规矩上的问题。
但是王温舒、裴英这些人,个性至极,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要说最敢怼桑弘羊,同时也是怼的最频繁的,果然还是宋飞熊。即使当初因为一些事情,她从内心上已经有些被桑弘羊压服,外表也不会表现出来。
两人之间的不和、互相抬杠,更像是一种习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不了啦!
今次就是这样,桑弘羊一个人在海边散步。他走的很慢,简直像是在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这一片海岸线的长短——这里是属于栌山庄园的私人土地,没有渔民或者别人在这里,所以他能够安静地思考自己想要思考的问题。
宋飞熊这时杀到,身后跟着好几个助手,一脸紧张。宋飞熊自己则是手中捏着一沓纸张,看她那架势,竟像是要把这一沓文件给摔在桑弘羊脸上一样。身后的助手也是怕她真的有这样的举动…想拦又不敢拦,真是太难了!
“给我说说,这怎么回事儿?凭什么扣下这几份经费申请?这都是合乎规定的!是我们研究所内部的资金分配,你这么做是想干什么?”如果不是因为真的了解桑弘羊这个人,宋飞熊都觉得这是桑弘羊想要抢班夺权,顺便架空她,让研究所彻底失去独立性,成为财务司的附庸了。
搞研究是需要钱的,而且是很多很多钱!这种情况下,如果财务司能够决定研究所有多少钱,钱又该怎么花…研究所被财务司吃下,确实也是指日可待的了。
桑弘羊并没有向对待其他打扰他思考的人那样粗暴…一般这种情况下,他一句‘已经下班,有事明日财务司预约’就能走人。对方还敢纠缠,他就敢正大光明给人穿小鞋。
对于宋飞熊,他平时的态度会更粗暴,那是因为两人之间互相有着足够的了解,这种了解是互相撕逼中得到的!简单来说,谁还不知道谁啊!装客气,装的人模狗样得到,对于他们来说根本没必要!
但是这一次又有不同,粗暴的态度不代表拒之门外…说宋飞熊对于桑弘羊来说是特别的也可以——所以他可以在这种时候给她一个解释。
“申请经费的几人有问题…我说过了,至少一年不许他们再管经费。”桑弘羊直截了当。
研究所每年都有相当的经费,这笔经费其中一批是给之前就已经批准立项,甚至一直在进行中的项目的。这些经费走财务司拿走的时候说是‘申请’,实际上也就是一个过场,具体的是早就已经计划好的。
至于新立项成功的,找财务司拿钱,也差不多…人家都经过研究所内部批准了,就说明项目是有前景的。这一年研究所的经费还没有用完,财务司就没有资格说话——这用的是计划内研究所自己的钱,这些钱只不过是存在财务司而已!这种情况下,研究所同意了,财务司还啰嗦什么?
只有用到超出计划,要启用备用金了,财务司才真正有插手的余地!他们插手的原因也不在于对项目的核定,而在于经费的程序问题、有没有贪污腐败等等——毕竟,关于技术什么的,财务司也是门外汉,外行指导内行,这就可笑了。
而且超出计划之后启用备用金,只要没有超过备用金的金额,财务司也很少能否定一个研究所已经同意的项目!
因为备用金的钱并不是集团公共账户上的钱,而是陈嫣个人账户的单独补贴…集团内一直说研究所是亲女儿,海运号是亲儿子,这不是没有理由的!比如研究所,给研究所花钱的时候陈嫣一向大方!而且生怕研究所花的不痛快、有麻烦,所以用了各种方法帮助研究所绕开这样那样的麻烦。
既然是陈嫣的个人账户,财务司也只是负责暂时保存一下,自然也就没有了太多发言权。
财务司做出否定决定之后的项目会拿给陈嫣看,陈嫣摇头,这才真正能判一个项目死刑。
财务司理论意义上能够决定给钱,或者不给,因为钱确实在财务司,他们也确实管着金钱流动。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实际操作中,研究所几乎没有遇到过已经同意的项目,经费卡在财务司下不来。
这次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之所以能做到这一步,一方面是财务司打破了规则,另一方面在宋飞熊看来,也是因为陈嫣不在。甚至因为离本土太远,无法遥控这边的事务,所以很多权力暂时过渡到了桑弘羊手上,这时,桑弘羊就是陈嫣的代言人。
本来财务司这样操作了,项目的文件就会递到陈嫣手上,由陈嫣决定要不要真的否掉。
然而,现在陈嫣人不在,原本她的事被交给了桑弘羊…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本来就是财务司否的,现在项目最后的判定又落在了桑弘羊这个财务司头子身上!哪里还有翻盘的机会?
