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东门之杨(4)

冬天真的来了。

冬天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是休息的季节,所谓秋收冬藏嘛…到了冬天,田野中光秃秃的,不再有任何生机,是将其他三个季节的收获收藏起来,大家各回各家,各自过冬的时候。

在习惯这种规律之后,人在冬天就会有意无意地怠惰下来。当然,这种规律的形成并不是农耕文明开始之后才有的,实际上,在更远古的时候,人类就习惯冬天的‘懒惰’了。

冬天,天地间的食物减少,猎物也很少出来活动。人类虽然不是冬天会冬眠的生物,但还是会免不了减少进食,增加休息,减弱新陈代谢…用这些来减少能量的消耗。等到第二年春暖花开,食物重新变得充足起来的时候,这才恢复精神。

这种经过漫长演变才有的习惯是如此的根深蒂固,所以即使有的人冬天食物充足,不会受冻,依旧保留了这种习性。

陈嫣也没有逃过这个定律,整天都懒洋洋的。

刚刚回到齐地的时候气候已经很冷了,陈嫣一开始还能强打精神处理一些事务。等到原本积压的工作处理的差不多了,支撑精神的理由也就没有了,她一下加倍怠惰起来…最强记录,有一次一天睡了七八个时辰,也就是十五个小时左右。

她自己都觉得很可怕了。

身边的人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请来疾医给她看病,结果就是她健康的不得了!因为注意锻炼和营养均衡的关系,她就连富人容易有的富贵病都没有…早就看不出曾经病怏怏的样子了。

好叭,既然没有问题,那就是很好了。至于容易困倦,想要休息…大概就是前段时间太过消耗精力了吧。

“翁主,是您的信件!”在陈嫣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呵欠,想着最近有点儿燥,要不要炖一些滋润的甜水润一润的时候,有人送来了一封书信。

陈嫣收到书信并不奇怪,实际上她每天都会有信件,哪一天没有了,这还比较稀罕!只不过她的大多数信件都是工作上的往来,而除开工作上的信件,朋友、老师、家人…这些人也偶尔会给陈嫣写信。这个写信的频率本身并不算高,但因为陈嫣远离故土,结交的人又多,这种信件的绝对数量也就显得多了起来。

一般来说,工作信件和私人信件走的渠道不同,下属拿给她的时候也不是一批的。工作信件往往会和公文放在一起,不需要特殊提及(某些事关重大的加急信件除外)。而私人信件才会有特殊禀报的待遇……

冬日无事,陈嫣除了躺在被炉旁剥木奴(橘子)吃,读信也算是一种难得的趣味了。所以一时之间精神了起来,招招手,接过了信件:“让我瞧瞧,是…”

才看到竹简上系绳的结,陈嫣就眼睛亮了…

嘴角扬起了小小弧度,陈嫣展开竹简阅读内容。一开始读的非常快,接近于一目十行,一封竹简很快读完。然后也不停就开始了第二遍,这一次就读的很慢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含在舌尖辗转了好几遍。

一而再,再而三地读了好几遍,等到陈嫣将这封竹简放下的时候,心里已经能够将这封信背下来了。

“取笔墨和锦帛来!”陈嫣合上竹简,虽然有刻意压制,但有些东西是根本压制不住的,嘴上不说,就会从眉梢眼角,从指尖,从每一根头发丝上流淌出来。

桑弘羊来的时候就看到陈嫣是这么个表情,挑了挑眉:“你今日是怎么了?难不成探路船找到了你说的新航路?”

陈嫣一向关注海外的事情,对海运号在外的发展更是盯的很紧。身边的人都知道,她一直在海外航路上有一盘大旗要下,至于‘新航路’更是常常挂在嘴边的东西。不过,她并没有开启新航路的意思。

“什么新航路…如今这条航路都还没有打通呢!”陈嫣压下嘴角的笑意,语气轻松地回了桑弘羊一句。

陈嫣平常提起的所谓新航路,其实就是绕过非洲好望角到达欧洲的那条航路。相比起走红海,当然是远的多的,但这条路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没有陆路…这个时代可没有苏伊士运河,走红海必然要经过一段陆路,而陈嫣想要直接和西方交流,这段陆路就会让事情变得麻烦许多。

过去的陈嫣并没有考虑过新航路的问题,主要是‘旧航路’的探索尚且不够,考虑更远更复杂的新航路,未免有些好高骛远了。但这个问题就放在那里,一旦旧航路开拓到一定的程度,就不得不考虑了。

