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麟之趾(4)

船队靠港之后,陈嫣所在的主船更忙了。之前就开始准备下船的一应事,这个时候则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翁主…”陶少儿在陈嫣身后轻声禀告:“永安城宋科长求见。”

陈嫣坐在镜子前,眨了眨眼睛:“宋科长?”

回忆了一下,她才想起来,主管蓬莱岛这边港口进出口的科长确实姓宋。当下心中有了底,轻轻摇了摇头:“让他等着罢…来的也太急了,有些失礼呢。”

陈嫣最后一句话貌似是自言自语,但分明是借此表明了态度。这下不用她再说什么,身边的人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陶少儿应喏一声告退,又穿过几重船舱,这才抵达宋科长候着的舱房。

“姑娘…”宋科长深谙宰相门前七品官的道理,陈嫣身边的贴身侍女面前,他可没想过拿大,立刻站起了身。

陶少儿心中暗暗纳罕,这位看上去不是一个不知进退之人,怎么就这么惹了翁主——是的,就是惹到了陈嫣,陶少儿敢肯定这一点!

陈嫣说宋科长此时过来不妥当,是失礼…这确实说得出道理。一般来说,一个人经历舟车劳顿之后肯定会非常疲劳,什么都不想干。大家都能体谅这种心情,所以正常的朋友不会在好友搬家当天去贺乔迁之喜,而是会在之后找一个合适的时间。

当然,这个时间拖的太久了,也是一样的失礼,得不早不晚才算最好。

不过说到底这也算是一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真的是好朋友,搬家当天过来恭贺又何妨?若是因为自身一些不可避免的因素最后没有来祝贺又如何?因为关系已经亲密到那个程度了,这种小事也不可能影响到情谊。

陈嫣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在挑宋科长的刺!

而在陶少儿看来,陈嫣并不是没有理由消遣人的人。现如今这样针对宋科长,必定是宋科长先前做了什么。

事实上,宋科长也确实做了陈嫣不喜欢的事情。陈嫣现在已经知道了,蓬莱岛这边心里头有小九九的,宋科长算是重要人物了。

“宋科长稍待,翁主正在更衣、换妆。”陶少儿始终保持一个神色,既不显得慢待,又有一种公事公办的意味。而说到这里,她又道:“要奴婢来说,宋科长此行来的太失礼了…船这才靠港,翁主有许多事要料理,这时来拜访,确实显出了宋科长的殷勤,但在翁主那里,实际上却是不懂事的。”

听陶少儿如此说,宋科长原本堆在脸上的笑意一下消失不见了。勉强扯起笑容,宋科长小声问道:“这…陶姑娘,这是翁主说的,还是…”

宋科长真没想到,自己才过来就吃了排头!按照道理来说,陈嫣刚刚来蓬莱岛这边,不是应该先以稳为主,安抚住他们这些人吗…这到底只是就事论事,还是所有事情都知道了,在敲打他?

一时之间想了很多,整个人心慌意乱了起来。

陶少儿矜持一笑:“翁主要忙的事情如此多,也不能说这样的话…只是咱们这些人靠察言观色活着。翁主想到说到的事情要注意,想到了,还没说或者不好说的事情,也该要注意才是。如此,才能长长久久地办事,您说是不是如此?”

似乎是意有所指…总之,陶少儿是不会承认陈嫣自己亲口说过宋科长失礼的。因为这就等于两边没有缓冲了,真这么干,显得陈嫣这个做老板的不尊重,太专断,也会让事情没了转圜的余地。

陶少儿不知道陈嫣到底想要怎么做,在最后知道全部情况之前,她决定还是先留有余地再说。

宋科长这时能说什么呢,只能陪笑说是了。

“宋科长便在此处舱房内稍后罢,翁主稍过些时候,腾出空来就见您了。”陶少儿说完这个就要走。

宋科长却是留住了陶少儿:“陶姑娘且慢…在下只在多年前远远见过翁主,实在不熟悉翁主的规矩。若是有不好的地方,想请陶姑娘能帮着解释一两句。只要翁主提出来,在下一定会改。”

说话间,还从袖中拿出了两根金条,这是要收买陶少儿了。

陶少儿却没有收这份礼物的意思,只是道:“宋科长说的意思奴婢都知道了…您也放心,翁主向来都不是吹毛求疵之人。若是您真有难处,决计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如何如何。”

这话表面上是在宽慰宋科长,其实其中意味轻飘飘的,听来简直句句都是敲打。这还没怎么样呢,就考虑到时候要如何惩处了?