宋飞熊接到这些回执的申请书的时候,看着上面红艳艳的否定批注,气的牙痒痒!她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桑弘羊这是入侵她的地盘了啊!
她承认,现在的桑弘羊正当权,财务司在各部门也着实地位特殊。但是他厉害他的,研究所却不是他能影响的!如果真让桑弘羊这么扫面子,明天她就能成为集团内的笑话!对内更是不能轻易交代!
所以,这次她找来了!
“我也与你解释过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人做事讲不讲道理?”宋飞熊现在真的弄不懂桑弘羊到底在想什么了。
虽然两人平常撕逼地厉害,但他们无疑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之一,所以她能肯定,对方不是这样乱来的人。然而,正是因为不懂对方是怎么想的,这个时候才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像一个人生病了,连对症下药都不知道…
桑弘羊瞟了一眼宋飞熊:“我也说了,正是因为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才没有让他们走人!然而,规矩不能乱!”
其实说起来这件事也很简单。
按照大家所想,应该是一个项目立项,申请资金,花钱,然后钱不够了,继续申请资金这样吧。但问题是,申请资金,再到申请经过讨论之后认可,然后再从财务司拿到钱,这是有时间差的。
有些重点项目还好,人家走的是特殊通道,资金到账速度很快,几乎没有时间差。但大多数项目并不是这样,有些项目更是会在内部讨论阶段花费大量时间…一个项目到底有没有前途,并不是那么好分辨的!
最好的项目和最差的项目,一眼能够看出来,也不用纠结到底用不用投钱进去。但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呢?还有一些项目,即使是专业人士也不见得能够看到其远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大家可能会讨论、复议多次,这个过程中,项目发起者得想办法说服研究所内部的同僚。
这个时间有的时候是很长。
而在要不要再旧项目上继续投钱,这也需要讨论,因为一个项目在进行一段时间之后会显露出更多的特质。有些项目会暴露出更多的弱点和难点…这种情况下,也有人会觉得及时结束止损是更好的选择。
项目是无限的,但资金是有限的。如果不是重点项目,确实可以放在天平两边衡量——是的,这个项目也有自己的价值。但是那又怎样呢?研究所能够立项的项目都是有自己的项目的!
同样的价值,你一个项目花的钱,别的项目能做两三个,甚至更多…这样说或许太无情,太冷冰冰了。但还是那句话,得看到更大、更广泛的利益所在。
总之,因为时间差的关系,项目的主管常常会在财务上做一些‘手脚’。比如说上一个项目明明有结余,他们会转移到自己的腰包,用来支撑财务司还未下资金的新项目。
时间就是金钱,他们在和时间赛跑,一点儿都浪费不起。
而在长期项目里,这种现象就更普遍了——明明项目还有钱,负责人也会虚构一些开支,把钱‘花’出去,其实就是转移到自己的账户,用来应付内部讨论续费,和财务司拨款的时间。
如果不这样做,轻则项目这一段时间得节衣缩食,大大影响效率,重则会陷入到半停摆的境地。
这显然是大家想要避免的。
这些作为在研究者看来是无可厚非的,是面对规则本身的漏洞,打的补丁。但是让财务司发现这一点,这就很不好了。财务司显然不会从研究者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他们在这件事上只看到了破坏规则,已经明显的腐败倾向。
财务司定下的种种财务规则,这是确保整个集团金钱流动能够有效率地、低损耗地运行的基础。如果大家都破坏规则,那集团还怎么玩儿下去?
