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葛覃(3)

陈嫣用来做示范的文字是《道德经》,她把一篇《道德经》给默写到了白纸上。而《道德经》全文总共有5162个字,放在后世,这个字数是当不起一部书这种说法的,最多就是一篇文章而已。但是在此时,这就是一部书!而入《左传》那种十几二十来万字的,就可以称呼‘鸿篇巨著了’了!

而已一篇《道德经》如果要用竹简来写,emmmm……

古代的竹简很少有贩卖的,凡是能用竹简的,大多都用的起仆人。就算有的人用不起,也可以自己手工做竹简…之所以不像买文具一样,流行专门的地方买,这可能和竹简本身就很‘私人定制’有关。

现代出土的竹简大多绳子已经腐朽了,所以一般人看不出来。但实际上的竹简往往有‘不多不少’这个特征,比如说一篇文章,不管是五百字、八百字,还是一千字,都是一册(卷)竹简了事。

这么恰到好处,当然不是因为写的人一开始就心中有数,所以控制了字体大小,最后才大差不差的——竹简上的字体本来就有一个大致的大小,这是由每支竹简的宽度决定的(普遍只有半厘米多一点儿,这可能比印象中的竹简要窄。不过这就是真实的竹简样式,而并非影视剧里出现的那种)。

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同,竹简大多不是编好了再写,而是一支一支的写好了,再编,如此就恰好了,连一片多的都没有!

一篇文章用一卷竹简,如果文章特别长,就可以分上下两卷。以此类推,鸿篇巨著弄出个十几卷也不稀奇。

每支竹简的长度也有不同,不过普遍的,每支竹简可以写三十多个字。

所以光是一篇五千字出头的《道德经》就是快两百支竹简了,而这个数量的竹简编起来——虽然说,多少支竹简编成一卷,这要看个人喜好,《道德经》也可以卷成一卷,但那样的话就会卷出一个‘大饼’来,非常不方便查看和保存。

所以,竹简一般都会尽量维持成方便手持的‘卷’。而如果是这种规格,《道德经》能卷出十几个卷。堆在一起,也很可观了。

而写在纸上,陈嫣就用了两张纸,这还是因为她不写反面…两张纸可是轻飘飘的,拢在袖子里也轻轻松松。而写在竹简上,不至于说一个人拿不动,但真要带着这些竹简,也根本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这种对比,刘彻一下看出不同来了,也意识到纸张具有取代竹简的潜力…只要它不是特别贵…具体可以参考丝帛。丝帛轻便好用,就是太贵了。而相比起丝帛,纸张似乎更轻……

“这‘纸’…”刘彻沉吟了半晌,问道:“造价几何?”

陈嫣直接给他交底:“如今造价还稍贵一些,但也不会比竹简更贵…日后造的多了,价钱更贱。往外发卖,百纸一刀,一刀纸大体在二百钱上下。若是纸质粗劣的,还可更低些。自然的,若是纸质上佳,价钱也需要加。”

陈嫣并没有为了增加利润空间,又或者因为别的目的,在这个数据上造假。也没有必要,等到日后,这些事情都是明摆着的。

“二百钱上下,差不多就是一石米粮了。”刘彻点了点头。

刘彻虽然贵为天子,但他并不是那种会说出‘何不食肉糜’的皇帝。事实上,作为一个皇帝,只要还在处理政务,整天就要和钱粮这些东西打交道。或许别的不清楚,但一石米粮的价钱却是要知道的。

不过刘彻口中的二百钱上下,指的的是全国正常光景下的普遍价格。遭灾了地区,粮价涨到天上去都有可能,一万钱一石米粮,这种事又不是没听说过!至于长安这种大城市,米粮价格更是长期维持在普遍价格之上!

说实话,一石米粮也不少了,对于这个时候的普通人来说不是随随便便能开销掉的。不过这种消费要看对应什么人,对于纸张的潜在消费群体,两百钱根本不算钱——至少大部分如此!

别看汉代一些名臣,说自小家贫云云。实际上,除非是有什么特别的际遇,不然的话,真正的家贫哪能读书啊!读书要给老师交束修,还有各种读书人的开销,笔墨、竹简等等,另外,读书一开始的时候并不产生收益,反而是一个得完全脱产…在古代,一般的家庭可供不起一个脱产的成年人!

