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葛覃(8)

刘彻听陈嫣说组织人手整理、总结、给经典做注,是很有兴趣的。

和后世有钱有势的人热衷于公益、文化产业一样,这些看起来并不赚钱,甚至是负担的产业其实可以给自身带来很大的好处!不排除有些人是真的不求回报,但绝大多数是看中了其中的收益才选择入伙的。

在当今这个时代政府在文化上面花钱,这绝对是看的到收益,并且非常有必要的。

这涉及到一个社会学的问题。

很多人觉得宗教是一种落后的存在,其本身并没有多大的意义…这显然就有失偏颇了。事实上,在人们探索能力还很弱的古代,正是依靠宗教才建立起了最初的国家秩序。

在华夏,封建社会并没有受到‘神权’的多大影响,‘皇权’一直凌驾于一切之上!但并不能因此说,华夏的社会稳定就是自己自发如此的了。事实上,神权依旧在发挥作用,皇权则更加强势…而思想文化本身也是社会□□的一个方面。

一个封建朝代,思想文化大兴,本来就是繁荣盛世的象征!而标志性的事件往往就是修史、编书之类。

如果可以的话,当权者都是很愿意组织这种事的。只要能够顺利完成,这些参与这项工作的读书人不免要说皇帝的好话…总不能在这一代皇帝之下完成了这样重要的工作,回头就骂老板兼赞助人吧?

而这些人往往也是古代社会里最有话语权的一群人,他们的评价不仅可以在当时发挥作用,还可以留在历史上,在长久的未来依旧发挥作用。

另外,就算不说这些人,只说文化工作本身。如果成果做出来了,肯定是要宣传的,史书上也是要记一笔的…这些都是发着金光的功绩啊!说来有些不公平,或许拼死拼活和敌国打仗、在国内搞各种民生建设,也比不上搞思想文化工作有存在感呢!

别以为皇帝就没有‘绩效’压力了,实际上是有的!

且不说身为一个人,多少都有点儿上进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证明自己。就算从非常实际的角度出发,人也是希望自己的各种待遇能够好一点儿的。皇帝活着的时候待遇由自己说了算,只要没有玩儿脱了,丢掉了祖宗江山,基本上是差不多的。

但是死了呢?即使是皇帝,死了也是‘人走茶凉’。

谥号是好还是坏,有没有庙号,历史上的评价…这些全都看活着的时候的表现!

特别是现在还是汉代,谥号且不说,至少庙号是非常严谨的——到后来,基本上是个皇帝都有庙号,且因为谥号越来越长,很多皇帝干脆以庙号称呼了。汉代皇帝的庙号卡的非常严,共同开创了文景之治的两代皇帝,汉文帝有庙号,汉景帝就没有…

人家实行的是名额制…

现代人或许可以洒脱面对,不在意一些身后事,但对于古人来说,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还有,思想文化工作做的好了,是非常有利于社会进步的。

做这个工作的过程,其实也是知识分子确定一个‘标准’的过程。不管怎么说,有标准总比没有标准要好。

总之,做思想文化工作是个好处多多、收益多多的事,如果有可能的话,稍微有点儿想法的皇帝都会在这方面下功夫。历史上的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扶持公羊学派上位,其实也可以归类到这一类工作里面。

只不过,这种工作也不是想做就做的。特别是陈嫣所言的‘编书’的工作…这让刘彻想起了当年的稷下学宫。

当年稷下学宫建立,有大量的学界巨擘参与其中,于是一时之间天下英才汇聚。在这个过程中,也做了相当多的学术思想整理工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一次编书、汇总。

稷下学宫旧事是怎么做起来的?第一,得国家富强。当初如果不是齐国这样的东方大国倡导,换成是一个小国,有几个大佬会搭理?恐怕还要担心这个小国会不会在学宫建立的过程中消失呢!

第二,得有相当有威望的人领导此事。当初的稷下学宫也是这样,如果没有一个有威望的人主事,如何能纠集天下英雄?如何能在天下英雄到来之后压制的住这些人?这个时代还是一个因人成事的时代…事实上,在具体事情上,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说是‘因人成事’。

第三,这件事得有足够的资金…听起来很俗气,但这就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学宫本身得有一个建筑群,用来上课、居住、收藏书籍、举行祭祀活动等等,这和一个宫殿群的工程量相比并不差什么人(如果要做的好的话)。这还只是一个方面,实际上办教育就别想赚钱,这是一个需要不断贴钱的过程。

第四、第五、第六…太多太多的条件了!

