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长安,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人流如织的城市…这在公元前的世界,简直就是奇迹一样的存在。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够在天空俯视地面世界,就会发现,这个世界绝大多数地方都没有太多人烟。因为人们形成的聚落实在是太小了,在高空经常就忽略了。只有有限的几个大城市才能拥有肉眼可见的壮观,在这个足够激动人心。
毕竟城市这个东西,根本不是人口堆到位了就算了。关键是这么多的脱离农业生产的人口放在那里,光是满足这些人的吃喝拉撒就是一个大问题了!
长安有二十多万人口,听起来和过百万的临淄不是一个级别的…但这个算法其实是没有计算周边的卫星城!临淄壮大到如今的规模,周围已经不见什么大城了。长安则不同,通过陵邑分散了人口。真要说整个城市群带来的人口压力,并不会比临淄小多少。
为了保证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城市管理问题…无数官员可以说是愁白了头发,然后在这些官员献祭了自己的肝和头发之后,长安总算运转下来了——这在这个时代,本身就是伟大了。
这样的长安,每天都有人来人往。这里是国家的都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商贾、学者…无数的人汇聚于此。与此同时,又有很多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开这里。
这里充满了无数机会,这里也是最残酷的怪物笼子,很多人为了梦想与抱负而来,又因为梦想与抱负的毁灭而失望离去。说实话,这与后世的北上广深没有什么差别,有抱负的年轻人都想来寻找机会。至于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就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那些来长安逐利谋生的普通人、商贾先不说,有一个群体却是不得不说的,那就是读书人们。
这些人跑到长安来往往有大志向,绝不是像普通人那样谋生而已,也不像商贾一样,可能赚一票就走,没有扎根的想法。他们来到这里,自然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谋的就是进入官场、平步青云。
至于有的人是为了名利,有的人是为了理想,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至少表面上大家的目标,都是一样的。
这种情况下,有士子打扮的人远道而来,对于长安老百姓来说实在是毫无新意,大家甚至不会有任何关注…虽然最近来长安的士子好像多了一点儿。
“不想董师竟遣了子赣前来…”一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与另一位穿玄色衣裳,年纪稍小一些的男子相对而坐,此时有婢女送来糖水…虽说甜味饮料在后世更多与女生联系在一起,但其实只要甜的恰当,大多数人都无法拒绝甜味。更何况是在甜味缺乏的时代,这个时候再甜也是来者不拒的。
此时没有茶饮,酒虽然受欢迎,可也没有待客清谈时直接上酒的道理。这种情况下,奉一杯糖水来待客就成了新兴的礼仪了…还真是新兴的,过去的甜味来源,除了水果,就只有麦芽糖和蜂蜜了。
麦芽糖先不说,只说蜂蜜十分有限,以至于价格居高不下。对于稍微富裕一些的人家来说,家里平常尝尝甜味可以,但要来客就上蜂蜜水,这显然就有些难以负担了。
糖就不同了,刚出来的时候价格比较贵,并不比蜂蜜便宜。但那只是最开始的新鲜期而已,后来随着产量越来越大,技术越来越成熟,许多的商贾参与到了其中,到现在,糖已经很便宜了。
至少不会比麦芽糖贵…麦芽糖以蘖作糖,看起来是贱物,成本并不高。但真要细论,规模一旦扩大,就远不如糖能够压低成本了——两者本身的工艺就决定了,规模效应对蔗糖是更友好的。
而且蔗糖在制作点心、冲糖水、味道等等方面都更有优势,这种情况下,麦芽糖完全不是蔗糖的对手。
麦芽糖原本就是中等之家都消费的起的,现在换成蔗糖,中等之家自然也能消费。
此时的糖有些像茶叶兴起时的表现,在经济比较好的地区,已经形成了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糖罐,里面专门放糖的习惯。对于大多数人家来说,糖依旧是贵的,但并不是消费不起。
只不过大家要俭省着消费,平常只有在哄孩子的时候让尝一点儿,在家里有老人生病得到时候,用糖来补身体…另外就是待客了。华夏自古以来有厚待客人的传统,即使自家情况不是很好,面对客人的时候也要做到好好招待。
所以上门来的客人,一杯糖水就是标配。
甚至有人能够根据这杯糖水的甜度确定这家人的生活水平——家里殷实一些的自然会多放些糖,家里情况差一些的,就只能少放糖了。
穿玄色衣裳的男子是近来匆匆赶来长安的士子之一,虽然是沐浴休整之后采来拜访同门师兄的,却依旧难掩眉宇之间的疲劳。听到大师兄这么说,赶紧道:“老师如今极重此事…”
之前那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他们议论的不是什么别的事情,而是如今突然冒出来的‘纸’…纸这个东西过去就有了,大家就算是没有见过,也曾听说过这个东西,有些‘贫苦’出身的知识分子更是有着相当直观的了解。
但现在新出现的‘纸’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计!