这种事情,在古代是普遍存在的,而在知识分子更少,读书成本更高的封建社会早期就更是如此了。

所以说,那些说自小家贫,吃不饱饭、点不起灯的汉代名臣,大抵上和现代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人民的子弟’的社会名流差不多——真要说起来这个时候点得起灯的,本来就是有钱人。

能读书,这个家庭的底线都得是个自耕农,而且是自耕农中比较富裕的,更进一步就是中小地主了。

虽然说,在这个时代,他们的日子确实清贫,但那是和后世的地主相比。而和同时代真正的普通百姓相比,他们已经算很好很好的了。

两百钱一百张纸,一张纸大概就是两钱。算不上多便宜,但一张纸能够写的内容可比竹简多多了,贵一点儿,就省着点儿用。就像用竹简的时代,也不见谁是打草稿一样,在竹简上随便乱写乱画。

正常情况是,只有正经需要写东西的时候才会用到竹简。

这样一看,纸张的用量也不会太大…纸张对于原本使用竹简的人来说,不仅不会增加开支,反而会减少开支。

刘彻对于这个卖价非常满意——他没有再追问造价了,因为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好问的。不同的人去负责造纸,造价本来就会有差异。如果人选的不对,一个上好的生意,最后亏钱了,这也不奇怪。

造价这种存在,上报的时候就很奇怪了。

像是同样的东西,同样的质量,少府生产的和外头商人生产的,前者成本要高出一截,刘彻说过什么吗?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就不用再说了。陈嫣提卖价而不提造价,就是因为这上面她无法为别人做保证(刘彻这个时候自然明白,她不会独吞这门生意,不然的话这个时候也不必来找刘彻了),她只能保证自己的卖价。

不过刘彻不知道的是,陈嫣自己其实对这个卖价并不算满意…还是太贵了。刘彻考虑消费能力,考虑纸张的价值,并不觉得这贵。而陈嫣,对于自己在现代时使用纸张的感觉,自然觉得这很贵!

那个时候 ,谁会因为多用了一个草稿本心疼吗?

后来还是下面的人把一切成本列的清清楚楚了,陈嫣才只得承认…时代不同,一切根本无法混为一谈。在纯手工制作的年代,谈机器制造的廉价,这就是胡闹了!实际上陈嫣不知道,即使是明代这种手工造纸业已经非常繁荣、成熟的时代,纸张也不是‘廉价品’。

一刀纸半两银子很正常,再便宜的不是没有,但那就不太好用了。而那个年月普通的三口之家,十几两银子就能过一年,还不是苦哈哈地过,至少温饱是没有问题的。这样一对比就知道了,纸这种东西,在进入工业时代之前就没有真正便宜过。

只不过是从‘贵’到‘没那么贵’。

所以白纸取代羊皮纸,取代竹简布帛。

“纸并非是银镜、香水,若是售卖,其中有许多计较之处,所以特意来与陛下商谈。”陈嫣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不用她把话说透,刘彻也是懂的。能够搞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种操作的天子,他显然也是很懂思想文化控制这种工作的。

现在纸摆在眼前,就算他还没有把事情考虑周全,也能抓住其中的关键点了。

“你且说,如今你是作何打算?”刘彻点了点头,原本因为陈嫣到来的轻松之色没有了,现在的他完全就是处理政务时的状态。严肃、敏锐,以及多多少少的冷静(刘彻从性格上来说其实是个很情绪化的人,处理政务的时候也无法避免这一点。然而,相比起平常,那已经收敛了很多了)。

陈嫣已经计划了很久了,这个时候说来当然顺畅。

首先,生产白纸,她可以生产,少府也可以生产…她会派人告诉少府技术,并且帮忙建立起第一座作坊。另外,也可以让其他人也跟着生产,陈嫣不要钱传授技术也是可以的。

当然了,这要看刘彻怎么想。如果他想多点儿收入,就可以少府和陈嫣垄断这门生意。如果他想纸张的价格进一步降低,推动普及,方便没什么钱的知识分子,那就向外扩散技术。

充分的竞争可以逼迫经营者提高管理水平、压低成本,最终消费者得到商品的价格也会比较便宜。

说实话,如果是几年前,刘彻会想也不想就选后者。他能在乎这么点儿钱?人家从小就是富过来的,根本不知道缺钱的滋味儿。后者可以让白纸价格进一步降低那就选后者呗,也算是给读书人好处了。