是的,你有你的理由,但是你的理由并不是破坏规则的借口!正确的解决办法应该是大家坐下来,讨论讨论这个问题,尽量找到一个弥补漏洞的规则,或者修改现有规则。
自行破坏规则,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经过调查,这么干的研究者很少有通过这种方式把钱留在自己兜里的,只有一个研究者确实占了项目的便宜。但按他的说法,这钱他也不会自己花,是打算以后项目有不济的时候,可以用来救急。
这话实在不好分辨真伪,只能从平常的表现来看,很有可能是真的。
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还能保持这种自觉、这种清廉,未来还能保持吗?财务司的人才不相信人心能一直这样自觉呢!特别是新加入研究所的研究员,越来越多带着名利的目的加入…也就是说,更多把这当作是一份赚钱糊口的职业,而没有了初代研究员的那种理想主义激情。
初代研究员都是陈嫣从墨家、农家这些里面挖的,当时还是前途未卜,哪能想到研究所能有如今的样子!那个时候大家来,或许有私心,但确实是有着很强的为了理想献身的信念的。
财务司的人认为,规则或许有这样那样的弱点,但大家可以不断改进,这或许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坏的。如果完全依赖于人心自觉…那就呵呵了。
现在这些研究者用这种违规的方式存小金库,这是为了研究!将来就能用同样的,甚至更隐蔽的方式也存小金库,但那是为了自己。
这种腐败的可能性已经很明显了!
如果不是研究所内部默认了这种‘潜规则’,抵御了来自外界的检查,仿佛一座孤岛,财务司也不至于这个时候才发现了!
既然已经发现,财务司就不可能无动于衷!说起来,正如桑弘羊说的那样,他没有让那些研究员走人,已经是他给面子、讲人情,看他们确实没有贪污的份上了!
财务司没有资格干涉别的部门的员工去留,但是财务司可以将监控到的财务问题下达或者上报。下达财务问题,让部门拿出一个章程来;上报财务问题,这就更是大事了,往往意味着陈嫣亲自动手解决问题。
财务司没有职权在别的部门身上动刀子,但陈嫣有啊!
现在桑弘羊是陈嫣的代言人…所以他说可以让那些研究员走人也是真的!他确实接管了陈嫣的一些职权。
虽然没有让那些研究员走人,桑弘羊还是下达了一些惩罚,算是以儆效尤——一年之内,这些研究员不许再申请经费了。
他们可以在别人的项目做事,甚至可以通过别人的名义申请新项目经费,自己还是实际上的核心人员。所以说,这个惩罚象征意义大于了实际,更多是把这件事摊开来说,也有口头批评这些研究员的意思。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先树立起这件事是错的的观念。
在桑弘羊看来,自己简直就是仁至义尽!研究所要找他的麻烦是很没有道理的,他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内部开会讨论,改进原本的审批规则,以及款项使用原则。钱款在财务司里调动的时候虽然也会造成时间差,但相比起研究所内部审批时的时间,那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然而,宋飞熊的想法却完全不同…她甚至觉得桑弘羊是脑子坏掉了!
是,他说得没错,这就是规则!他已经很照顾研究员了,没有做实质上的惩罚,象征意义大于其他。但关键是研究员在意的就是这么点儿惩罚啊!
这时的人大多性格刚烈,一言不合就决斗、就自尽的不要太多哦!名誉上的事情,能是简单的事情吗?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就是这个道理了!
这种情况下,财务司的‘惩罚’无疑是在怀疑这些人会搞贪污腐败!虽然财务司本意上是怀疑任何一个人,因为人心无常,你这个时候是好的,却不代表未来会怎样…但研究所这边大多数人是无法理解的。
只能说,这是两种不一样的观念在碰撞。
宋飞熊长期在陈嫣身边做事,能够理解财务司的理念,但是她在研究所理事多年,更了解大家的实际感受。在她看来,桑弘羊的这个做法,本质上就是他‘脱离实际’,心态飘了!
你的想法是很理智,很漂亮,但实际运用起来的种种反应得看人的!
然而说到这里已经是两种理念的冲突了,简单的说服是无法改变桑弘羊和宋飞熊这种已经有自己成熟思想,绝不会轻易为外人动摇的人的。
最终宋飞熊只能狠狠道:“你且等着,这些事终究不是你能决断的!翁主前些日子来的信件,说是到了南越。送信之时在更前些时候,现在随时可能到家…到时候让翁主来裁定才是!”