宋科长的额头都冒出汗了,最后只能看着陶少儿离开。

宋科长年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这个年纪在此时不能算年轻,但年老也不至于。毕竟来蓬莱岛这种地方工作,也不敢派遣年纪太大的人,一色的都是青壮年!图的就是抵抗力强,水土不服一般折腾不死他们这些人。

然而,就是这个正当壮年的年纪,在整个集团中却算是年纪大的了。没办法,以陈嫣为首的创始人团队就年轻的可怕!这就导致了‘年轻文化’是刻在集团基因里的!别的地方会被说成是‘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一般不敢用,也不能用,但在陈嫣这里,只要证明了自己,陈嫣就用,并且是大用!

这种模式就是能者上,不能者下…再配合集团已经成熟的培养制度,年轻人往往能够长江后浪推前浪——到了宋科长这个年纪,如果还没有做到一个有前途的位置,估计之后也没什么出头的机会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集团内部的人才评定中,他就从没放在重要的位置…真要论现在的职位,他在集团内部也算中层了,不至于如此。但考虑到他的潜力已经被挖掘完全,人才评定那边也要考虑到这点,分数必然是不高的。

来到蓬莱岛之后,宋科长一度以为自己被流放了。后来逐渐适应工作,这才意识到,陈嫣非常舍得给这边投资,这是超出理性的…这样看来,这边做事倒也不那么差了,这才渐渐用心起来。

只不过,宋科长也认可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极限就在这里了。就算他不在蓬莱岛上退休,估计也是在集团内部一个差不多的位置上结束一切,再无往上冲的可能。

既然再怎么折腾都只是这样,工作之余宋科长就全心全意为日后的生活打算起来——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往自己碗里扒拉好处。

起了这个心思,之后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发生了…蓬莱岛确实是一个收拢好处的地方,别看如今这里还是收不抵支,每年需要陈嫣补贴许多,不然开发工作根本做不下去。但对于已经在这座岛上生活的老百姓、商人、地主,这里却是一个好地方。

宋科长这些人别的不相信,却还是相信陈嫣的眼光和坚持的。

蓬莱岛会一直开发下去,而且会越来越好…肯定会的。

而像宋科长这样的人,想要在如今一切都只是起步的蓬莱岛置办产业、捞足好处,这是非常简单的事——他们拥有权力!他们需要调动的也是权力,除此之外,并不需要再支付什么。

说得实际一些,其实就是在挖陈嫣的墙角。

这些事情做的时候虽然心虚,却并不真的那么害怕,大概是蓬莱岛天高皇帝远,反正当时他们是真的觉得没什么。特别是后来,这样做的人越来越多,想着法不责众,就更大胆了。

然而,现在宋科长是真的开始慌了…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慌什么。

他以为自己并不惧怕‘不夜翁主’,要知道做出之前的事前,他也是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的。而且这种心态保持了多年…他实在想不通,怎么如今连人都没有见到,一切就都变了。

只能说,有些影响并不体现在表面,而是藏在更深的地方。陈嫣这些年来战绩显著,所谓树的影、人的名,这些东西还真不能轻忽!她既然已经做成了那么多别人眼里看成是奇迹的事情,那么她无论做什么,其他人也会先掂量掂量。

如果是做她的朋友、部下,肯定会觉得心里踏实、信心十足!而如果站在了她的对立面,此时就该下意识慌张了…没有理由,就是因为这个人是‘不夜翁主’陈嫣而已。

正在宋科长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走进了他所在的舱房,还不是一个两个。

其他人虽然比他晚了一些时间,但这个时候也到了。因为都是要见陈嫣的,所以被一起安排在了这边。

“诸位先生且先休息休息,这船才刚刚靠港,翁主实不能来相见,得稍等片刻才行…翁主令奴婢给诸位先生致个歉。”

婢女给众人致歉,众人自然不会说哪里不好,一个个纷纷道:“哪里哪里,是我等来的太早,反而饶了翁主,实不敢受姑娘的礼!”