做事得大气一点儿!这个时候虽然还没有冒出‘与民争利’这样的理论,但大概的想法还是有的。

但是现在,刘彻就不能轻轻松松说这种话了。

倒不是说他现在没钱了,而是花钱的地方真是多!除了正常的开支,比如说政府维持、地方治灾、军队军费、皇家基本开销…这些以前的皇帝也是要花的。刘彻手上还有一些额外的开销,比如说打匈奴,再比如说一些大工程。

军费什么时候都要开支,但是大汉是在刘彻手上才开始真正正面对抗匈奴的,这种情况下的军费开支完全不是一个规模!为了对抗匈奴,得训练新军,得建立骑兵…这些就是流水一样花钱!

而若是打赢了,将领得按照功劳、职务发放相应的奖赏,史书记载了的,卫青霍去病都是受过几十万斤金子的(这个时候的斤只有后世240到250克,但数目也非常可怕了)这还只是他们呢,其他人,还有下面的小兵呢?

在古代,打了胜仗一定得发奖励,不然士气就维持不下去!小兵获得的奖赏不会太多,但架不住人多,总共起来也不是小数目了。

而没有打赢…就算没有打赢,一场大战成本也很高了!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如果粮草那么轻松,也不会总有将军和粮草官扯皮的事情发生了。

大工程…每任皇帝也都有大工程,比如说逃不掉的皇陵建设。这不是皇帝本人节俭不节俭的问题,就算节俭如孝文帝,皇陵一样规模庞大。这就像是宫殿,皇帝如果没有相匹配的居所,这像样子吗?

然而,在刘彻这里,却不只是这些都有的工程。比如他在直道建设上下功夫,比如说他热衷于兴修水利什么的(其实汉代继承秦朝的风格,都挺喜欢大工程的,大就是美,只不过刘彻相比起之前的皇帝更有钱了,所以也更舍得做大工程)…

其实吧,那些都多少有利于国计民生。虽说现在多花了一些,实际上将来都是能赚回来的,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刘彻还大规模扩建上林苑、大规模修建宫殿,享受什么的也超越刘家其他皇帝。

这样一来,有多少钱都是不够的。他继位的时候填的满满的国库,这些年已经快空了!为了将来计,现在各种赋税都加了起来。虽然还没有到不能承受的程度,但这实在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就陈嫣知道的,土地兼并在这几年忽然进入了快车道——虽然,王朝初期之后,都会不可避免地进入土地兼并阶段,但这中间有一个过程,是一点一点来的。如今却不同,速度反常加快了!

其中的罪魁祸首就是加税!

封建社会,底层老百姓生活是很苦的!连温饱都不敢说,能勉强活下来这就算是满足期望了。而这种‘活’,其实是接近极限的!这种时候,一个家庭只要有任何一点儿意外,都会被压垮。

现在加的赋税固然不算多,但这就是额外增加的负担——原本那么节俭、半饱半饥生活也才刚刚足够,根本连一个铜钱都存不下来。这个时候再有新的负担,这要怎么办?

一开始是卖一部分地,先对付过眼前…但这真的就是对付过眼前,地少了,人可没少,剩下的地根本不够养活人。所以最后卖掉全部的地,成为更苦的佃农,甚至成为奴仆,成为庄园里的‘隐户’,这都是有可能的。

现在的大汉,财政上还不算坏,至少政府还能拿出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最多就是不如过去那么豪爽大方了而已。但当事人,包括刘彻和刘彻身边的心腹很清楚,这种情况很难维持,将来的日子还会更加糟糕。

因为种种开销似乎没有一个能削减的。

过去,是国家开支大于国家收入,之所以没问题,那是有历年积攒下来的底子。而现在,底子快要耗完了!钱这东西就是这样,花的时候飞快,但攒起来却是千难万难。

过去开国之初攒了点儿家底,只可惜,诸吕之乱时耗完了,等到孝文皇帝刘恒上位的时候得从头再来。而如今,历经文景两朝才积攒下来这么多…刘彻不仅不会攒钱,他甚至连收支平衡都维持不了!