过去的想法或许是够用就行,反正现在的埃及严格意义上也是罗马治下,在这里完成两个为大帝国的交流也不是不行。实在想要获得罗马的第一手丰沛成果,那可以派商队从埃及出发去罗马…

然而,当这个选择触手可及的时候,陈嫣又开始不满意了。怎么说呢,明明有更好、更有效率的选项,这种情况下‘屈就’另一个选择,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就像是一个学生,中考的时候分数离省重点差了几分,交一笔建校费才能进学校。这种情况下,是去念一个稍差一些,但也很不错的学校,还是交建校费?只要家庭能够负担的起,一般都会选择交建校费吧。

即使这会辛苦一些…但大家显然认为这是值得的。

所以最近提及新航路还真是挺多的…陈嫣还在犹豫中呢。如果让她选,她肯定是想要新航路的,但是新航路的条件还很不成熟,航海术先不说,光是适应远洋航行的船只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了!

虽说都是近海航行,相比起原来历史上的环球航行,得在一片茫茫的大海上航行,无论哪方面难度都会下降很多,但难度依旧是存在的…光只是想想一个个需要克服的困难,陈嫣就觉得头痛了。

如果有苏伊士运河…打住!虽然开凿苏伊士运河在这个时代不是不可能,但放在此时的西方,恐怕很难成行,特别是想要推动这件事的人还是她这个‘东方人’…

真要看苏伊士运河的工程量和工程难度,对于此时的华夏来说却不是做不到。华夏自古以来就擅长组织人力物力搞大工程,此前就有了长城、东方驰道等工程奇迹,仔细想想,苏伊士运河真不是不可能。

只不过,这样的工程会耗费巨量的人力物力,还得填进去许多人命才能成!

而放在此时的西方,就不一定能够做到这些了。这和西方自古以来的国家传统有关…就算现在的罗马帝国如日中天,统治着广袤的土地,他也和自己的前辈希腊、斯巴达等国家没有什么区别,其原点都只是一个城邦国家而已。

城邦国家有自己的好处,但劣势也很明显。

组织能力就是劣势中的一项…现在的罗马虽然已经很强盛了,但他统治这片广袤土地依旧十分勉强。这使得除了核心地区外,其他对于罗马都是若即若离的,现在罗马强大,所以没有什么问题。而一旦罗马的运行出现什么问题,这些在外的行省就会迫不及待地脱离罗马!

然而罗马已经是西方历史上最成功的帝国了,换做其他历史上出现过的地区霸主,这个问题只会更加严重。

这样的罗马,表面上疆域广袤,人口众多,实际上依旧很难以举国之力做某件事,做某个工程…而华夏却是可以的!

而且就算克服这个问题,陈嫣要怎么游说当地人开凿苏伊士运河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个时代的贸易规模注定了开凿苏伊士运河得不偿失,除非她愿意自己补上那一块差距,然而那又怎么可能呢?

或许陈嫣倾尽全力,这还真能补足。但有那个力量,她还不如去搞新航路呢!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堆进去,什么问题都能够解决!一旦解决了,无论是新发展出来的造船术、航海术,还是新航路的海图等等,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而运河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别管她成长到什么地步,事实就是,在那块土地上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外人!开凿运河的好处虽然她也能享受到,但太不稳定了,说不准到头来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总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陈嫣最近真心在考虑新航路的事情,不过现在也只是有这个念头罢了。各方面的条件还没有成熟,一切都还远着呢!

“既然是这样,怎么如此兴致勃勃的模样?”桑弘羊将自己带来的账册递给陈嫣,这是新总出来的一批账。此时年底是十月,朝廷都是十月份关账,他们自然也是如此行事,所以现在已经是年末做报表并且审查的时候了。

在桑弘羊看来,陈嫣现在的高兴和雀跃是掩饰不住的,很像她平时想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陈嫣抿了抿嘴唇,本来想要忍住的,但没能忍住,一下笑了起来。接过桑弘羊递过来的账册报表之类,却没有直接翻开,而是先放到了一边。此时婢女也将陈嫣要的锦帛和笔墨送过来了,陈嫣拿起笔,有点纠结地咬着笔杆。

这并不是一个多雅观的动作,不过陈嫣上辈子起就有咬笔杆的习惯了,这辈子实在改不掉…教导她礼仪的傅母益纠正了好久,始终不见效果之后也只能放弃了——罢了!难道还能有人因此看轻了翁主不成!这就是傅母益最后的自我安慰。

