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葛覃(10)

陈嫣仿照后世的日历,日历上面不只是一个日子,还会提示节日、节气(这个时候已经有了节气,只不过一些地方没有传播到)、休沐日等等。另外,一些神话传说、生活小贴士也弄了上去。

当然,陈嫣在日历上最大的杀手锏其实是那些被刘彻注意到的‘卜辞’!后世的日历上也会有吉凶之类的论断,这种东西在此时用来效果不要太好!

古代的占卜行业是很发达,不过不同阶段占卜文化的兴盛程度又是不同的。越靠后的朝代,虽然也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有些相信,但都当成是一种现实情况的补充。平常信一信也就算了,但在正事上依旧拿占卜结果作为理由,就有些站不住脚了。

然而在两汉,以及汉代以前,是可以这样的!

看看商朝遗留下来的甲骨文吧,为什么叫甲骨文,不就是因为这些文字大多刻在龟甲和骨片上么!而之所以会刻在这些上面,那是因为这是‘卜辞’啊!那个时候占卜都是这样的,先把甲骨钻洞,然后放在火上烤,从小洞附近开裂,根据裂纹就可以知道占卜结果了。

根据遗留下的甲骨文可以知道,商朝人几乎干什么都要占卜,上街买菜都要!至于打仗之类的国家大事就更别提了,如果不占卜,不根据占卜结果办事,那才是脱离人民群众,甚至自绝于人民群众!

汉代这种情况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了,但占卜依旧普遍被当成是正经事对待。一些很有名的卜者,理所当然地会成为当权者的‘顾问’‘智囊’,有什么事就让他们卜一卦。

不过说实话,这些卜者能够屹立不倒的,估计不是占卜水平厉害,而是本身就有真本事。所谓占卜,也只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噱头而已。

汉代占卜之风的盛行,可以看看这个时代留下的一些传说,其中很多都和谶语、异人、相面之类的联系到了一起。虽说后世也常常有这种‘牵强附会’,但后世的人很容易品出来这是为造势,又或者是后人附会。而两汉这种新闻,当时的人是真的相信,而且态度很端正的!

陈嫣在日历上弄了一些吉凶,当然,也不是随便弄的,找了两个精通周易的卜者按照周易推算…另外还编了一些周公解梦的内容上去,梦见的东西对应什么这种。

想也知道,日历肯定会受到市场的欢迎的。而日历一旦受到欢迎,陈嫣立刻就会想办法开发其他的印刷品,总之都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那些。

“你这…真是会想钱…”刘彻了解到陈嫣的计划之后也只能这样说。其实真要做的话,少府将来办好了印刷作坊,同样能印日历。但问题是,陈嫣把将来编的书市场都让给少府了,这个时候她自己挑明了要做日历…之后少府再做,总觉得有些不公道。

陈嫣要是什么生意都抢着做,还要压刘彻这边一头,就算刘彻再喜欢她,就算许多生意本身也是她起的头,刘彻心里也会芥蒂。但现在,一开始她就主动退让了,刘彻反而会觉得有些委屈了她。

这个时候陈嫣有什么想法,他下意识地就让着陈嫣了…说实话,这可真不容易!

虽然这种心态广泛地存在于普罗大众当中,但刘彻属于‘普罗大众’吗?显然不属于!他早就被自己的人生、被这个世界、被其他所有人给宠坏了!很多时候他是没有同理心的,至于惭愧、不好意思之类的情绪更是罕见!

只能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就像再狠毒的人,面对自己的孩子、父母也可能会变得温情脉脉,展现出完全不一样的一面。不是因为这些人变好了,只不过面对不同的人,人的忍耐力、共情能力等是完全不一样的!

面对陈嫣的时候,刘彻也是差不多的状态…在陈嫣身上,他还有着已经为数不多的、属于普通人的各种情绪和感情。

刘彻本身对于钱很感兴趣,对于赚钱兴趣就不大了…其实他也用不着有兴趣。若是真没钱了,就让能帮他搞来钱的大臣上位,历史上的桑弘羊就是这么发迹的。若是谁都没办法给他搞来钱,他自己上手也没用,关于这一点,看看历史上他搞出来的白鹿币就知道了!