刘彻刚刚继位的时候最不耐烦有些老臣劝他节俭,说这个劳民伤财,那个空耗钱粮。当时的他听不得这些,钱攒起来就是要花的,放在那里,串钱的丝绳都烂了,米粮也霉了…这难道就好了?

现在他不得不承认,钱粮全攒下来固然不好,但不留点儿底子似乎也不太好…一点儿积蓄都没有,一旦有个地方紧急要钱粮,若是拿不出来,需要‘挪用’别的地方的…那也是够焦头烂额的了。

这个时候的刘彻显然不会知道,未来的他,还有很多更加艰难的岁月要走过,这个艰难特指财政困难。

而现在这种境况,比起将来,可以说是轻轻松松了。真等到将来,他会逐渐习惯挪用,习惯拆了东墙补西墙…人都是习惯出来的,就像后世的国家,哪个又没有财政赤字呢╮( ̄▽  ̄)╭

“‘纸’能赚多少钱?”刘彻有些迟疑…他没有按下心中的疑惑,或者回头去问少府的人。他知道,问其他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陈嫣,她在商界的表现有目共睹,即使这个时候的人都看不起商人,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干大事的人。

这个时候的刘彻相信她的判断。

陈嫣想了想,道:“这可不好说…生意太大了,若是做的好,不会比卖糖差。”

考虑到此时用得上纸的人口,陈嫣将这个生意打了个折扣。

陈嫣不说卖糖还好,说起这个刘彻就觉得头疼…当初陈嫣弄出了蔗糖来,首先就做了技术扩散。通过聚宝阁往外卖了技术不说,少府这边她也没有藏着掖着。

这固然让陈嫣没法垄断市场,发独门财了,但这也让陈嫣少了许多麻烦。

就是因为陈嫣这样处处注意,这才让她有了如今富可敌国的体量的同时,还没有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管做什么,做到垄断了,都会让人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不是不太妥当?

古代没有反垄断法,但有学识的人也知道,一旦垄断,就只能由垄断者为所欲为了!如果是香水、银镜这种奢侈品就算了,商人和有钱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闹不出什么事来。

可某些关系到民生的东西就不行了,糖虽然不像盐那样是必需品,但确实是普通家庭也会消费的(只要消费的起)。

这就是猪肉涨价和奢侈品包包涨价的区别,奢侈品包包涨价,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就是一个‘消息’,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没有然后。而猪肉呢,按理来说猪肉也不是真正的必需品,不吃猪肉还可以吃别的肉,而且少吃一点儿肉,甚至不吃,也不是做不到…然而,猪肉一涨价,老百姓就要心里骂人了!

这就是关系到民生的威力!

陈嫣卖糖的时候没有吃独食,现在能加工生产蔗糖的人家可不算少了!这样生意的市场越做越大。不少人都在江南经营起了甘蔗园。别说,这还开发了南方,为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的中原地区农民找了一个退路,过不下去了就去北方种甘蔗…如果不是有这条退路,恐怕现在中原地区土地兼并带来的坏影响会更多。

眼看着如今做蔗糖生意正红火,少府却没有赶上最好的一班车。

最开始的时候,少府内部掣肘,不同派系之间有点儿乱七八糟的牵扯,导致了蔗糖项目像是踢皮球一样在几方之间踢来踢去…等到最后决定了下来,不少商人都进场了。

一步落后,步步落后,再加上少府强大是在技术、是在工匠,其实在商业化的管理上并没有优势,面对蔗糖这种对大家来说都是陌生的产业,并不比普通商人强多少。直到如今,少府虽然有生产蔗糖的作坊,却始终无法占据多少市场份额。

眼看着如今蔗糖成为市面上的重要商品,刘彻还觉得少府应该赚了不少呢——有一段时间他正经考虑过开源的事情,所以关注了不少这方面的事情。然而叫来少府丞一问,再看看历年的账册…呵呵。

根本指望不上!

