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嫣弄出来的新式蜡烛对于这个时代当然算不上跨越时代的发明,因为在此之前人们已经有了夜间照明来源了。火把、油灯、蜡烛(蜜蜡制作),这些也都有同样的功能。
但对人们的生活改变很大却是存在的,这就好比存在了电报之后,人们还是会发明电子邮件。本质上来说,电子邮件可以做到的事情电报也能做到了…但带来的改变依旧是巨大的。
油蜡烛和白蜡虫蜡烛,相比起原本的照明工具,优点很明显。少烟、明亮、持久、便宜(其实并不会比灯油便宜,但相比其他照明工具是便宜的),这些特点让蜡烛迅速在家境殷实的群体中推广开来。
至于富贵之家就更别说了,简直离不得蜡烛!
这直接带来的结果就是夜间照明变多了,原本一座大城市晚上也只有星星点点一点儿烟火,一到夜晚就可以说是一片漆黑。现在不同,走过尚冠里、戚里这种云集富贵的闾里,往往是门口玻璃风灯高高挂,宅前一片亮,以至于这一路都能看见路。
这在过去是没有的景象。
据说还有一些刻苦的读书人,夜间用不起蜡烛、油灯,就去富贵人家的门前借光。不过这个说法很有问题,因为这个时候是有宵禁制度的,宵禁之下不能离开自己所在的闾里,哪能去别人门前乱晃?
不过吃这套的人还是很多,信的人不少呢!这就像是后世的心灵鸡汤,逻辑硬伤不要太多,但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愿意相信…
不管这些,至少富贵人家的夜宴之中,蜡烛成为了越来越常见的东西。大家都觉得蜡烛很好,至少蜡烛光好像让房间都明亮了不少,让人能将珠宝玉石、丝绸上的刺绣看的更加清楚。
而宫廷夜宴,更是不会吝惜宫本,一殿之中使用上千支蜡烛也不奇怪。
“陛下!长乐未央!”“长乐无极!”各种各样的祝词响在耳边,刘彻嘴角带着笑意,将酒水一饮而尽。
一切都如同这个帝国曾经的那些美好日子,没有什么分别。
殿中央是表演的歌舞伎人,原本不过是在跳一种传统的、祝福用舞蹈,此时纷纷撤下,换上新的舞伎。新换上的舞伎都穿着红色的舞裙,个个容色靓丽,仿佛将这座宫殿也映衬地更加明亮了。
刘彻颇为玩味地看着舞伎中间——这是一支有着领舞的群舞,所有人都在突出中间那个女子…
从刘彻的审美来说,那确实是个美人…这也不奇怪,要在天子面前表演的舞伎,怎么可能不美呢!
这是精心设计过的一支舞蹈,中间领舞的舞伎扮演的显然是天上神女。摇曳生姿、美轮美奂,蜡烛的火光映在舞伎的眼睛里,在这个夜晚中显得格外明亮。
刘彻扔下手中的酒杯,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观舞。如果这个时候他还看不出这个舞伎是特意培养出来给他的,这些年的经验就白搭了。
在刘彻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有人给他送女人,这种风气在他登基为帝后愈演愈烈。无数人揣摩他的喜好,看重他的眼光…关于他在女人上的偏好,其实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其他的无所谓,一定要生的漂亮!
前些日子有人觉得他该喜欢陈嫣那样的,便纷纷照着陈嫣的样子培养‘礼物’。不错,这话本不错,但问题是,送来的人让刘彻也只能哑然失笑——千千万万人中出一个陈嫣已是不易。她出现在刘彻眼前,其他人就不算什么了…
就算是肖似陈嫣的韩兰,也只是让刘彻稀罕了一阵。等到陈嫣回来,意识到两者之间的差别,就什么也不是了。如今再送来一众东施效颦者,就更是贻笑大方之家了!
这些人,最多只是学了表相,却学不到骨相,更何况更多时候连表相也差得远了。
后来,这些人也算是看出了这一点,这才没有继续自取其辱——天子的喜好是多种多样的,何必要在最难的道路上死磕呢?
