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这绝不可!”颜产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颜产绝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这一辈子不说事事顺心如意,但至少是没甚波澜的就过来了。他就如同许多和他差不多的家族的子弟一样,出生、成长、读书、娶亲、生子,没有任何意外,他也不见得喜欢那些意外。
要说他这一生里有什么是值得骄傲的,只有两件!一件就是他家的门楣,复圣颜回的后人,只要儒家繁盛一天,他家就可以享受祖宗的余泽一日!他深为此骄傲,同时也会更高地要求自己、要求子子孙孙,不要为这个门楣抹黑。
另一件就是他养了个好儿子…虽然当着面的时候他很少夸奖自己唯一的嫡子,但在内心里,他一直是为这个儿子自豪的!别说是琅玡郡,就是寻遍整个齐地,和颜异一般大的同辈,也绝找不出一个如他一样出众的!
他从未怀疑过,颜异能在他之后撑起整个颜氏,让颜氏一族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对这个儿子寄予的厚望是如何形容也不嫌多的…这种深深的期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自己虽然没有光耀颜氏的门楣,但生出一个这样的儿子,也算是不愧对祖宗了。
他是这样想的。
但是颜产没有想到,就在一切都往期待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会有这样的变故——一切看起来都很好,不出意外,就是这一两年,颜异要么成为郡守、诸侯国相这样的地方两千石,要么就去长安做千石官…这是自己前几日刚刚拜访过的那位朋友走了一辈子才走到的位置!
他不怀疑自己嫡子的才学,加之今上有革新进取之意,对人才十分重视,特别是有才学的年轻人,最是容易被提拔…这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未来颜异能够走到那一步?三公九卿也不是奢望!
而一直让自己有些烦恼的嫡子婚事,如今也看到眉目了…虽说让颜异自己决定这件事总显得有些不大妥当,但考虑到这个儿子一向有主意,且知道分寸规矩,他也就不在这件事上为难了。
总之,如果有一个合适的儿媳,又何必介意是家中安排,还是自己喜欢的呢!后者或许还好些,也不用担心夫妻不谐了。
颜产没有想到就在他等着给儿子提亲的时候,颜异说出的竟然是那位姑娘…这、这可真是晴天霹雳!
“别人皆可,唯独此女不行!”颜产疾言厉色。
之前颜异称呼那女子做‘阿嫣’,他和颜夫人确实不知道。毕竟陈嫣再有名,外人知道的也是‘不夜翁主’这种称呼,至于一位贵女隐秘的闺名,哪能随便传扬!
颜异等到颜产训斥一通,才平静道:“儿已与阿嫣立下约定。”
颜产冷笑:“何样约定?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尔等小儿女自行定下?这与出奔何异!奔者为妾,你倒是去问问,人家不夜翁主是否愿意与你为妾!”
“父亲!”一向内敛平和的颜异罕见地厉声…这句话说的实在太过。于他,无论说什么都可以,做父母的有这个资格,但是阿嫣是不同的…父亲如此轻辱陈嫣,让颜异有一种极度的难堪。
“怎么,你等小儿女做得…为父还说不得了?”颜产也知道自己那话相当不尊重,有些事情事实虽然如此,说出来也会显得过分。然而,让现在这种状态的颜产认错那是不可能的。他被颜异忽然带出来的消息给刺激到了,情急之下自然不会仔细考虑自己说了什么。
他只是本能地去找最严厉的话,想要让颜异打消原本的念头,回归到‘正轨’上来。
这就像是吵架的亲人、爱人,这种时候再亲密也会口不择言,只会寻找最能伤害到对方的话,以此压倒对方,并且为此感到快意。
这个时候一边被这番变故惊的一时不知说什么的颜夫人拉了拉丈夫的衣袖,道:“怎么忽然就这般了…异儿不过是与不夜翁主…虽说有些不合规矩,可如今世情,委实不算什么。你骂骂孩子也就罢了,何必说成这样?”