“想让我听你的!下辈子吧!”说完之后负气走了。
跟着宋飞熊的几个助手也没有办法,同时也习惯了这两位大佬之间的这种不对付。苦笑而尴尬地对桑弘羊行了一个礼,这才匆匆忙忙追着宋飞熊而去。
桑弘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原本在散步的,这会儿也不散步了,而是站在起潮的海边,看着天边越来越暗淡的光明。
他确实没有因为财务司和研究所这次的摩擦而困扰,他始终是坚持自己的决定的。就算陈嫣回来,决定站在研究所那边,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陈嫣的决定他得支持,但内心的想法就是另一回事了。
人做的事情并不一定符合自己的心意。
所以他才会觉得研究所简直不可理喻啊…这个时候他就是陈嫣的代言人,不管理不理解,都应该执行才对。有不满,可以说出来,也可以找办法解决问题,但是这不是制造现在这种局面的理由。
桑弘羊站在海边沉思,原因是陈嫣。
陈嫣之所以会从海外紧急回来,他是最清楚个中内情的人。陈嫣在外接收到的文书主要有两部分,一部分是走他这里出,关于集团的重点近况。另一部分则是情报人员的专线,情报人员将各方面的情报,不只是商业的,经过整理之后传递给陈嫣。
情报人员的线,是桑弘羊也不能插手的。
但是,他现在是集团的实际掌控者,为了帮助他工作,情报人员肯定也是要把情报给他一份的。就算这两份情报有些许不同,桑弘羊也能通过自己掌控的情报,多少推测出陈嫣为什么会收到加急情报之后迅速返回。
严格来说,桑弘羊也觉得朝廷的财政问题日后会衍生出越来越多的问题,这是不能忽视的。但他还是低估了这个消息对陈嫣的影响,或者说他低估了这个消息本身!所以当时他并不觉得这件事会让陈嫣改变行程,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大汉。
只能说,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他们意识不到这件事的隐含可能,猜不到日后的崩溃会带来多大的问题。
陈嫣就不一样了,她上过学,读过书,所以知道历朝历代开始想方设法、巧立名目从下面弄钱的时候意味着什么。中华上下几千年,政权那么多,同类的事情也不少,以至于陈嫣对此有一种直觉一样的反应——而对于生活在此时的人来说,他们一辈子也见证不了一次这样的崩溃,所以没有太多的经验与感觉。
这不是一个人聪明不聪明的问题,纯粹是经验带来的差别。
不过,桑弘羊始终是一个聪明的、受过这个时候最好教育、眼界十分开阔的人,所以他的思考能力很强!陈嫣的反应就像是一个提示,提示他过去对朝廷财政困难的判断是有问题的,或者,至少也是轻率的!
陈嫣的反应说明了一点,她看到了这件事里更深的危机,这危机是桑弘羊没有看到的。
或许陈嫣并不一定会永远正确,但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地‘神奇表现’,以及桑弘羊这些年对她的了解…现在的桑弘羊,对陈嫣的判断已经有了直觉的相信。
陈嫣是不会在这样的大事上出错的。
桑弘羊在思考朝廷的财政困难…当然,也在想陈嫣什么时候回来——他和陈嫣的关系是非常独特的,亲密而不黏腻。他们可以彼此托付姓名,全世界站在一端,对方站在另一端,他们也能毫不犹豫地选择彼此!
但是,他们并不需要一直在一起,并不需要物理上的‘接近’。
或许小时候需要,但随着他们长大,思想上越来越契合,这一点发生了改变——无论隔了多远,他们只要知道另一个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灵魂上就不孤独了,他们在思想的世界彼此陪伴。
可是,不可以否认,在某些时候,他们依旧是‘人’,所以还是会想念一个老朋友一样想念对方。
上次见陈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然,还有陈嫣家的小朋友陈如意。
陈嫣让小朋友拜桑弘羊为老师,可是当时的陈如意小朋友才多大?桑弘羊甚至怀疑,小姑娘这次回来就彻底不记得有他这个人了。
对于桑弘羊来说,陈如意这个孩子是特别的,她最大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她是陈嫣的孩子…这样说或许很过分,但这是事实。桑弘羊本来就不是一个特别喜欢孩子,对孩子有耐心的人。
对于自己的儿女,他虽然也有一些感情和属于父辈的期待,但他对他们更多是一种责任。他给孩子们好的生活,为他们遮风挡雨,教导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传授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种种生存方式,其他的就很少了。
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也不像其他男子一样,觉得自己的血脉延续下来了,有一种感触。
桑弘羊有的时候甚至觉得的这很荒谬…除了骨血,孩子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未来是他们的,你永远无法追上他们。
他一直觉得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应该是‘若即若离’的。
孩子的未来,得看他们自己…他少时选择走上了如今这条路,而不是当时父辈安排的,好好读书、进入官场。这件事现在看来,极大地影响了他面对孩子时的思维方式。
但是看到陈嫣的孩子的时候,感情又不一样了。他本人对自己来说并不特殊,所以他的孩子对他的‘特殊’很有限。但陈嫣对于他来说非常特殊,因此她的孩子也特殊起来了——这个逻辑,看起来没有问题,但就是觉得哪里有不对的样子。
第一次见陈如意小朋友的时候,她还特别小…当时是桑弘羊听说陈嫣生了,坐快船赶到了蓬莱岛。他当时并不是去看陈如意小朋友的,而是去看陈嫣的,虽然陈嫣在信里说自己什么都好,但他不亲眼看一次,始终是不能安心的。
襁褓里的孩子,已经能看出漂亮的眉眼了。
这个孩子身上的一切都来自她的血亲,能够很清晰地看到她母亲的影子…当然,桑弘羊认识颜异,所以也能看到一些颜异的东西。
说实话,这是桑弘羊第一次觉得颜异那张容貌俊秀的脸也是有用的…至少这很有利于陈如意小朋友的颜值。
这个时候他忽然懂得传承的意义了,即使在这之前他其实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女。
过去的桑弘羊并不觉得自己的孩子得继承自己的事业,甚至成为自己一样的人。但是,看到陈如意小朋友的时候,他忽然就觉得,她生来就是要延续陈嫣的一切的!