眼前这个女子,容貌精致、姿态柔媚,眉宇之间很是柔顺,确实是刘彻喜欢的类型。
“真是神女下凡啊!”殿中有人感叹。
刘彻却是想到了陈嫣家中曾经的那场夜宴,陈嫣扮了常娥…自从见陈嫣扮神女,再见别的女子如此装扮,就觉得纷纷等而下之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不过如此而已。
我曾经登过最高最远的山,见识过最美最震撼人心的风景,于是余生所见种种,均不在话下。
不过,话是这样说,刘彻还是挺满意这个‘礼物’的。一旁的韩让也最能看天子脸色,夜间就安排了这个舞伎侍寝。
于是不过一夜,宫中就多了一个‘七子’…这个品级很低,并没人在意。天子幸了个舞伎,觉得心里喜欢而已。
但又几日,天子均幸同一位舞伎,后宫诸妃就忍不住警惕起来…莫不是又要出一个宠妃?
卫子夫在椒房殿中打理后宫诸事,接到刘彻打算给赵七子升品级的消息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就恢复了。
赵七子就是那位舞伎出身,刚刚成为后妃的女子。
“这是不是太快了些,刚刚才升的七子呢?”卫子夫身边的心腹忍不住道。
卫子夫却是很快恢复了神色,仿佛刚刚的她根本没皱过眉头一样。她摇摇头道:“既是陛下的心思,自然无可置喙。”
这下椒房殿上下都不说话了,说的更明白一些,后宫是天子的后宫,得天子喜欢的女子有何等殊荣也不为过。如果不是这样,卫子夫当年焉能由一介歌女成为夫人,如今又成为皇后。
按照消息中所说,刘彻想要让赵七子变成赵良人,良人的品级并不算低了,但在整个后宫来说又算不了什么…卫子夫没有由于分毫,只是让椒房殿中的人去安排这件事。
事情安排完了,卫子夫身边一个小宫女忍不住道:“奴婢见那赵七子也不过如此,妖妖媚媚的,哪比得上皇后娘娘端庄贤淑!陛下怎么就…”
“噤声!陛下可是你这小小宫婢能议论的?”女官瞪了小宫女一眼…如果换成是别的宫人,此时恐怕已经在挨罚了。不过这个小宫女本身就是卫子夫的心腹,卫子夫喜欢她灵动,放在身边贴身侍奉,所以也就是口头警告一番。
这小宫女才十二岁,卫子夫见她,和见自己的大女儿差不多,也基本上不苛责…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即使生在宫廷,也是有几分单纯的——她哪里知道,高居九五至尊的天子,不是好就满足。
不,应该说,天子是绝对要遍览春色的。身为皇后,也只不过是春色满园中的一朵花,最多就是贵重一些、打眼一些而已。但要说为了这朵花,整座花园都不要了,那是不可能的。
游园之中,皇帝的目光总是会被其他花朵吸引…这些年来卫子夫见过一次两次千百次,早就习惯以至于木然了。不是因为她天生柔顺,觉得这无关紧要,而是她又能如何呢?
在这件事上,卫子夫其实才是最无力的那一个。宫中妃嫔尚可以嫉妒,她却是展露心中不满都不能够。因为她是皇后,因为她贤良淑德。在这一点上,她甚至羡慕起原本的陈皇后。
至少,她是从无顾忌的。
“你入宫不久,这种事如今还不明白,日子久了就知道不过是常事而已。陛下临幸的后妃何其之多!如今这不过是稍稍得意,今后如何还不好说呢!再者说了,就算那些狐媚子如何,也动摇不了咱们娘娘!娘娘是皇后,又育有大皇子,岂是其他人可比?”女官教训小宫女。
小宫女一边觉得这很有道理,一边又觉得奇怪:“这几年还未见陛下如此呢!”