大约在两个月以前,长安开始贩售‘纸’,同时,还有天子命令长安官员公文用纸的命令。诏书中说的很清楚了,纸张轻薄、批阅也方便,较之竹简好了很多!更重要的是便宜,算是天子以身作则,做了个节俭表率吧——虽然大家都知道,当今天子是最不节俭的一个,但谁会说出来呢?
一个是这个话不好说,皇帝的新衣是不能喊破的,童话故事里喊破这件事的孩子没事,那是因为那是童话故事!真放到现实里,做这种事情的人,首先就是被处理掉的——留着这个人是来提醒大家有多蠢的吗?在该装傻的时候不知道装傻,在正常的权力场上,这是绝对要死人的!
另一个,节俭本来就是一个政治正确的事情。不管当今天子是不是真的节俭,至少他愿意喊出这个口号,这就值得大家捧着了!
于天子而言,这只是一句话,但对于下面的人来说,这就是一个政治表态!皇帝都‘节俭’了,其他人是不是也要在奢靡问题上收敛一点儿?总之,这就是一个引导社会风气的大旗!
这个时候,谁跳出来说皇帝根本不节俭,往小了说,只是没有大局观,往大了说,就是破坏安定团结了!
就这样,通过天子的诏书,长安的官员们都用起了纸。
一些比较富裕的衙门,会给官员提供竹简的,这个时候不采买竹简了,改从少府采买白纸,集体采购,又是官府的单子,还有优惠呢。而另一些,自己采购这些用品的官员,则去长安的白纸店自己购买。
但不管是哪一种,在使用过白纸之后立刻明白了白纸的好处。
即使一开始有些觉得皇帝是在瞎折腾,放着好好的竹简不用,非要用纸,这个时候也欣然改变了原本的习惯【真香.jpg
大家一开始真没觉得用竹简有什么不好,虽然大家都知道竹简过于笨重了,丝帛是好得多的书写工具。但考虑到性价比这个问题,竹简已经是现阶段大家能够找到的最好的书写材料了。
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需要改进的。
有的时候市场就是这样的,市场的需求并不一定总能表现出来。比如发明汽车之前,大家想到的大概就是要一匹更快的马。而汽车出现,大家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我要的是汽车!
而现在,白纸忽然出现,所有人也恍然大悟: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啊!
改变一个人原有的习惯,这是很难的,惯性也会在这个时候发挥作用。不过这也要看这个习惯的具体情况,如果是让人更方便、更轻松,那么即使依旧有人更喜欢旧的方式,主流也会向新方式流动。
这就像是互联网视频APP的兴起,对电视的冲击是巨大的。虽然因为习惯问题,大家还是会偶尔看电视,但总的看电视时间是被大大缩短了的。如果具体到年轻人身上,更是无限缩短,很多年轻人上一次看电视已经是上一次过年的时候了,因为那个时候要开着电视放春晚……
白纸蔓延的速度真的是太快了!这些长安的官员原本只是处理公文的时候使用白纸,后来日常用竹简的也改用白纸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通过四通八达的直道,交通号贩运货物的时候将白纸运到了触角所能及的任何一个城市——虽然白纸的单价并不高,但以重量和体积而论,他的价值已经很不低了,所以即使是长途运输,也是有着相当利润的商品。
当然了这种消耗量并不少的‘日常用品’,最好还是在地方就能有生产。考虑到小型的造纸作坊需要的人手和成本都不算多,分布上是可以做到普遍撒网的。而在长安、临淄之类的大城市,就形成大的造纸作坊。不只是因为本地的消耗量大且集中,也是因为这样方便形成品牌。
地方上的小作坊只能解决有没有的问题,至于更高的要求,就无法通过这种普遍撒网的方式进行满足了。
依托大城市,制作高级纸(比如历史上的澄心堂),满足某些更高的需求。