现在,除非刘彻让人把所有经营糖业的商人都搞死,或者宣布糖只有国家才能经营,不然市场上的现有局势是很难改变了。

不过么,搞死现有的糖业商人,这太凶残了。就算这个时候的人看不起商人,也不觉得朝廷搞死个把商人算个事,但也不可能真的不把商人当人看。真弄得商人一点儿安全感没有,商业凋敝,那大家都得不了好。

事实上,痛恨商人、批判商人,这都是当权者对外的说辞罢了!真的身居高位的人不会不知道,商人也是有用的。如果没有用处,只会薅羊毛,商人这个没有政治依靠的群体早就被全部人道毁灭了。

至于蔗糖专营…说起来轻松,操作起来却很难。

汉武帝时期很有名的盐铁专营,那是为了缓解财政困难弄出来的,此时还没有出现。而在此之前,有没有国家专营这种事呢?有的!事实上,国家专营这种事也不算是新鲜事,早在管仲时就提出了‘官山海’,这就是盐铁专卖!

操作起来,难点有两处,一个是得解决某些既得利益群体,另一个就是专卖本身的难度了。

前者很好理解,比如说盐铁专营,此前有那么多靠经营盐铁发财的人,他们愿意交出自己的财路吗?或许商人没有政治上的力量,面对国家暴力机器也说不出个‘不’字,但是他们能够屹立不倒,大多数都是交够了保护费的!

他们背后的人出于‘维护信誉’的目的也好,单纯为了能继续赚这笔保护费也罢,这个时候都不可能一声不吱。

甚至有一些就是贵族自己经营的,更是利益相关了。

这种情况下,皇帝想要强硬地将盐铁收归国家经营,想也知道会有怎样大的阻碍了——正常情况下,皇帝确实可以强推任何不是那么乱来的政策,但也不可能完全不考虑手下人的意见。

如果不达成一个基本共识,一方进行妥协的话…之后迟早会出问题。

政策始终就是一个政策而已,具体实施的时候拖延,甚至故意留下可钻的空子,那实在是太容易了。更别说,现在可以强势压倒其他人一次,却不可能次次都如此!每这样做一次,其实都是在消耗皇帝本人的某种资源。

这的把这种资源消耗殆尽了,那是要出乱子的。

至于专卖本身的难度,这更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既得利益群体可以慢慢说服,说服不了,偶尔强推一回也不是不行。但客观存在的问题存在就是存在,不是本人不乐意面对就可以不面对的。

事实上,华夏历史上的国家专营也一直没有很好地解决专卖本身的一些固有问题。

以盐业为例,盐价、盐的质量、私盐…这些问题都没有解决过。

原本并非官方经营的时候,食盐非常便宜,而官方经营后,食盐价格立刻飙升,甚至一度达到原本的百倍之多。虽然说不是吃不起(毕竟食盐不是粮食,消耗量并不算大),但对于很多家庭来说也有不小的负担了。

盐价上涨的如此厉害,一个是官方要赚钱。如果不是因为缺钱,也不会想到官营这种招数了,这个时候自然得多捞些。另外,就是成本上升也是实实在在的。

虽然说,官营和私营都是一样生产,但是大家都知道,前者的成本肯定会比后者高…即使是在国营企业规章制度做的那么好的现代,国企也只能在某些特殊的产业上占据优势(有些产业私人不能做,有些则是做不了,这些只能由国企来做)。

而在很多小而灵活的产业上,公家单位就是干不赢私人——不是谁优谁劣的问题,而是各自不同的做事方法造成的必然结果。

还有官盐的质量,这更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谁都知道官盐既贵,质量又不好。毕竟盐成为官方经营的之后,就没有竞争对手了,没有竞争对手会带来什么,这是正常人一想就明白的事。

而且对于生产食盐的官员来说,这甚至不是自家生意,这就只是一份工作而已。生产的食盐好坏,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这种情况下,还狠抓质量做什么?那不是平白增加自己的工作难度么!

私盐…这更不用说了,不然国家多么强力禁止私盐,私盐始终都存在,并且活的非常好。为了保护官营盐,私盐贩子都是罚的很重的,基本上抓住就要砍头(处罚力度赶得上现代毒贩了),然而这没有什么用。

正如《资本论》里说的‘只要有10%的利润,它就会到处被人使用;有20%,就会活泼起来;有50%,就会引起积极的冒险;有100%,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有300%,就会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绞首的危险’,贩盐的利润摆在那里,自然有人敢于豁出命去干!