事实上,在大汉建国之初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些问题!也就是到了刘彻这一代了,这才变成不得不考虑的事。

之前刘彻也想过要在思想文化方面下功夫,但一直没有想好下手的角度,这才一直迟疑,现在听陈嫣说到编书,倒是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陈嫣根据自己的‘经验’给刘彻卖安利:“这一大套丛书,可以分出经史子集四部,待到书成之日,可以说是雄哉伟哉!”

这种将天下书籍汇总,形成丛书的想法是以前没有出现过的,想想就知道了工程量会非常大。然而一般越是困难的任务,完成之后奖励也会越丰厚。刘彻只要想一想就知道了,这会是一场文化盛会!

真的做成了,他就算是想不名留青史都很难!

“此事听来倒是不错…不过请来各家名士,此事不易。”说是这么说,其实刘彻已经很心动了。请来各家名士是很困难,即使是刘彻这个皇帝,面对这些人也常有吃闭门羹的时候。但这次手握编书这样一张王牌,可以说是竖起王旗后,自有豪杰来!

说到底,这些名士的力量哪能和国家对抗?如果国家以后就以编好的这一版作为标准了。就算个别名士还可以坚持自己的那一套,也会在将来被主流所淘汰!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和时代的洪流作对。

“是有些不易…且朝廷也不好只为了编书养着这些人!”陈嫣可比刘彻更深谙充分利用劳动力的道理,当即就道:“不若陛下重办太学吧…嗯,太学要扩大一些,收几个、几十个学生太小家子气了,开始先收一两千个,日后再酌情增加。这些请来的名士平日编书之余,就在太学教导学生。以重办太学的名义,便可用朝廷诏令征召这些名士了…这些太学生还能帮着编书…做不了要紧的部分,那些劳心费神的杂事就可交与这些年轻人!”

陈嫣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不仅仅让编书的名士有了正规编制,还顺便找了一大堆廉价,甚至不要钱的劳动力!虽说不是不可以给编书的名士创造一个编制,比如建立一个翰林院的机构,大家都安排进翰林院。但新设立的,哪有有本而来的值钱?

太学就不同了,太学是古代华夏最高学府!太学这个名称起源于西周。总之,就是来头很大!

不过一直以来太学的规模都很小,其培养的人才也只是一个补充,象征意义可能大于实际意义。不过不管怎么说,太学也算是‘先王德政’了。在这个年代,知识分子都是崇古的,在他们眼中,这个世界最好的时候就是先王时候了。

所谓先王时代,就是尧舜禹时期…西周也不错,次之吧。

这个时候搞太学,至少一帮读书人是会举双手赞成的——本身‘教化’就是诸子百家都不会反对的,再有恢复古制的光环在,谁反对,谁就是整个学术界的异端!

而请这些名士给太学学生讲课,恐怕除了一些老的不能动的,都会欣然前来吧。这对于他们来说不只是荣誉,更是有实实在在的利益的!

毕竟这可是‘大太学’,而不是规模很小的那种。这种规模的太学,基本上就将未来的知识分子精英给垄断了!这个时候谁的学术思想影响了这些年轻人,谁就拥有了全世界!

刘彻都有些跟不上陈嫣的思路了,之前还好好地说着编书呢!这会儿又说起太学了…话说到底打算做哪一个?难道要两者都做?

陈嫣将自己关于太学的构想和刘彻叙述了一下。

其实也不复杂,太学可以走学年制,是四年制还是五年制,还是六年制,这都是可以商量的。而这段时间内,各郡县推荐来的优秀年轻人就可以在太学学习!当然,太学也不是那么好混的,得考试!考试不合格得补考,补考不过关得重修。

如果在学年满了之后学分没有修够,就得延迟毕业。延迟毕业并不代表无法毕业,但优秀毕业就离他们非常遥远了——根据太学学习期间的每次考试表现,以及最后的结业评价,有些人可以是甲等毕业,有的人就只能是乙等毕业,甚至丙等毕业了。

这个是有比例的,甲等毕业只有百分之十的人,乙等毕业百分之五十,剩下的就是丙等毕业!