颜夫人可能是三人中唯一不知道情况的了,颜产自己知道内情,但以为颜异不知道。颜异知道,同样以为颜产不知道…颜夫人是真的不知道。
她原本还为有这么个‘未来儿媳’高兴呢!虽然未来儿媳的身份过高,有压她一头的嫌疑。但话说回来了,家里儿子要是有娶公主的机会,绝大多数母亲应该都是愿意的吧!不愿意的那种,估计是本身就很厉害,而且很抗拒娶公主的坏处。
不过就汉代来说,娶公主并没有什么坏处(有些朝代的驸马是不允许参与朝政的,当了驸马就默认这辈子当米虫了)。再者说了,陈嫣也不是什么公主。
虽然颜夫人一直觉得颜异哪里都好,将来光耀门楣是必然的,但如果娶这么个儿媳能让儿子未来更有保障,少奋斗二三十年,她自然也不会拒绝。
所以她才实在不懂丈夫怎么突然这么大的反应…真要说介意儿子在外私定终身,那应该早就表现出来了才是,现在这个时候才生气,也不像啊!
听妻子这样说,颜产心中余怒未消,甩开袖子,冷声道:“不算什么?这话也就是现在说说罢了!这孽障恐怕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我知你的意思,觉得‘不夜翁主’乃是一等一的贵女,不能更好罢?”
颜夫人有些局促地拧了拧帕子,她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看丈夫如今这样的表现也知道不能这样说。
她只能温声道:“此事、此事到底如何,大人说清楚再责备异儿才是,如今这般劈头盖脸就骂他,又有什么用呢…让妾来说,不夜翁主确实不错。若说夫君担心那不夜翁主‘齐大非偶’…这却是不用了,异儿这般,哪家贵女配不上?”
颜产也没有指望妻子能说什么,但听她这样说,还是一下怒火中烧起来,当即道:“你当我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还‘齐大非偶’?”
他都气笑了,转头看向儿子,指着他道:“你这好儿子这年一再推拒婚事,这个不成,那个不许,就算是你送去的婢女之流也是碰也不碰…如今看来,倒不是他端方严谨,只不过是眼光高而已!”
“眼光实在是高。”颜产又是冷笑,“怎么能不高呢!好东西人人都喜欢,那可是当今陛下都爱的,不怪他能喜欢!”
原本已经低头跪在父亲面前的颜异猛然抬起头来…他没想到父亲知道此事…那么为什么这样反对也知道原因了。
“夫君此言是什么意思…”颜夫人喃喃道,她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也不怪她,无论是‘不夜翁主’,还是‘当今陛下’,这都离她,一个琅玡郡大家族宗妇的生活太远了。她知道这些人,但要将这些人和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总是不能那么顺畅。
“什么意思?”颜产不去管妻子,只是转头看向颜异,这个时候总算平静了一些,轻声道:“你知是什么意思么?”
他始终以为颜异是不知道这件事的,毕竟他很难想象有一个在知道一切的情况下还会去和皇帝抢女人。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一向知道分寸、规矩守礼不见半分逾矩之处的嫡子!
“当今陛下爱慕不夜翁主…为父并不知道为何不夜翁主为何会与你相交,但你得知道,你不能这样做。”大概是觉得颜异此前也什么都不知道,算起来也很无辜,颜产的语气变得平和了很多,甚至有些颜异小时候谆谆教诲的意思。
颜产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说的足够明显了,天子喜欢不夜翁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夜翁主会和你小子定下婚姻约定…但是,不夜翁主可以发昏,你却不能够。人家不夜翁主如此为之,最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天子总不能将先帝托付他照顾的从女弟打杀了。
但是你小子就完全不一样了,天子若打算动手,小命搭上又有什么奇怪的!
所以别一错再错了!