确实这两三年,刘彻虽然和以前没什么差别,该宠幸美人就宠幸美人,但在具体事件上却没有如今的行事。临幸的女子都在后妃中打转转,偶尔收下敬送的美人,或者看中了宫人,也不见多上心,临幸一两次,拿个最低品级,甚至没有品级,这也就是了。
女官也明白小宫女的意思,但是她不好解释其中的道理,只能警告了小宫女一眼:“说了,陛下不是你能议论的!”
卫子夫挥了挥手,让两人退下——虽然女官没有说,但是卫子夫很清楚为什么如此,因为不夜翁主陈嫣。
有陈嫣在,刘彻总不至于太过放浪形骸的。
就算刘彻身为古人、身为天子,不可能有现代男子的求生欲,他也不是傻的——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倒像是刘彻刻意如此了。其实并不是,刘彻作为天子,早就习惯了唯我独尊、自行其是。
没有人能够让他时时刻刻和自己的本能作斗争,就连陈嫣也不行!
所以,那只是因为陈嫣在的时候,他根本想不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管他对陈嫣的喜欢到底有几分,又是哪种喜欢,至少这喜欢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即使这并不符合现代人的‘观念’,陈嫣更是不觉得刘彻真的喜欢自己。
而既然是喜欢,那边是眼中只有一人。看到他之后,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刘彻也是如此,当他的注意力最大限度被陈嫣吸引,其他人就无法牵扯他的目光了,一星半点儿也不能。
卫子夫知道,如今天下在传唱歌谣,‘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独霸天下’。所有人都觉得她从一介歌女成为皇后,这是一个传奇!她还完全改变了她的家族,这显然是让天下人羡慕的——虽然如今天下闻名的卫将军也是真的自己有才,但实话说,天下有才的人多了去了!他原本只是平阳长公主府奴仆,若不是有卫子夫出头,他又怎么有可能让天子看到自己的才能呢?
故事很美好,就好像大汉版《灰姑娘》一样。
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会明白,卫子夫这一步一步走的有多辛苦。当然,也不能否认她的幸运,毕竟后宫之中少见不辛苦的,更多是辛苦全都付诸流水。而如今卫子夫能登上皇后之位,已然算是辛苦没有白费了。
‘卫子夫独霸天下’?这怎么可能呢!天子的目光从来没有只落在自己身上,这是卫子夫无比清楚的事实!
若说,真的有人独霸了天下,那人也该是未进宫的不夜翁主陈嫣!
卫子夫儿时听人唱陈氏姐妹,一个长乐宫恩宠无良,一个未央宫独占鳌头的歌谣,陈嫣正是独霸未央宫的那一个。现在看来,那歌谣准多了…即使是多年以后也是一样。
一语成谶。
卫子夫之后见到赵七子,不,此时应该叫做赵良人了,已经是半月之后的事情了。不同于上次见的匆匆,这次在花园之中看的仔细——这是一张青春的脸,让人一看就知道才十几岁。
更重要的是,这个女子对于宫廷来说是完全新鲜的,所以她还没有被这个巨大的、仿佛泥淖一样的宫廷同化、吞噬。
卫子夫静静地凝视这个女子,心中甚至忍不住恶意地想:会花多久的时间,这个女子会花多久的时间适应这座庞大的未央宫?最终成为未央宫中面目模糊,和其他人一般无二的女子?
那个时候,她习惯了宫廷生活的种种,找到了这里的生存方式。貌似这很好…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天子就不再喜爱了。
眼睛眨了两下,掩下心中心思,卫子夫依旧是那个无可挑剔的皇后。面对赵良人这个新晋宠妃,既有皇后的尊严,又不显得盛气凌人。
不过赵良人还是觉得有些压抑,顶着皇后打量的目光,她只觉得心里沉沉的。好不容易出了椒房殿,她立刻舒了一口气。
回到自己居住的殿中,有宫人来告诉她,今晚陛下要来她这处,让她好好准备。
赵良人一下就高兴起来,她虽进宫不久,但也知道宫中女子全都仰仗天子一人!若是宠爱隆重,那便什么都有了。若是没有宠爱,只怕连一般女官都不如!这些日子的盛宠,让她走在哪里都被奉承,宫人、少府的人、品级低的妃嫔,都对她恭敬有加,抢着讨好她…这已经让她飘飘然了。
而以当今皇后为目标,她觉得这还远远不够,她还想要能惠泽家人!