他就不是干那事儿的料子!

所以这个时候刘彻了解了一下印刷术具体怎么回事儿,一部书是怎么出来的,就和陈嫣离开了印刷作坊。

紧接着,就是让少府丞来上林苑见他。不同于别的官员,少府官员更像是家奴的感觉,所以说差遣就差遣,刘彻是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少府的官员也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做少府官员有做少府官员的好处,既然得了这好处,其他不如普通官员的地方就得受着!

少府官员来了,见到了印刷出来的书籍,明白其中的情况之后立刻惊为天人!

具体的事情就不是刘彻或者陈嫣和他商量了,自有陈嫣手下的人会帮助少府将印刷做法弄起来…事实上,真的让陈嫣这个大老板去和他说,或许还不如手下的人说呢!毕竟这是手下的人亲手弄起来的,他们更清楚其中的具体情况!

这印刷作坊的事情既然已经安排上了,编书的事情自然也就抬上了日程。

编书也不是什么小事,刘彻转头先和自己的心腹商量了一番。一是为了将这件事里面的小细节补充完全,细化安排。二是为了招人敲边鼓,一般来说,皇帝就算有什么想做的,也不会直接说出来,而是会让自己属意的人先在朝堂上说出来。

这里面的原因也是明摆着的的,大老板都开口了,其他人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基本上来说,不同意是不行的,那就只能同意了。但这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有的人其实是不服的。

其实皇帝也不在乎底下的人服不服,反正不管服不服,最后都只能一切遵从上意。但关键是这样说出去不好听,留下一个专断独行、肆意妄为的名声又不是什么好事。

另外,借下面的人开口,也是一个缓冲。如果有的人真的头铁,即使是皇帝的想法也想反对,那朝堂上就不太好看了。反对的人肯定不会太美妙,毕竟在汉代政治(整个古代政治也大抵如此)之下,典型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是没有错的,反对起来又是几个意思?然而这种时候,皇帝的脸面就好看了吗?

若是对方稍微有理有据一点儿,大家表面上不说,留给后世的史料也会给皇帝打上不好的标签!

中间由代理人开口,事情就好处理的多了,至少能控制影响。

就算有人不满意,那也是和提出这个想法的人争论,皇帝甚至可以从始至终都不下场,最后达成目的。

于是大概半个月之后,经过完善的编书计划就由公孙弘、张汤等大臣提了出来。大家一看:好么,都是天子心腹,妥妥的是天子授意啊!于是在这件事上没有利害关系的,很快就‘附议’了。

至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毕竟这种事怎么说都是好事,有利于教化,也显得的如今正是太平盛世呢——如果不是太平盛世,谁折腾这些啊!

就算有些人心里不是特别赞同这件事(比如有些人和学界关联很深,他们看出了这个做法很有可能击垮现今少数人对知识的垄断,这是损害他们这个群体利益的),但他们不赞同也没用,甚至不好说出来,毕竟这个事情听起来就很符合政治正确的道理。

这个时候跳出来反对,都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说辞!

唯一真心对这件事有反对意见的大概就是管钱的官员了,这几年国库的负担越发重了。如今又来这么个大工程,看着是光鲜好看,但实际上却是让他们这些人有苦说不出!出钱的时候是爽快了,但日后别的地方要用钱的时候没钱了,天子还是朝他们这些人发火!

不过这一次他们也没有坚持多久,因为很快就有经办此事的官员来商量了——开头一笔启动资金还是得找他们,不过也就是这样了,后面的钱少府会想办法。

虽然还是得出钱,但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好了…本来就没有硬扛资本的官员们很快就妥协了。

而就是从这个时候,天下震动!

真的是天下震动!朝廷要组织天下有学之士编书,将自古以来的书籍都重新收集整理、总结编纂、做注解释一番,这种事情一听就是抢占各家发言权的大事啊!谁能落于人后?