没有人比她更合适、更有资格!
这样说或许很双标,但桑弘羊就是油然产生了这种想法。
他唯独对当时那个还在襁褓中,什么都不会,只会傻笑和吐泡泡的小女婴有了不得的期待——这个孩子必定要继承很多东西,不只是陈嫣的,还有他的!她的未来非常非常高远,甚至在他和陈嫣都不能到达的地方。
不是因为他和陈嫣的能力不足,而是时间!
这个孩子是新生的太阳,注定拥有比他和陈嫣更多的时间…理所当然的,她也会有更高远的未来!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当时的他立刻就想到了要如何如何督促这个孩子学习,想到了要怎样教导这个孩子。既让她拥有全面而渊博的知识,又不至于成为书呆子——锻炼她的能力、开阔她的眼界…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去做了。
他是这孩子的老师,他有这个责任!
他甚至等不及去看,二十年后这个孩子将怎样继承一切,创造更多的伟大事业!
这种情绪太怪了!无限接近于普通父亲,但他并非这个孩子的父亲……
不过他也没有太纠结这个问题,或许他对陈如意小朋友的特殊是因为她的母亲是陈嫣,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这个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爱与恨呢?因为喜欢一个朋友,所以对于朋友家的孩子也格外喜欢,这难道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吗?
不过是爱屋及乌而已。
只是爱屋及乌之后的样子,就不是一开始能够控制的了。
桑弘羊想了很多很多,一会儿特别理性,关于财政问题,关于朝堂动静。一会儿又特别感性,陈嫣这几年变化大吗?他觉得应该不会很大…现在的他已经是三十几岁的壮年男子了,蓄起了胡须,成为了一家之主,是父母、妻子、孩子依靠的顶梁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大人’了。
少年时代的调皮与灵动几乎再也不见,剩下的是一个看起来符合大众心中印象的‘重要人物’。
他的变化很大。
然而陈嫣不一样,时间好像对她特别慷慨!上一次他见到她的时候,她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就和小时候一样——人当然是长大了,但藏在皮囊里面的魂灵却是始终不变的。
所以她笑起来,他还能看到少年时代的稚气未脱。
她的眼睛里常常有波光粼粼,这也是少年时的标志!那个时候的他们,正当年少,未来很长,什么都觉得有可能!心里并不缺乏热情与信念…而这一切都会通过眉梢眼角流露出来!
等到脱离了那个时期,能触动内心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少,汹涌的情绪也会像逐渐变细的河流一样,最终直至干涸。
有些人会用最好的东西保养自己,看上去能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几岁!但是这些人很多都忘记了,有些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实际年龄如何,逃不过有经历的人的一双眼睛。
桑弘羊有的时候会羡慕陈嫣,羡慕她能从始至终,绝不改变!
只有到了他这个程度才能明白,这是怎样的珍贵和恩赐。他现在倒是想回到从前的样子,那样多美好啊——那个时候的他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相信一切,也否定一切。灵感如泉涌,精力也无限,就连一些缺点,比如年少气盛什么的,都显得可爱。
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回望过去,他只能看到陈嫣的影子朝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告诉他,只有她才能始终站在过去与现在的交界处,永永远远、一如从前。
这样被桑弘羊所羡慕着的陈嫣,是在两天后登上不夜的土地的。
她还在船上的时候就拼命朝港口陆地上挥手了:“我回来了!”