如果想要这个,她就得更受宠才行!
傍晚刘彻便来了,宫人们鱼贯而入上来飨食的时候,赵良人则换上另一身衣裳,给刘彻表演舞蹈。
姿态确实漂亮,看得出来是下了苦工的,而且舞裙上缀了小块的玉石。所以舞蹈的时候玉石相碰,就会发出一阵清脆悦耳之声。
这是一个小心机,刘彻让赵良人走的近一些,笑着道:“这是何声?”
“陛下,是玉石之声,仿的是仙人舞蹈之声。”赵良人在一旁解释。原来仙人认为是超脱于人的存在,浪漫的想法中,他们的骨头和玉石差不多,所以跳舞的时候是可能天然发出这种声音的。
这种说法在现代只会让人觉得古怪,但在这个时候是很有市场的说法。
刘彻听了,忽然就想起了曾经的事情…陈嫣当时才十二三岁,正是豆蔻年华。很是稚嫩,但偏偏又有了一些少女的风华。也正是那个时候,刘彻目光总是落在她身上,根本挪不开。
她走路是好,抬头是好,笑是好,不笑也是好…
陈嫣也曾学习舞蹈,但和诸舞伎不同,不为娱人,只为娱己。按照他问陈嫣的说法,她只是想要多多活动、强健身体而已。虽然不知道跳舞和强健身体有什么关系,但刘彻听陈嫣说的挺有道理的。那些时常活动的人,往往身体不错,而幽居窄小之地,整日无所事事者,确实身体容易弱下来。
虽说是为了娱己,陈嫣也偶尔会给亲人表演…她自己说是彩衣娱亲,沾太皇太后和陈娇的光,刘彻曾多次看她跳舞。
陈嫣也曾扮演神女舞蹈…那次陈嫣是在春日里作秋千舞。
宫中花园,她换上彩衣,本来说是打秋千,最后却成了舞蹈一样。
当她荡起秋千之后,就不再需要人去推了,会打秋千的人能够通过一些物理上的原理,自己打好久(陈嫣印象深刻,因为这曾经是一道物理题目,她在了解之后还迫不及待地尝试了)。
陈嫣也是如此,不用人推,扎满绸带花的秋千便持续荡了起来。
越荡越高,她则抓住秋千绳,仿佛仙人一样姿态。
那时候,园中有几树春花开的正好,陈嫣的秋千荡的高。竟然踢到一树花,当时的刘彻就站在树下,于是落花满身。
透过疏落的花枝,刘彻能看到陈嫣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当时的刘彻其实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但是他已经有感了——只是这一幕,他就能记一辈子,永永远远。
“这是谁家女郎啊?”陈嫣从秋千上下来的时候,刘彻也从树下走出,笑意盈盈问着陈嫣,本意是为了打趣她。
却没有想到,陈嫣歪着头看他,然后就抿嘴笑了起来。
“吾不是谁家女郎!吾是天上来的小仙女…时候到了是要回去的!”
刘彻当时当即大笑…谁都知道陈嫣这话是在玩笑,刘彻也知道,但是他就是感觉他信了。
她就是小仙女,她不是小仙女,那谁又是呢?
这和现在是不一样的,现在,赵良人告诉他,仿的是神仙…他不会相信,甚至她不说他都看不出来。就连‘仿’都觉得不够,何谈‘真’呢?