沈科长被领进船舱之后,一眼看到了一个人单独候着的宋科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就知道,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在等候拜见…明明比其他人早到了这么久,却没有见到人。

说实在的,沈科长觉得这非常耐人寻味呢!

陈嫣是在小半天之后一起见的所有人。

“辛苦诸位了…”陈嫣站在屏风之后,舱房窗外的阳光投射进来,影子便映在花鸟纹样的屏风上。一众来拜见的人,纷纷低着头,并不敢多看。

陈嫣缓缓从屏风后绕出来,又笑了:“全是吾之过错,应该早些见各位的,却没想到到港之后还有许多俗事。”

其他人能说什么呢,只能纷纷表示‘不耽误,一点儿也不耽误,翁主贵人事忙,这本就是应当的…’——不是陈嫣的错,完全是他们失礼,应该计算一下时间,迟一些来拜见才是。只是内心急切,这才失了分寸云云。

陈嫣笑笑,不说话,一步一步走到了打头的一个年轻人身前:“是郭先生吗?”

郭凌是低着头的,所以能看到菡萏色的裙摆,刺绣繁复,上面还夹织了金丝银线,一点儿鞋尖露了出来,鞋头上绣了戏水的锦鲤,锦鲤边上有荷花,荷花是用细碎的宝石串出来的,流光溢彩。

有一瞬间的出神,郭凌却很快收回了神思,拱手道:“当不得、当不得,翁主过于客气了…我年少不知事,不过是诸位同僚扶持,这才舔居此位。翁主尊称先生,太过了。”

陈嫣一下就就笑了出来:“我曾听说,郭先生在蓬莱岛是无人不惧的,只因为行事果决,既是敢于奖赏,也是敢于…杀人——您这样的少年人,怎么能说出这样暮气的话?”

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拿到台面上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是陈嫣现在就是轻飘飘吐出了‘杀人’两个字,此时其他人已经是一个激灵,脊背生出一片冷汗了。

反而是郭凌本人,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丝毫不受触动的样子。

看到他这个表现,陈嫣也没有继续说什么,转头和别人说话去了。先把每个人和资料上对上,闲话两句——说实在的,这才像是主佣第一次见面说话该有的样子,大家只是认识认识,至于更多的事,那得等到稍后。

第一次见面还是和睦、稳定为主。

不过,陈嫣哪里是甘于如此的人,与大家说了一圈话之后,她很快话锋一转,道:“宋科长…”

宋科长太阳穴跳了跳了,本能地不想听,但理智压倒了本能,缓步出列,道:“翁主…”

陈嫣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很快转移到旁边点燃的香炉上,用调香的工具拨弄了几下香炉内的香料:“宋科长在我家产业做工多少年了?”

宋科长嘴唇抖了抖,轻声道:“回禀翁主,十、十二年…”

“十二年啊,那可真够长的,不可不扣的老人了。”陈嫣叹了几声,声音非常轻:“前后做足了十二年的老人,大多都身居高位,再不济也能舒舒服服过日子。想宋科长这样,位置不上不下,还辛苦的可不多。”

来到蓬莱岛上做事,虽说可以带家眷,每年也有回老家探亲的假期,但对于不太愿意长久远离家乡的华夏人来说,始终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有得选,宋科长确实不会愿意来到蓬莱岛。

“宋科长心中恐怕有怨言吧…怨我不照顾老人…”陈嫣声音不大,但是在舱室之内却听的清清楚楚,因为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响动。

话音刚落,一片寂静,能听到的些微响动就是陈嫣弄香炉发出的轻微触碰、悉悉索索声。

“不、不敢!小人怎么敢!”宋科长额头的汗‘唰’地流了下来:“小人原不过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赤贫人家子弟!若是无翁主提拔,哪能有如今!再是感激不过,哪里来得怨。”

陈嫣却不管他的‘表演’,她今天就是要一见面就发难,将所有人打个措手不及。

当下接过身边秘书递来的一叠文书,往宋科长脚下一扔:“话可不能随便说,若是这就是宋科长的感激,那我还真不敢要!您看看,要我亲口说出来吗?”