甲等毕业的可以评优秀,而需要延迟毕业的人,显然只能被打入最低的丙等毕业。

“各郡县每岁皆有荐人之名额,须得年纪不上二十岁未及冠,兼聪明秀才者才可!”陈嫣补充了一下地方推荐名额的规定,也没有搞的太复杂。

不是她不知道科举制,偏偏要搞弱点很多的推荐制,而是这个时代,想要组织起科举考试,这太难了…以现在的读书人规模,也没有那个土壤。

“唔…若是名士,也有推荐名额!只要太学博士诸人觉得此人有推荐秀才资格便可!”

见刘彻听的仔细,陈嫣微微一笑:“若是此事成了,陛下再不用忧心缺少可用之才!”

这也算是此时官场上的吊诡之处了,一方面,想要做官的人到处都是!另一方面,刘彻总有人不够用的感觉…说到底,太多人都是凑人头的,合刘彻用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陈嫣规划中的太学制度相比起举孝廉,同样是推荐,却是有不同的。最大的不同就是规模,举孝廉制度送来的人才质量非常高,像公孙弘就是这一制度下的产物,然而规模太小,对于急需用人的皇帝来说也就是聊胜于无罢了。

而太学,只要做到三千太学生的规模,就可以每年稳定提供数百上千的人给朝廷了。到时候别说是重臣,就是一些普通官员也会拥有极高的素质!

更重要的是刘彻闻弦音而知雅意,哪能不明白陈嫣的隐藏台词——这些人送到长安来接受教育,虽说具体教学工作有名士负责,但哪能在教学安排上甩开朝廷自己干呢?所以很利于刘彻在其中带私货!

总之,他可以更简单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人才!

刘彻听着陈嫣特别强调太学生如何毕业、评定等级,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些太学生可别想轻松了。”

此时还没有这些‘太学生’呢,刘彻这句话其实就是表态…陈嫣已经完全说服他了!

对于刘彻的说法,陈嫣不置可否:“自然是别想轻松了!这等太学生未来都是国之栋梁,是能做官的!做官意味着什么?陛下是再清楚不过了!这意味着改换门庭、意味着人上人!为了这,吃苦难道不是应该的?”

“若是这苦都吃不了,要他们何用!”陈嫣说的冷酷又坚决。

对此刘彻当然是举双手赞成,毕竟按照计划,这些太学生都是要给朝廷做事的!那当然是越优秀越好。至于为了这优秀要付出多少,那只能说你不愿意付出,总是有人愿意付出的。

刘彻越想越觉得陈嫣这个主意好,只不过再想想这几年少府和大司农那边的声音,又有些迟疑了。

“朝堂上恐怕会有不少话说…编书与太学,花费应当不少。”刘彻有点儿不开心,毕竟他阔气了这么多年,忽然花钱要小心起来,怎么也是不满的吧。

陈嫣想了想,道:“此事也不难处置…编书之事不用朝廷花钱,说不定还能小赚。倒是太学,一开始花些钱是免不了的,太学要容纳那么多太学生,就不能建的太小…但是往后的维持之需,可以想法子不用朝廷靡费。”

刘彻知道陈嫣在‘钱’上面很有办法,但听她如此大包大揽,还是觉得好奇。

见刘彻想知道的不得了,但又要装作根本不想打听陈嫣‘商业机密’的样子,陈嫣也没有藏着掖着——也没有那个必要。很快就把她的打算说了出来。

编书的事情先不说,太学建成之后实现收支平衡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收赞助费。

太学对于走推荐渠道进来的学生是没有多少收费的,只是象征性的束修而已。相反,还会给这些学生补贴!特别是一些家贫的,还可以申请特殊补贴,另外学习成绩好的也给奖学金!这些学生是不赚钱的,反而倒贴许多出去。

钱从哪里来,当然是从非推荐入学的学生来。

推荐入学的学生在入学的时候会有一场考试,确定他们的基本水平,达不到这个水平的话太学是不会收的。当然,这个考试的难度会事先调节好,以保证一些文化氛围弱的郡县推荐来的秀才无法通过。

但再弱也有一个限度,到底是地方上的精英呢!