历史上还有不少的私盐贩子,比如说元朝末年,各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私盐贩子张士诚就是一时豪杰。

私盐贩子做的大了,也就不低调了,堪称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官营本身的问题有很多,强推官营要遇到的障碍也相当棘手…但依旧阻挡不住想要去做的人,比如历史上数年之后就要推行盐铁专卖了。这说到底还是一个利益使然,从这件事里得到的利益要超过推行它遇到的麻烦了,人就有动力去做这件事。

而蔗糖官营的问题就在这里了,不值得啊!

蔗糖很赚钱,可真的收归官营,远达不到盐铁专营那种程度的利益。为此要搞定那些既得利益者,克服经营过程中客观存在的困难,这实在有些下不了决心——更别说,蔗糖本身也没有盐铁专营那么好的条件。

怎么说呢,专营确实是有门槛的,不是说什么都能够专营。如果是这样,国家为什么不做粮食专营?真做起来,利润压倒盐铁不是轻轻松松?毕竟人是不可能不吃饭的啊!

不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只要想想其中的困难就让人想要放弃了。

盐铁能够官营,那是有特殊的条件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条,那就是生产地有限,很容易控制。

铁就不说了,控制住铁矿,一切好说,官营起来轻轻松松。至于盐么,井盐和铁矿一样,海盐要麻烦一些,但麻烦的也有限。

无边无际的海岸线看起来让人觉得头疼,但事实就是不是所有的海边都能够煮海作盐!首先,不可能把海水运出去煮盐,只能就地作业。而就地作业就涉及到一个燃料的问题(这个时候还没有晒盐,而且晒盐也只是让盐的浓度上升,不可能做到纯靠晒和风吹就出盐)。

煮盐要用的燃料可不是老百姓家里烧一顿饭,随便哪里都能搞到…实际上,老百姓家里常年做饭需要的燃料也不少了,很多人地区因此有吃冷食的传统,就是为了省柴薪。

普通老百姓家做饭、取暖尚且如此,大规模煮盐就更别说了!消耗的燃料更是一个不可计数的规模。

光靠树木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也没有速生林,而且速生林可能都禁不住这么糟践),而且海边就算有山林,也不可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煮盐很快会将这些消耗殆尽。

而从远处运,这太不划算了,俗语说‘百里不卖粮,十里不贩薪’,就是因为某些商品利润低,如果贩运距离太长,运输成本就会把利润吃掉!

一般来说,采取的办法是烧芦苇之类的…这些燃料可以在滩涂上生长,而且割完一茬长一茬。更妙的是,芦苇林很深,里面很适合藏人!煮盐可是个人力密集型工作,私盐被禁止的年月里,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组织人手,可不是得把人藏起来么!

所以说,海岸边适合煮海为盐的地方也不多。而合适的地方就算没有被国家占下,私人想要做私盐,动静也太大了。瞒过中央可以,毕竟古代中央对地方的监控力度也就是那样,但是想要瞒过本地方的就很难了。

说实在的,如果是国家力量比较强的时期,这种行为就是在找死。只有国家崩坏,对地方的控制力下降的厉害了,这才变得可操作…不过真到了那种时候,实力就是一切,有实力做什么都可以,贩盐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件而已。

盐铁生产有这样的‘可控’特点,才会出现官营这种操作,换成是粮食,立刻就不行了。

首先,只要有土地就能种粮食,乡下农户家家户户都会耕种,这种情况下,怎么从生产环节控制?让农户把粮食都上交给国家?朝廷给钱买都不行!钱能够买到粮食不假,但那是正常情况下!事实就是,农户手上没有粮,只有钱的时候,粮价能涨到天上去!历史上这种事太多了!

所以,真敢这么干,回头就能农民起义!就算是计划经济时代,农民也得自留一部分粮食自给吃的!和古代的纳粮交税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至于说允许农户自留一部分,那和现在有什么差别呢?

生产环节都做不到控制,再想从其他环节控制,事情只会更难办!

蔗糖也是一样,蔗糖生产的原料本身就是一种作物,到时候怎么都是控制不住的!