然而颜产看向这个过去一向被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却发现他目光直视着自己,不躲不避,也没有多少痛苦和意外。
颜异缓缓地向颜产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很轻,但却是坚定又清楚的。
“父亲,此事万望成全。”
“成全?”颜产似乎一时之间没有明白儿子这样说的意思,跟着重复了一句。重复完了才明白其中的意思!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颜异,失声道:“你知不知你在做什么!?你这孽障该不会魔障了吧!”
齐地的巫术崇拜也就比楚地稍微弱一点儿,虽然儒门子弟都会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身处其中又怎么可能真的没有影响!颜产在那一刻是真的觉得很荒谬,荒谬到他会想到是不是有人给颜异施了巫术!
颜异近乎平静地看着父亲暴怒,等到父亲发泄完毕了,才道:“儿与阿嫣已经约定…”
“这等约定有何用!”极端愤怒之下,颜产拿起一旁一个物件,也没有看清楚是什么,就直接朝颜异扔去。颜异也是不躲不避…原来是一个瓷杯,如今瓷器在一些贵族人家也非常流行了。
这么个硬物直接砸在了颜异的额头,几乎是立刻的,头发里就流出一缕鲜血。然而颜异依旧是原本的平静样子,抬头看着颜产。
“万望父亲成全!”
这个时候颜夫人已经彻底惊住了,直到颜异被砸破了头才扑了上去,一边拿帕子给颜异捂住额头,一边回头看向丈夫,哀声道:“夫君有话就好好与异儿说才是,如今喊打喊杀又有何用?异儿陡然间得知此事,焉能一时半刻就转变心意?…夫君又不是不知异儿的性子!”
说着,眼泪掉下来:“妾一生只有异儿与萍儿两个,如今这般,异儿有个好歹,这是在剜妾的心头肉啊!”
萍儿就是颜萍,是颜异的妹妹,如今已经出嫁几年了。当初生她的时候颜夫人伤了身体,后面就再不能生了。
夫妻多年,虽然没有过多热烈的感情,却也是和和顺顺过来了,自有一种相濡以沫的亲情在。心里知道颜异这个嫡子是老妻唯一的寄托,一下颜产也心软了。
闭了几下眼睛,这才看向儿子,板着脸道:“不管你是如何想的,这门婚事是不成的…你如今初闻此事,心中转不过也就罢了!回自己院子呆着,这几日在家读书就是了——你母亲会趁着今冬好生相看本郡合适的女郎,你等着成亲就是了。”
母亲在替自己擦额头上的血的时候,颜异依旧是眼睛也没有眨一下。等到颜产把话说完,才认真道:“不是初闻。”
“不是初闻…此事阿嫣已与儿说过了…”
颜产觉得的这辈子的意外都比不上今天一天遇到的多!听了颜异这话,又是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首先就是天旋地转,要不是扶住了旁边一扇屏风,几乎就要站不稳了。
他仿佛第一天认识自己儿子一样,用完全陌生的眼光看着颜异:“你…你说什么…你说你不是初闻…?”
声音中已经有些发颤了。
说到这里,猛然抬高了声音:“你说你不是初闻?你早就知了?”
颜异答应的干脆:“是…儿与阿嫣求亲,阿嫣就与儿说了此事。儿知此事之后依旧不改初心——”
颜产猛然打断颜异的话:“不改初心?好一个不改初心!我竟不知道这辈子竟养出了这样一个祸害!知道如此,就该打死你才是…也免得给家中招来祸患!”
说着转头就要去找什么,找了半天才在炭盆旁见到了扒火用的火钳,拿起来就气冲冲地冲了过来,当头就要朝颜异身上抡去。
颜夫人眼疾手快,拦住丈夫的手臂,哭求道:“夫君!夫君!你只看在妾这辈子只有异儿一个儿子的份上…夫君,这孩子今日是钻了牛角尖了,你让他回去闭门思过!等过几日他就不会这样想了!夫君…求你…”
颜产看着满脸涕泪的妻子,再也没有平常宗妇那端庄的样子,有的只是狼狈。一时之间再也下不了手——实际上,他对这个儿子也是从来寄予厚望,心中疼爱的,真的让他打死他,也是做不出来的。
只是爱之深、责之切,正是因为原本有那么高的期望,如今才会这样愤怒!