只不过现在才刚刚开始,还无法安排到那么远的地步。陈嫣和刘彻也只能先在长安建立起造纸作坊——其实临淄已经有造纸作坊了,陈嫣准备多年,连原材料都准备好了,作坊本身就更不用说了!只不过为了政治风向之类的问题,临淄那边的作坊只生产而不出货,一直在囤货而已。
在这件事上,陈嫣和刘彻是有默契的!长安这边的造纸作坊,陈嫣派人帮少府建立起来。日后,陈嫣也不会让人来长安染指这边的纸业!甚至刘彻下令让公务员办公直接从少府采购白纸也可以。
与此同时,临淄就归陈嫣了…少府在临淄有不少的作坊,但这次的造纸作坊并不会开到临淄去。
虽然从陈嫣的角度来说,少府就算去了也没用,反正在她的地盘上根本打不赢她。但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他和刘彻能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重大利好了!至少说明到现在为止,刘彻对她还没有一点儿‘排除’的意思,更没有觉得她的存在是有问题的。
在纸业这件事上,陈嫣和刘彻愉快地进行了分赃。长安归刘彻,临淄归陈嫣,官吏系统归刘彻,陈嫣就可以对知识分子群体想办法。另外还有许多其他的大城市,此时还没有建立造纸作坊的,陈嫣也和刘彻提前做好了划分。
这个过程相当和谐,反正陈嫣和刘彻都没有和对方争的意思…这种划分‘地盘’的商议能进行地如此谦和,也是相当少见了。
现在长安的造纸作坊起来了,少府不缺人、不缺钱,技术到位、工人培养差不多后,一个大型的造纸作坊很快就起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小型的造纸作坊,这种造纸作坊,在一开始的磨合期过去之后,生产越来越快,生产的纸张对于此时的需求来说已经很不少了。
有了这个前提,刘彻在下令长安的官员使用白纸办公。
市场潜力释放的很快,书写用白纸立刻被长安整个官吏系统和贵族群体接受…说实话,这个时候造纸作坊是供不应求的——好在陈嫣一开始就料到了这种情况,所以在白纸办公开始之后,她立刻让少府兴建了第二座造纸作坊。
理论上少府只用听皇帝皇后的话,像是陈嫣这种‘皇亲国戚’,反而得求着少府。不过陈嫣又是一个例外了,这些年陈嫣和少府明里暗里和少府合作、默契的时候多了去了,更别提早些年陈嫣可挖了少府不少墙角!如今聚宝阁还要从少府拿一些内部商品数据呢!
所以如今陈嫣以‘技术指导’的名义,让底下传授造纸技术的人告诉少府再兴建一个造纸作坊,他们也没有说什么,立刻拨款、准备人手(从第一座作坊中分流,组成骨干,在配一些打下手的生手)。
等到生产供不应求的时候,第二座造纸作坊正好顶上!然而即使是这样,也非常吃力,工人的生产任务非常吃重。这下也不用陈嫣提醒了,少府的人自然知道市场远远没有到饱和的时候,那就继续建作坊呗!
其实建大型作坊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对于少府来说,也只是把难度由史诗级,降到了地狱级、困难级而已,本身还是难的。但具体情况还是得取决于这个作坊能不能带来利益,少府本身带有大国企的性质,又苦又累又不赚钱的事也是得做的!国家需要这些,指望不了商人做这些,也不能交给商人,只能他们上了。
这种产业之所以能活下来,靠的是补贴。如果这种产业要扩产,除非是拿到大政策了(皇帝诏书全力支持),不然的话,大家是没什么动力的。
造纸作坊就不属于这种了,钱景是看得着的——少府的管理者们并不是商人,但他们一样在意自己的部门赚不赚钱。这是因为赚钱本来就是少府很多部门存在的价值之一,不需要赚钱的部门是一套评判标准,而需要赚钱的部门呢,做的好不好,可不就是看收入么!
简而言之,这就是大家的绩效啊!
先不说赚的钱多,自己也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番,就说这成绩做出来了,日后也是晋升的资历吧?