一想到蔗糖本来能够弥补一部分财政漏洞,但却被少府的人给弄成了现在的局面,刘彻都觉得心里气不顺。

现在听陈嫣说卖纸不输于卖糖,还有什么犹豫的呢。立刻道:“传授少府如何造纸便罢了…”

他现在多一个财源也是好的。

陈嫣无不可,虽然说这种操作会耽误白纸的价格下降,但贵点儿用纸也不是什么大事…就随刘彻喜欢呗。

只是刘彻作出决定之后还有些不放心,又问陈嫣:“这‘纸’古时就有,如今除了阿嫣你,还有何人能造——为何此前无人贩纸?”

刘彻原本担心的是,其他人也能造纸,成为竞争对手。但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问题…纸这么好,便宜又轻便,用起来更有优势,为什么之前没有取代竹简和丝帛,他甚至也只听说过?

“陛下无须担忧…这纸早和过去的纸不是一回事了。”说着陈嫣从香囊里取出一张叠了几下的纸,这才是过去的纸。

“这便是过去的纸,是煮茧缫丝时浮在水面的丝絮,积的多了便会被捞起,阴干之后就是‘纸’。如今新出之‘纸’,虽说是‘纸’,却是全然不同的了。”

刘彻捻了捻这种纸,发现差别确实很大。

“依阿嫣看,这纸要如何贩卖?”一般情况下,刘彻其实不会过问中间这些琐碎…之所以这个时候问这一句,还是因为事情和陈嫣有关,他格外关心而已。

陈嫣笑了笑:“先从官吏起就是了。”

陈嫣说的轻松,实际上也没什么为难的。而刘彻一听也明白了,答应的干脆利落——这确实需要他答应。

这个时代需要用纸的人群并不大,所以针对起来就很容易。

相比起读书人,官员耗费竹简的量可能更多!他们每天要写各种各样的公文,要做各种各样的报告…刘彻自己是需要批公文、下诏书的,所以对此深有体会。

如果刘彻以纸张更加轻便,也方便批阅为理由,让下面的人,从中央到地方都用纸张来办公,谁又能说一个不字呢?反正本来也没有经营竹简的既得利益群体(有的话,力量也很小),这种情况下甚至连一点儿抵抗都没有!

考虑到纸张对竹简的优势是实实在在的,说不定这些人还会争抢着用纸呢!

这些人用纸就得买纸,过去用竹简的时候朝廷就没有发竹简,现在用纸了,依旧是自己准备,这没毛病啊——国家给公务员发办公用品那是后来的事情,这个时候还什么规定没有,国家真这么干,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真有地方比较厚道,财政出钱给公务员准备竹简,那也没差别。原本用来弄竹简的钱就花在白纸上了。原本竹简的钱不是刘彻赚的,但现在白纸的钱是他可以赚的啊!

而且不只是办公要用纸,平常有书写需求也得用纸。用惯了白纸、完全了解到白纸好处的官吏肯定还会继续使用白纸,这又是销路。而从官吏起,这股风潮很快就会波及到社会其它群体。

官员又不是封闭的群体,他们得和普通读书人、名士、地方豪强、贵族、商人…这么多的人打交道。从他们手里出去的,用白纸承载的文字很快会被其他人看到。或许不是所有人都明白白纸意味着什么,但所有人都有使用体验,能够明显地感受到白纸比竹简强!甚至比昂贵的丝帛也不差!

华夏总体而言是一个很保守的国家,国民也很难改变已有的某种习惯。但其中一些群体相对而言又比较愿意尝试新事物…恰好,白纸的潜在客户就是这些人——有眼界、读过书、有流动性…

让刘彻从官吏起是很简单的,反正他只要发话,底下人就得照章办理。不过也不能只指望刘彻这边,陈嫣自己也不是坐享其成的,她想到了针对知识分子群体的推广办法。

不过这些办起来都需要时间,趁着这个时候,她爽快地安排了懂造纸的人去少府那边传授技术…反正也是要做的,就别拖拖拉拉了,这样爽快也显得大气!

造纸作坊要搭起样子来其实很简单,需要的原材料也不是什么刁钻东西。要说麻烦呢,也不是没有,比如说某些材料,像是稻草秸秆之类,最好是经过一番预先处理(其实就是日晒雨淋),这个时间,真要卡的严格,那是用年来计算的!

陈嫣过去看过造纸的纪录片,上面说到古代造纸就是这样的!