桑弘羊,还有很多很多对于陈嫣来说非常重要的人都等在栌山庄园的小港口。看到陈嫣完全是孩子气的举动,桑弘羊一下都忍不住笑了。
“有的时候看阿嫣,甚至会担忧…担忧有一天我们两人站在一起,看起来不像是同辈,倒像是父女了。”桑弘羊也是有感而发。
其实桑弘羊并不是显老的长相,奈何陈嫣太‘得天独厚’了。
陈嫣‘噔噔噔’下了船,过浮桥的时候甚至不让人扶,拎起裙子,居然给跑过去了!浮桥浮浮沉沉上下动着,还有点儿摇晃!这一幕看的旁人心惊胆颤!然而陈嫣自己却是回头笑了起来:“我说我赢吧!”
后面却是个穿着和她同款襦裙的大头娃娃…嗯,是陈如意小朋友。没办法啊,小孩子的比例就是这样,会显得头特别大!陈如意小朋友长得再可爱、基因再得天独厚也没办法避免这一点。
最多就是一个好看一些的大头娃娃而已。
陈嫣是在和陈如意小朋友比赛,看看谁先踏上大汉的土地!
陈如意小朋友腿短,怎么可能追得上她呢!
陈如意小朋友和她妈一样,也是拎起裙子‘噔噔噔’,和她妈妈不一样的是,她说话没有她妈妈的力量,同事也因为是个孩子,更让人担心!所以她在前面跑着,大家不只是担心地看着,而是实际行动追着她,生怕她摔倒了。
到了浮桥,身后的人却是不敢追了…这么多人追着上浮桥,说不定本来稳当的,也因为浮桥的摇晃摔倒了!这个时候摔倒倒不可怕了,怕的是掉进水里去!
就算有人随时能捞人,这冷水湿透了衣服,是好玩儿的?
小孩子抵抗力可是很差的!
“母亲大人!”TAT…小朋友简直哭叽叽!说好的父母会让着孩子呢!
然而陈嫣表示,谁还不是个宝宝啦!
桑弘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现在他确认了,陈嫣不止没有变化,甚至还有越活越回去的趋势。感觉上,陈嫣从小就很懂事、懂得很多了,并没有小孩子的调皮。但现在看来,像是要补全童年的缺失一样。
长时间的不见,本来应该有些若有若无的隔阂才对…这些隔阂是不可避免的,就算是交情最好的朋友,也只能靠重逢之后的时间慢慢消去这一层隔阂。但是,看到陈嫣,在一种哭笑不得里,什么隔阂都没有了。
就好像横亘在两人之间,这么多不在一起的日子不存在一样。
“你现在好像孩子一般…这可怎么得了啊…”桑弘羊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陈嫣,下意识地道。说完之后才觉得这话有些不对,之前还担忧两人看上去不像同辈,而像父女。
现在这话说出来,岂不是完全坐实了?
“怎么不得了了?”陈嫣理所当然地道:“谁说大人就不能像孩子一样?”
陈嫣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这是我的福气,是我天大的福气!世上不是哪一个人都能这样的——当孩子多好,快活着呢!只是人生在世,没几个人能一直做孩子!因为世事如此,逼着长大成人!”
“你说说看,我是不是极有福气的?”
陈嫣的眼睛亮晶晶的,正如桑弘羊上次看到时一样,仿佛是一丛永远不会干涸,淙淙流过的小河。
鲜红色的裙摆,各种各样彩色的丝绦,上襦也很粉嫩…再看看发髻,竟然是她十三四岁时就极爱梳的单螺髻。头发完全结余头顶,露出了光洁的额头——普通女子梳高发髻,会注意将碎发全都抿起来,但陈嫣不这样做。
所以在露出光洁的额头之余,可以看到细碎的散发随意散落,有点儿毛茸茸的。
这就是现在的陈嫣,恍惚间全是十三四岁时的样子。
桑弘羊替她把吹到脸上的一缕碎发给捋到了耳后,轻声道:“是…天下谁能有福气过你呢!”
这也是他的希望…天底下,她最有福气,比所有人都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