再者说了,这是天子亲自下令的作坊,又有不夜翁主参与其中…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会被天子注意到的!这可不是那些默默无闻的项目,就算做好了,也无法在天子那里留下印象!
所以这个时候大家扩张的积极性很足…在第一家、第二家造纸作坊之后,第三家、第四家是同时上线的!实际上,要不是因为熟练工人不足,同时上马再多家的造纸作坊,对于少府来说也是毛毛雨。
也正是造纸作坊接二连三上马,产能总算节省了一些上来,可以往外贩卖了。只是这个时候还是不能敞开了用,只能运送到各地,供官府公务使用。
而除了这种书写用纸,卫生纸暂且还没有真正进入生产…因为产能不够,现在的产能只能都分给书写用纸。等到将来供需稳定下来了,倒是可以专门建立一两个生产卫生纸的作坊。
就在纸张往各地送的时候,临淄那边作坊的囤积也释放了出来。
陈嫣愿意让长安先行,那是做一个表态,到了这个时候自然没必要再继续藏着掖着…反正她不会越过之前的势力划分,将自己的纸卖到分给少府的地盘。不过少府的纸倒是可以借着给官吏专供,深入到陈嫣的地盘…
好在这也就是现在特事特办而已,真等到地方的造纸作坊建立起来,也就不必从长安这么远的地方发运了。现在,只是因为用纸的人群是官员,所以不必算的那么清楚。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各地都知道了‘纸’这么个东西。
普通小老百姓在这种事上自然是很后知后觉地,他们并不会注意到城里开了一家白纸店。但是这个时代的精英们就不是这样了,他们的嗅觉是很敏锐的,当看到官吏使用纸的时候就明白了什么。
官吏和知识分子(其实两种身份常常会互相转换和重叠),这些人开始接受纸张。因为陈嫣的造纸工艺比起历史上白纸刚刚改良时好太多了,再加上有她和官方的推广,可以想见,历史上那漫长的普及期会大大缩短。
至少针对官吏和知识分子这些人是这样。
而官吏和知识分子中,特别是知识分子中有一些格外敏锐、格外有大局观的人,立刻意识到了白纸可以做什么!
即使是诸多先贤经典中称得上是鸿篇巨制的,也不过就是十几万字到顶,《左传》二十几万字就是绝对的天花板(其实后人考证,《左传》应该是伪书,从字数上来说,他也确实像是经典中的奸细)。
然而,即使是最长的《左传》,使用白纸来抄写,写完后也就是轻轻松松抱在怀中的一叠。可若是用竹简来写,可以堆满一车,连马都拉不动!
再想想白纸是这样的便宜…价格也不会成为它被普及的障碍。
有些人或许还看不出这些优点意味着什么,但是有见识的人已然看穿了一切。
穿玄色衣裳的男子被称为‘子赣’,他并非籍籍无名之辈!他是天下有名的大儒,董仲舒的学生!赵人吾丘寿王——这个人是典型的天才人物,少年时就因为擅长围棋成为待诏。棋待诏,听起来只是陪天子下棋的一个玩伴,但这种能接触到天子的人物,就算是没有什么品级,也不能等闲视之!
至少他下棋得是整个大汉的佼佼者…考虑到那个时候他的年纪,这不是天才,什么是天才?
就是这段时间,他开始跟着当时在长安做官的董仲舒学习《春秋》,成为了董门门下弟子。
两人之前谈话中提及的‘董师’,指的就是董仲舒!
至于两人之中的另一个人,就是年纪稍长一些的中年男子,此人也相当不简单!
兰陵人褚大,也是董仲舒的学生。他或许不是董仲舒最早教过的学生,但确实是‘入室弟子’,也就是放在身边教导过的学生中排行最高的。也就是说,董仲舒门下,基本上都得认他做‘大师兄’。
褚大如今在长安做着经学博士,因为学术水平高,名气也很大了。
董仲舒作为大儒,已经是名满天下!这次在老家写书时见到了白纸,一下就明白了其中蕴藏着的强大力量——他虽然年纪大了,脑子反应比以前慢了一些,但在大局上却是越来越清楚。
于是写信给自己的学生来长安打听情况,吾丘寿王只是其中之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