现在她手下的人造纸,针对不同的纸也有不同的工艺流程…然而,如果是质量比较好的纸,某些程序是真的省不掉(古人也不傻,真要是省掉而不影响质量,追求效率和利润的商人早就省掉这一步了)。

陈嫣为了造纸准备多年,这种处理好的原料是不缺的,但都存在齐地,也不可能这个时候运过来——那些原材料都是价格极贱的那种,运过来就太不划算了。

没办法,只能先造一些对原材料没有这种要求的纸,也就是档位比较低的…反正这个时候的人也没有用过好纸,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也不会哪里不满…

而且档位比较低的纸里还有一种,就是卫生纸,这可是个很大的利润增长点!说实话,如果推广做的好,说不定不会比书写用纸赚的少!毕竟这个时代需要书写的人还是太少了,然而需要卫生纸的人就多多了!

没有卫生纸的时代,人们擦手、擦嘴、擦鼻涕之类,用的只能是手帕…这当然没什么问题。可以反复利用,还很环保节约呢!但是,擦屁股怎么办?这是一个绝大多数人难以启齿,但又一定要面对的问题。

关于这个,有钱人家用丝绸,比如陈嫣就是如此。而用来做完清洁的丝绸就不要想着回收再利用了…虽然说不是不可以,但当事人往往有心理障碍,这可不是擦嘴那么简单。而且能用丝绸做这个的人都是顶有钱的,出的起这个钱!

而用不起丝绸的呢,用厕筹,就是一个竹片片、木片片,用刮的就好了——陈嫣一直怀疑这弄不干净。但她也不可能去调查,或者询问身边的人这个问题,那实在是太尴尬了。

她只能推测,应该是后面还有一道‘洗’的工序。

用厕筹的话,光是想想就知道不舒服、也不干净了!但是没办法,不是每个人都能负担上一次厕所就消耗掉不少分量的丝绸的。甚至中等之家都消耗不起,能这样做的得是土豪才行!

然而卫生纸就不同了,白纸的造价本来就比丝绸低的多,一匹丝绸再便宜的种类也得几百钱!粗糙的麻布便宜不少,但一匹也是一百钱以上了!而卫生纸的造价远不如书写用纸!

也就是说卫生纸最终可以调整到中等之家也可拿来上厕所使用。

陈嫣都准备好了,卫生纸分两种,一种是柔软洁白,接近后世卫生纸的那种,这个贵一些,不过怎么也比丝绸要便宜的多。另外就是古代的‘草纸’了,相对粗糙,造价低廉,这个可以给经济条件差一点儿的老百姓使用。

说实话,虽然书写用纸很伟大,将会是文化史上一次质的硬件革命,但卫生纸的使用也很伟大——极大地改善民生、方便老百姓生活,这还不够伟大吗?

说实话,刘彻等少府送来样品,看到这些卫生纸的时候还诧异了一番。他确实听陈嫣说过,因为原材料没有准备好,质量顶高的纸造不出来,只能先造一些一般的用着。他也看过陈嫣自己的样品,觉得也不是不能用,所以没说什么。

高档纸是好,不过对于原本用着竹简的人来说,一般的纸同样也是好啊!

但少府的样品还是惊到他了:“这…这也是白纸?这样松软,盛的住墨…经得住用力…”

少府的人也很尴尬,他们是知道这种纸的用处的,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解释,只能看向一旁没事人一样的陈嫣。

陈嫣也有点儿尴尬,虽然她不该为着个尴尬的,毕竟现代人谁也不会为谈论卫生纸而尴尬…然而人是社会性动物,一旦身边的人都会因为某事某物尴尬,原本不尴尬的自己恐怕也无法那么自如了吧。

然而尴尬归尴尬,陈嫣还是硬着头皮解释了一番。

这下刘彻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虽然他是个大而化之的人,未来还是千古一帝,但生活中有些地方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最后也只能没话找话一样道:“…到底经商多年,将商人找钱的本事学的好…这钱,寻常人真是想不到。”

这样说着,刘彻自己先觉得好笑起来——忍不住,还是笑了!

从某个方面来说,这也可以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个事要是换一个人来做,得到的感受就可能是商人重利之类,而不会是‘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