人家官方也说了,编写好的书会印刷出版,他们一开始并不知道印刷出版是什么,但长安世面上很快出现了《诗经》的印刷本,以及一种名叫‘日历’的印刷品。价格极其低廉,每一本都是模子里印出来的。

随着长安的书籍出现在各地学术大佬的案头,大家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这个时候,大家就更要来长安参与到编书工作中了。

有眼睛、有脑子的,谁看不出来,这就是要为这些书籍树立一个‘规范’!就像当初的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一样,编好后的书籍就是学术领域的标准!而这,意味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谁家的观点被采纳,谁家的观点就会成为‘正统’,如此一来,日后的读书人都是这种观点的信徒。

对于一生都致力于推广自家学说的学术大佬们,真的没有比这更有诱惑力的事情了!而印刷出版,更是会将这种影响力扩展。说的残酷一些,等到书成之日,就是赢家通吃,输家一无所有的日子。

过去没有统一的规范,各家按照各家的观点教导学生是可以的。日后有了统一的标准,就算各家依旧可以像以前一样教导学生,也得学生自己愿意,并且不会受周围环境的影响啊——周围绝大部分的人都用标准的观点的时候,难免不受影响,难免不动摇。

这就像是没有收音机、电视机的时候,有许许多多的传统艺人可以生存下来,因为大家都习惯现场看表演——而这种情况下,表演者能够活动的范围是有限的,且观众的需求在那里。

有了电视机和收音机之后就不同了,大家只需要一两个表演者就能够满足需要了。

现在也是一样,书籍编成之后,大家也可以只要一种学说…其他的学说不是说不能生存了,只是生存会变成一件很难的事情。

这般,就算有的大佬对参与这种事没有兴趣,也不得不站出来为了自家学派发声了。一时之间,许多大佬都在弟子,甚至再传弟子的护卫下,来到了长安…如果这个时候有专门的消费统计,就可以看出这段时间长安的消费上涨了有十几个点!

而这,还是因为长安池子够深。不然换成一些小城,一下涌入这么多消费能力不弱的人口,消费翻几倍都是有可能的。

主要是这么个时代,消费能力本来就是靠少数贵族、富商之类的人撑起来的,其他人都围绕着服务他们吃饭…

这些各学派的大佬或许称不上多有钱,但也算是功成名就之辈。只要不是真的安贫乐道的那一类,他们的生活水平都是在中上层的……

这个冬天,整个长安的租金水平涨的飞起!不少旅居在长安,等待机会的人都叫苦不迭。然而这个时候让他们走,他们是万万不肯的!因为眼下长安正是群英汇聚。出去走动走动,随随便便就能遇到师兄师弟师父师叔,甚至师祖!

机会也是空前的多!

搞搞串联活动,说不定就能受到推荐,这些年在长安就没有白白煎熬!

能选择来长安煎熬,这些人本身就是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了,自认为是千里马,只是没有伯乐赏识,这是他们的现状。按照他们的想法,只要有人能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立刻就能一飞冲天!

谁还不是下一个公孙弘、张汤、主父偃咋了!

虽然主父偃如今的处理结果已经下来了,结局非常不好,但正如主父偃曾经的名言一样,大丈夫不能食五鼎,就要五鼎烹。他活着的时候做到食五鼎,死了也能搏个五鼎烹,这在不少渴望出人头地的士人来说,也是一个榜样,总好过默默无闻、光芒暗淡地一辈子。

所以这个时候就算长安再是‘居大不易’,也得住下来啊!

幸亏这些名士来到长安基本都有居住的地方,人家桃李满天下,在长安找到一个站稳了脚跟的徒子徒孙总算不太难——就算找不到,也多的是人乐意拿出自家的宅邸招待这些平常求着上门都不一定能求到的名士。

不然的话,长安的房租能长到天上去!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旅居长安手头拮据的士人们再不想离开,也只能包袱款款走人了!

其实朝廷有为这些名士准备住的地方,不过那是为一些进京等候召见的士人准备的。刚刚修成的时候还过得去,这些年却是越来越老旧,如今但凡有一点儿办法的,都不会住在这种地方。

这个年,长安就在这种热热闹闹的氛围里过去了…这段时间的长安,就好像到处都是读书人一样。

“种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陈嫣忍不住感叹道。

刘彻听她这样说,嘴上不说什么,眼睛里全是笑意,道:“如今天下都看重此事!”