而非推荐入学的学生就不需要入学考试了,他们是直接入学的——但也就这么点儿优惠政策了。之后的考试、学分、毕业方式和推荐入学的学生一样!这也保证了从太学出来的学生水平有了个保底。

这种非推荐入学的太学生会占每年名额的多少,这还需要商量,但大概维持百分之二十以下,百分之十以上,这是没有问题的。

优秀的太学生占绝对多数,这些原本不上进,或者说不够上进的,也会学着上进!这就是外部环境的影响了。这其中的道理,普通人也能明白,到时候无论是出于让孩子更优秀的想法,还是觉得孩子太学生出身,可以做官,恐怕会有很多有钱人愿意走非推荐名额。

然而非推荐名额也不是白给的,需要这些有钱人花钱赞助太学才行!

这个名额会非常、非常贵…等于是这百分之二十不到的非推荐太学生,承担起了整个太学的运转。

但陈嫣并不担心那些有钱人会嫌贵,这可是一次性投资!只要孩子本人上进,进了太学之后想办法毕业,将来就能进入官僚阶层。而进入官僚阶层的好处,这就不用细说了!

大汉缺有钱人吗?不缺!无论是富可敌国的商贾,还是底蕴深厚的开国勋贵,又或者强势的地方豪强,这些人都非常有钱!至少供应自家子弟去太学是完全做得到的。他们缺乏的是获得政治影响力的机会!

因此一旦有这样的可能放在他们面前,他们没有人能够拒绝这份诱惑!

“这资助之费不用明码标价,只说按心意来就是了。”陈嫣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可以直接拿真金白银来,专做奖励优秀太学生之用。也可出资,或建一楼,或起一院…太学是传道授业之所,若直言拿钱买,未免落了俗套,只说是对太学的心意。”

“拳拳心意,实在难以拒绝啊!”

刘彻明白陈嫣的意思了,见她笑的揶揄,也忍不住捂住嘴笑了起来…真有些像两个人联手做坏事。

其实也确实是这样,不过他依旧得说,陈嫣这一计划很妙!若真的明码标价了,对于太学这样的地方,是有些不妥。但若说是心意,说是社会各界对太学的资助,就好听很多了。而太学投桃报李,将这些‘义士’的儿子收入门墙,似乎也没什么的。

至于有些人花钱不到位,那就不用投桃报李了…想来,这人也不敢因此找太学的麻烦,反而会羞于见人——这可是最该花钱的时候,为了家族的未来花钱,这个时候花钱都不大方,想也知道走出去就是一片嘲笑声。

“太学之事如此了,编书之事又如何说?”刘彻看着陈嫣,眼睛里全是笑意。

不远不近跟着的刘彻身边人都心中纳罕…虽然早就知道陈嫣对刘彻的影响力,但亲眼看到有这样大的变化还是会觉得难以置信——这几日刘彻的状态他们这些人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才会对陈嫣的影响更加惊奇。

“编书?”陈嫣让婢女将自己带来的一个布包拿出来,递给了刘彻:“陛下看这是何物!”

这就是陈嫣为了编书准备的杀手锏——原本的作用并不是为了赚钱,但现在编书的经费不够,也只能靠这想想办法了。

刘彻打开布包,发现这是一叠白纸以线订成,表面还有蓝色封皮,写着‘诗经’二字。翻开才发现,里面就是诗经各篇目。最前面是目录,根据目录可以迅速地找到自己想要的内容。

是的,这就是陈嫣弄出来的,比较成熟的装订书。这个时候纸在自己的催生下也才刚刚出现,自然没有什么装订书籍,所以这个一拿出来就显得非常先进——刘彻当然看得出来装订成册、拥有目录的书籍意味着什么。

这是进一步将竹简远远甩在后面了!

“这可真是…”刘彻看的眼睛发亮,他当然看出这种装订法和目录,让纸质书籍更有前途了。

不过陈嫣见刘彻喜欢归喜欢,实际上根本没有弄懂这册书的精华所在。只能自己上前指点道:“陛下难道不觉这《诗经》中字迹有些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