但刘彻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指了指一旁的位置,让赵良人坐下吃饭,看起来还是很关心这个新晋宠妃的样子。然而只有刘彻自己清楚,他原本对新人的热度,不经意间已经消去了一层。
虽然他经常三分钟热度,但如此迅速,还是第一次。
怎么说呢,他就是突然觉得没意思了而已…
于是之后后宫嫔妃们就看到了让她们喜忧参半的事情,喜的是,刘彻并没有独宠新晋的赵良人。忧的是,天子好像比过去更加‘喜新厌旧’了。
这样那样的美人,走马灯一样出现在天子的临幸名单上,天子最近简直就像是辛勤的蜜蜂,真正做到了‘雨露均沾’。只不过这‘雨露均沾’的对象不是所有嫔妃,而是一水的新人。
在这件事里,难度是没有的,只要刘彻愿意就行了。毕竟下面献的美人别提多少了,另外,未央宫的宫女更是数量庞大。这些人都是随便刘彻临幸的,原则上,她们其实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这样的作态,说不得不好,毕竟天子也没有别的错处,不过是多临幸了几个女子,又没有因此乱政的苗头,其他人自然也就缄默不语了。
但谣言还是像生了风一样,传播了出去。陈娇听到的时候,正在摆弄几个玻璃作坊送来的玻璃器——能送到她手上的当然不是凡品,晶莹剔透、价值连城是必然的。但更重要的是,这套玻璃器是陈嫣设计的。
当时设计了,玻璃作坊试制到如今才有了一套成品。如今陈嫣人不在长安,又因为订做的时候是和陈娇一起的,所以送到了陈娇这里。
这是一套二十四节气小碗,陈嫣自己说是烧来吃甜品的。其中春天皆用粉色,夏天皆用绿色,秋天用金色、红色,冬天用白色、蓝色。
当然,具体到每一格节气小碗,颜色都是不同的。比如说,立春,这就是一种近白的白粉色,春天的娇嫩是一点一点体现出来的,最后至于桃花粉。
另外,这些小碗盏还有不同的器形。有的仿照花型,有的仿照叶型,有的六角,有的圆圆…然后放在一起又是十分和谐的。
“她平日要做那许多事,也不知哪来的这些闲情逸致。”陈娇笑着摇了摇头:“罢了,先替阿嫣收起来吧,回头派人给阿嫣送去,当时看她对这像是很喜欢的样子。”
“喏!”立刻有婢女应声。
陈娇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身体,呵呵笑了一声:“我们这位陛下啊…”
其他人纷纷低下了头——陈娇当然可以议论刘彻,实际上,她只要不说一些犯大忌的话,谁也不可能因为这个责罚她,就算她的话对刘彻并不友好也是这样。
“罢了,也不过就是一时贪玩儿罢了,这种消息有什么可传的?”陈娇中间也没有说什么,这让身边一些人松了口气。这里说的话虽然不会句句都递回宫中,天子也不见得有心监视陈皇后,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不过,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日,刘彻来了陈娇的永华殿。
今天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当初派去找陈嫣的人回来了。这些人主要是向刘彻复命,而复命完毕之后,也有人得去找陈娇——陈嫣有不少东西是给陈娇、刘嫖的,另外,还有信件。
“这等小事还值得陛下来一趟?”陈娇斜睨了刘彻一眼,说着明知故问的话。
送东西这种小事当然不必刘彻出马,他又不是快递小哥…怎么说呢,他只是想知道更多陈嫣的消息而已。给他的信说不上生疏,但也就是如同普通朋友一般,别的就没有了。礼物也差不多,对天子的尊重是看的到的,然而刘彻想要的偏偏不是如此。
他知道,陈娇的信中肯定不会如此。
听到陈娇的话,刘彻忽然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和自己较劲,就好像是一个笑话一样——他是真的对赵良人有兴趣吗?或许吧。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孩子一样的逆反心态,他不服气!
他是堂堂天子,九五至尊…富有四海,甚至拥有全部,他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完全被一个女人左右了?因为她来而喜,因为她走而怒!而那个女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凭什么?笃定他不会拿她怎样?