文书上记载的是宋科长损公肥私的证据…但有一说一,这种程度的捞好处,尚在容忍范围之内。虽然说‘水至清则无鱼’是一句很混帐的话,听起来像是在给贪污腐败开脱…然而事实上却是一种无奈的现实。

所以,一般来说这种程度的作为是不会让一个倒台的…陈嫣之所以拿这个来恐吓对方,只是因为那些小九九不好放到明面上来说——一旦拿到明面上说,证据不好收集,难以服众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那太容易‘心证’了,一不小心就会牵涉大半个蓬莱岛,打击面太大,事情收场起来麻烦。

陈嫣就算是想轮换掉蓬莱岛上但多数雇员,还要斩断一些不该伸出来的‘小手’,也不能这么直接正面刚。不是不能,而是真没必要…不过她可能不知道,她现在这样的做派,在在场的人眼里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正面刚’了。

宋科长哆哆嗦嗦地把文书捡起来,才知道这是什么,心里知道这不过是‘潜规则’认可范围内的错处,但又不能当着陈嫣的面这么解释。领导在的时候讲什么潜规则,讲‘世情如此’,这不是找不自在么!

当即就拜倒在地:“翁主、翁主,这…小人糊涂啊!”

陈嫣也不和他废话,挥挥手道:“按照道理来说,我该撤了宋科长的职,送宋科长回中原…宋科长日后也和我家产业没关系了…”

其实就是撤职、追责…但这是很难接受的,一方面,宋科长还能工作一些年,占住现在这个位置,收入丰厚,还有种种收入之外的好处。另一方面,顺利退休的中高层还有退休金可拿,这样开除就没有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有人给自己养老,绝对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只是…”陈嫣这个时候转折了一声,然后扫了一眼船舱内诸人:“只是宋科长也是老人了,资历深。而且别人都不愿来蓬莱岛的时候宋科长来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这样处置了,怕是有人觉得不妥,伤了上下的心…”

说到这里,陈嫣顿了顿:“我也为难,不如诸位说说看,宋科长之事如何处置罢!”

陈嫣此话一出,在场几人都是你看我我看你,想要说话交流,又不敢,但从眼神来看,都有些迷惑了——郭凌却是眼睛里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会儿,有人试探道:“宋科长虽有错,但这些年的功劳也是真的,将功补过也是有理…不然翁主留下宋科长,以观后效…若是今后还有错处,再发落不迟…”

陈嫣听了这话,不置可否,既不摇头,但也没点头。

此时沈科长跳了出来,道:“此事绝不能如此!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是因为宋科长有些许功劳就如此放纵,那些年老有功的,岂不是都要学的肆意妄为了?公事,在下觉得还是得公办!”

沈科长之所以此时跳出来,一方面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他得表明自己的立场!这个时候大老板都来了,哪里还用避着其他人,隐藏自己的想法。

果然,陈嫣虽然还是不说话,但眼睛里多了一丝笑意。

过了一会儿道:“都有道理呢…别拘束,诸位都将自己的意思说说。”

陆陆续续的,大家都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到了最后,陈嫣才道:“诸位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这事我会再考虑的…不过今日天色渐晚,我这边也要入城了…”

这就是要送客了,在场的没有一个那么不知趣,于是纷纷告退。

众人鱼贯而出,原本站在最前方的郭凌这下自然落到了最后头。出舱房门的时候,他像是不经意一样,回头看了一眼。

穿菡萏色衣裙的女子,身形纤细——他这才算是真正看清了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

“倒是和我想的不一样!”下了船之后郭凌自言自语了一句。

来接他的心腹不明白他怎么说了这么一句话,不过郭凌也不会解释这个…他在此之前自然有过关于陈嫣这个大老板的想象,在他的想象中,这会是一个精明、厉害的美人。

是的,当然是美人,毕竟‘不夜翁主’的美貌也是有名的。

就像那些性子强势、会打马过街的公主一样——虽然郭凌也没有见过公主,但他少时生活在诸侯国,见过诸侯国得宠的翁主是何等跋扈肆意的。

而刚刚一通呢,确实可见这位‘不夜翁主’是个不简单的!之前她只是放纵了蓬莱岛,如今想要把蓬莱岛抓回手中,也是举重若轻,丝毫没有小心行事的意思。

但看到她的人…人说相由心生,一个性格凶狠的人是生不出慈悲的面目来的。陈嫣的人,可和她的精明强干不统一。

又轻又软,就像他少时捉过的鸟雀,团了一团在手上,轻而易举就能掐死…

“这些日子可要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