‘当啷’一声,火钳跌落在地砖上,富贵人家的地砖往往十分致密,所以金属碰撞上的声音也十分清脆。这样的声音,在现在这个沉默的场合里是那样清晰。
颜产冷冷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无比喜爱与自豪的嫡长子…他之前以为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如果是这样,一切都还能解释。他不过就是少年慕少艾,被一个女子迷住眼了而已。颜产也曾经听说过,那位‘不夜翁主’容貌出众,才学、能力等方面更是优秀。
这样的女子,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了…他这儿子看着平和,其实从小就是最心高气傲的一个…无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如今爱慕一个女子也是最好的,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但是,他没有想到,儿子此前什么都知道了——既然他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错下去?他怎么敢错下去?
是的,在颜产看来,这就是一段‘孽缘’,是绝对错误的,是不该存在的!但凡颜异还有一点儿脑子,就不该再继续下去。
“你说这是不夜翁主与你说的,就在你求亲于她的时候?”颜产非常平静,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既然如此,你就该知道,不夜翁主也知道此事难为,于她不是什么好事,于你更是多有连累。女郎尚且知道此事不妥,你怎么就如此莽撞起来了?”
“你少时是为父亲子启蒙,然后又送到族学,由族中学问最好的大儒教导…从小是如何教你的?”
“谨言慎行、端方持重、光耀门楣…如今你要做的事,全都是反着这些来的,你当这些年的教导是什么?”
见颜异依旧面色平静,颜产继续道:“如今种种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已…怎么,你要为了一个女人就弃这些年的教导不要?”
说到这里,颜产无声冷笑,声音中都带着寒意:“你从小聪明过人,比起别的孩子也懂事的早得多,做事也缜密,别人没有想到的你就先想到了。为父绝不相信,知道此事之后你会想不清楚其中的分寸。”
“娶了这样一个女郎,当今陛下也喜欢的女郎,后果如何…轻一些,你这辈子仕途上再无指望…家族多年教导,你日日夜夜勤奋刻苦,全都化作流水。你是你这辈中最好的颜氏子弟,又是为父的嫡子,族中有什么资源全都优先供你,不然你这向上之路能如此顺遂?”
“如今只因为你喜欢一女郎,全都成了笑话了。”
“然而,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不过就是对不住族中,对不住你自己…真要说,哪一代没几个对不住家族的子弟呢?”颜产说这些话的时候围绕着颜异慢慢踱步,轻声慢语。相比起之前的疾言厉色,似乎少了许多攻击性。
然是事实却不是如此,这个时候他的‘攻击’才真正发挥了作用,原本一直脸色平静的颜异这个时候才脸色一点一点变白。
“要命的是,陛下并不打算轻轻放过此事…由此殃及了家族,你说该如何?”颜产虽然平常是个严父,但对待子女们严厉其实只是他的手段,他真心是很在意这些儿女的。而这个时候,他是真的和平常不一样。他看穿了颜异身上所有的软肋,什么能伤害他就说什么。
“你这一条命丢在此事上也不算什么,我只当未生你这孽障…最多就是你母亲…然而牵连到家族…如何对得住颜氏一族上下数百口,如何对得住过去十代祖先,如何对得住这些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门楣荣誉?”
“毁了一个家族何其容易,一点儿小事就能够了。建设一个大家族却尤为不易,须得几代人、十几代人前赴后继…就因为你轻巧一句‘不改初心’,因为你喜欢了一个女郎,一切就全完了?”
说到这里的颜产脸上甚至带着笑意…他这话或许是说的严重了一些,但不可否认,确实是有这样发展的可能的。
颜产的脸色倏然之间冷了下来,笑意不见,他深深地看着这个让自己无比自豪的儿子,轻声道:“异儿,为父对你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