何等有恃无恐——即使刘彻其实清楚,这并不是有恃无恐,之所以能如此,大概是不在意吧。其他人趋之若鹜、奉若圭臬的天子之心,对于那个已经得到的女子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只是,刘彻并不能承认这个,因为那样听来就更没用了!
其实,只要不是那个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任何一个女人。赵良人是,这些日子宠幸的许多女人也是。
他或许是在告诉别人、告诉她,或许是告诉自己…他也不是并非她不可。
看看这些美人,她们也都是美的,又差到哪里呢?更别说她们还这样听话了。在她们身上,刘彻永远不会觉得挫折,永远也没有患得患失…
然而,从那一日在赵良人处想起陈嫣打秋千开始,一切就开始崩塌了…对赵良人的兴趣以一种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速度消减,以至于最后索然无味。
刘彻并不傻,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正是因为清楚,他的逆反心理更加严重了——朕怎么可能认输!怎么可能真的非你不可!可笑!
所以他要流连美人之中…好,很好!这有什么不好呢?就算没有了陈嫣,他也好的很。或者说,正是没有了陈嫣,他才能更快活!天下没有女人他得不到,而这些对他都无关紧要,只是他王图霸业中的小小点缀…对于一位会名垂青史的皇帝,这样似乎会更好。
但是,人就是这样神奇的生灵,没有难受,没有挫折,没有患得患失,一切都是唾手可得,一切都是永永远远…这似乎很美,但对于当事人来说,却不一定真的会比之前的难受、挫折、患得患失,以至于百转千回更好。
虚假的美好和真实的痛苦,很多不知世事的人会选择前者,但有过经历的人都会选择后者。因为他们知道,在最开始的美好感受之后,虚假的美好带来的只会是无尽的空虚,越来越填不满的空洞。
特别是当一个人知道真实就在咫尺的时候。
何况这所谓‘真实的痛苦’也不是字面上那么简单,正如没有人的一生是一帆风顺,总有一些困难一样。也不存在一段记忆,只是痛苦…对于刘彻来说也是如此…曾经那么长的时光,他看到她就满心欢喜、再无其他。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很好、很好的事情,甚至足够支撑他一辈子——支撑他一辈子都喜欢她、看着她。
随着刘彻成为皇帝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心也越来越冷,对于他来说,情啊爱啊什么的,越来越像是个笑话。他无法相信女人对他的爱是纯粹的、完全真心的,而和他的权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至于他去爱一个人,这就更不可能了!
甚至可以说,如果他认识陈嫣在如今,也不可能‘爱’,最多就是带着一点儿看珍宝的好奇和想要得到宝物的心态而已。
只能说,某个时间遇到某个人,这都是不可重复的事情。
而在此时,曾经过往种种就显得越发珍贵和特殊了…尽管说,‘皇帝’这样的存在已经不能说是人了,而是各种权力、欲望的集合体,但谁让集合这一切的本身还是人呢,所以不可避免地带有人的属性。
人是讲究感情的,无泪无爱听起来很酷,但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凤毛麟角。
而少年时代爱意气用事,如今也可以说是性情中人的刘彻显然不在此列——虽然他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显露出独属于刘氏的那种薄情。
于是,这个时候支撑起刘彻的就是过往那些残存‘情感’了…怎么说呢,虽然现在的他还不至于如何,甚至自己也没有察觉这方面的问题。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讲道理,随着越来越高处不胜寒、越来越孤家寡人,问题只会愈发棘手。
到了那个时候就真的无药可救了…然而,一个个皇帝总是这样,他们永远也无法在年轻的时候意识到这些,等到明白的时候,世事已然不能回头。
…或许其他的苦果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品尝,但有些东西现在就可以感受到了。