陈嫣对此不置可否…当然看重,这背后意味着太多太多东西了。当然了,所谓‘全天下’都看重,那就是笑话了。实际上,这件事依旧只是极少数人的狂欢!参与进来的都是这个国家的精英!至于其他的人,如长安的小老百姓,应该会当个新闻议论一番。

而推及到整个关中,能议论这事的就只有有些地位的士绅了。

范围扩大到整个天下,绝大多数的农夫、工商,他们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不过这也没什么,后世历史书可以看到的就是这件事是天下皆知,对于两千多年后的学生,又多了一个要考试的知识点——因为这件事引起震动的群体,正是这个时代最有话语权的一批人!

这就像是后世网路上常常可以看到一些人的现身说法,看的多了,不少人会有疑惑…现在的国人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就好像月工资五千块真的是社会底层,大学学历真的是一文不值一样!

实际上却是,中产阶级整体是话语权很强的群体,而大量的贫困人口,他们在主流媒体上是弱势的,他们很少会发出自己的声音。而这造成的结果就是,旁观者视觉盲区,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群人!

这个时候农夫、工人、商人,都没有什么话语权,他们没有渠道,甚至没有这方面的意识!相比之下,读书人就是话语权最强的一批人了,甚至比权贵更厉害!这件事和他们息息相关,自然有的是存在感!

等到知名学者们都来了长安了,按照之前计划的,开始分派任务,成立不同的工作组。

简单来说,像是一些著名的经典,如《尚书》、《易经》、《春秋》之类,会有各个治这一经典的名士共同编订,他们带来的学生就是自己的秘书,辅助他们完成工作——刘彻当然知道,他们内部协商编写内容的时候能打起来。但刘彻不管这个,他只要最后的结果能在期限内得出来。

最后的成品当然要审查,这是有刘彻信任的学者来做…而一些特别重要的经典,刘彻甚至会自己看一遍最后的成品,以确保里面没有他觉得不妥当的内容。

而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书籍,审查上面则放宽了很多。起编订者也大多是在这方面有名气的两三学者合作——这些学者甚至大多在别的经典编写组有工作,不能专心于此。

当然了,虽然审查放宽了很多,质量却是不能放松的…推动这个计划的陈嫣希望这是一个经典系列,所以希望除了那些经书典籍得到高质量的编订,地位稍低的书籍也能得到一个比较好的版本。

她的希望刘彻是了解的,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更何况刘彻自己也追求完美,所以也就被他贯彻了下去——下面的人知道刘彻的心思,自然知道该怎么操作,让编订书籍的人重视起来。

“近日,献书者也甚多呢!”陈嫣挑拣着一些好话说,而且这也是实话。

其实汉室从很早以前就从民间征集一些书籍了,各家要是将藏书抄写献上,都是会受到嘉奖的。这事年年都在做,也有一些效果,但到现在,该献的人都献了,剩下的人估计都是没有献书的心思的。

这是一件让人挠破脑壳的事情,当初秦始皇焚书归焚书,也不可能真的做到赶尽杀绝,民间其实还是有一些遗留。

如今很多书籍官面上是散失、残缺了,但实际上民间还有存续。然而知道归知道,朝廷总不能派人去挨家挨户抄家,将自己想要的书籍给找出来,然后上交给国家吧?

然而,最近趁着编书这个大新闻刷了全国人民的屏,不少人真的献书来了。特别是一些传承很久的大家族,大概是看出了什么风头,这个时候也做事乖巧了起来。

对于编书工作组来说,这些献书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了!毕竟编书工作组的第一步工作就是将残缺,甚至失传的书籍恢复原貌,至少是大概恢复。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后面的整理、注释工作就更无从谈起了。

“不过是这些人见机快而已。”刘彻轻轻哼了一声,看起来是不太满意的样子,但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并不是心情不好,只是在装模作样罢了。

陈嫣轻轻一笑,正准备说什么,抬头看到不远处贴身婢女似乎很焦急的样子——想来向她禀报什么,但她这边正和天子说话呢,实在不敢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