陈嫣是很重要的,刘彻隐隐察觉到了。正是因为她的存在,他才能在一场欢宴之后不至于空虚无聊——他已然意识到了,再热血的胜利,再宏大的场面,对于他来说都不算什么。曾经的他为这些心潮澎湃过,如今却是寻常。
他这个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历史上会有国君变得那样古怪、不近人情、不通情理。如果出在这个位置,迟早会体会到这种空虚,那么变成什么样都不奇怪。
刘彻本能地知道,他得抓住陈嫣,他非得抓住她不可…
原本刘彻还在逆反心理当中的,然而今日刘彻收到了陈嫣的信,于是一切都没用了。他所谓的逆反心理,所谓的不能认输,通通被他抛到了脑后。他想也没想一样,带着东西来找陈娇。
等到来了永华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举止的意味。
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他还是有机会‘改正’的,只要他扭头就走就行。反正永华殿离上林苑近,就当自己是来上林苑骑马的,送东西只是顺路——然而没办法,他没办法扭头就走。
他想知道陈嫣会在信件里写什么,大概会有一些生活琐事——这在刘彻自己听来都有够愚蠢的,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他站在原地不能动。更加强烈的情感死死压制住了他的自尊心,根本一点儿松动的意思都没有。
而现在,陈娇的几句话更是让他清楚明白地看到了自己。
这等送东西的小事关他什么事?他非要来这一趟,原因不是已经昭然若揭了吗?所以,前一段时间他简直就是在毫无意义地赌气。如果他真能因此摆脱陈嫣对自己的影响,那倒是有意义的,然而其实这毫无用处…
当明白这一点之后,不用自己和自己较劲了,刘彻反而轻松了下来。
是的,他并不喜欢自己如此‘受制于人’,但是他抗拒过了,也用各种方式抵抗。折腾了一圈,最终发现他只能认命——不,不应该说认命,刘彻根本就不是一个认命的人。
应该说,他只能选择和她继续棋逢对手…棋未行至终局,谁又能知道结果呢?
这是战场上的一场攻防战,现在他看似败局已定,但只要他不结束这一局,不断加码,就不会有结果——谁输谁赢,且走着瞧!
想明白之后,刘彻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坐在了主位,陈娇虽然不爽他,却也不能赶他走。只能愤愤不平地去拆信、拆礼物…她当然可以和刘彻对着干,故意先不动这些东西。但是这么多年的经历让她明白了,她根本斗不过刘彻!刘彻是真能在她这里留宿的,为了防止出现让她更加讨厌的事情,她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做这些。
陈娇这种时候甚至觉得颇为受辱,想当年她哪里受过这委屈!现在她也只能内心默念‘恶人自有恶人磨’了,刘彻如今说到底,也不过是‘求而不得’而已,在陈嫣那里吃的苦头可一点儿不少!
陈嫣送来的礼物暂且不说,其实也就是那些东西,或者珍贵,或者花了不少心思。刘彻自然看出了其中的‘亲疏有别’,但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心里不爽而已。
然后就是信件了,信件里面说的很琐碎,都是生活中的小事——都是随便可以听的内容,真要是秘密内容,要防范别人知道的,陈嫣也不会让刘彻的人顺路捎来给陈娇了,她并不缺传递消息的机密渠道。
信件里还提到了那套二十四节气小碗盏。陈嫣说要分陈娇半套,剩下半套请陈娇派人送给她就好了。
原话是,‘春夏秋冬,四时天色,我皆分姐姐一半’。陈娇读到这里,笑的合不拢嘴。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就算是再价值连城的玩物,那也只是玩物而已,算不得真正重视。但陈嫣这话说的很甜,陈娇立刻就被她甜倒了!
陈娇将二十四节气小碗盏拿出来,刘彻看了一眼,东西是好东西,但是刘彻也不差这么些小玩意儿…然而就是心中不快。
回宫之后,刘彻立刻让人以金银玉石赶制长安十二景圆盘——其实就是以各色玉为底,再用雕刻、嵌金银的手法,绘制出长安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景色,总共弄出了十二景。
然后挑出了六只圆盘,写信给陈嫣。
“朕有天下,长安为精华,且分你一半”
只是刘彻没有想到,这封信送到陈嫣手上,会迟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