不过也是,站在陈嫣的角度,她就是礼仪上面有些粗疏,别人也只当她是不拘小节。向来礼仪这种东西就是为难人的,但它不是用来为难地位最高的那一批,而是不上不下的那一批。下层的用不着,上层的有别的东西可以支撑他们的地位,只有中间层,真是一步都错不得,不然就会引来议论。

这就像是后世,小老百姓过日子不讲究许多,也没有条件讲究。而最上层的1%也不需要强调什么,因为他们有底气,就算不强调,其他人也认可他们的地位。只有中间的‘中产’‘小资’,需要讲究的东西很多很多,情趣、仪式感、品味…

真的以资产论,他们并没有脱离小老百姓的范畴,但在社会地位的划分、受教育程度等方面,似乎又微妙地不同了。这种情况下,他们就需要那些外在的东西来确定自己的地位,确定自己这个群体的‘差异’。

桑弘羊见陈嫣在那里似乎有些高兴,又有些苦恼地咬笔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心里却知道事情不一般。

“是昭明来信了!”陈嫣终于揭晓了答案,紧接着又快活道:“一直想给昭明去信…但总怕扰了他的心思…如今能回信了…”

陈嫣和颜异因为这样那样的关系,不能常常在一起,这就属于异地恋了。平常的联系很依靠通信,但从上次分开之后,两人还没有信件联系过。

因为上次分开之前两人的约定,陈嫣已经说了让颜异好好考虑一番两人的事,等过一段时间再给陈嫣答复。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一旦做出来,将会影响一生,也意味着颜异要背负着一些很沉重的东西去过接下来的人生。

陈嫣想要颜异尽可能地在不受影响的情况下考虑清楚这个问题。

但真的开始这个过程,才知道忍住不联系,这真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毕竟,异地恋已经够辛苦的了,还想让热恋中的人连彼此的一点儿音信都收不到,这简直残忍!

陈嫣前一段时间有长安的事情打岔还好一些,这些日子一直想着和颜异的约定,实在心焦的不像话!

这个时候颜异的信送来,真是意外之喜!这下她就能够给他写回信了!

意外于竟是因为这个,桑弘羊有点儿高兴,又有点儿不太高兴。高兴是因为陈嫣的兴奋他看在眼里,能够让她这样精神,他总是喜欢的。不高兴就有些复杂了,不过简单一点儿说,果然还是颜异太讨厌了!

桑弘羊真的觉得,颜异对陈嫣的影响太大了。大到他有一些不理解…不就是丈夫吗?有那么重要?他原本很自信所谓的婚姻并不会影响到他和陈嫣的关系,但看现在的情况,他又不是那么确定了。

“女郎可比郎君容易心软多了!于郎君而言,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权势、财富,这才是大丈夫一生所求,所谓美人,只是其间一些点缀罢了!而女郎不同,心没有那么大,一心中思慕的郎君便是一生了…”这是桑弘羊曾听人说的。

他当时觉得这话不太准确,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是对的,但总有一些例外。以陈嫣为例,于她的人生,天地之广阔,比男儿更不见边界,因为她的心足够宽广,没有给自己设限!而儿女情长于她,或许有一个位置,但实在难以想象她会像普通女子一样看重。

而现在,有些事情他又不确定了。

只是这种话也只能压在心底,桑弘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施施然在一旁坐下,瞥了一眼陈嫣手边的竹简,知道这就是颜异送来的信件了,便道:“这就是颜昭明送来的?上说了什么,我见你欢喜过头了。”

其实只是来信让她知道他的近况,而且让她有一个理由告诉他她的近况,她已经很高兴了。至于信件的内容,只要没有说一些不好的事情,她都会很喜欢。

不过,这次信件内容确实非常让她高兴也就是了。

“其实也没说甚…”虽然是这么说,但其实陈嫣是很想找个人分享这份喜悦的。所以只是‘矜持’了一下下,很快不等桑弘羊继续追问,她就自己先道:“我与你说…”

信里说的事情并不复杂,考虑到颜异并不是一个外露的人,里面甜言蜜语都很少。只是大概说明了一下自己的近况,主要提及了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是的,他要回临沂老宅了。

他现在在琅玡郡郡治任职,临沂也是琅玡下的县,要回去并不麻烦。只不过颜异是一个很看重职务的人,自从出仕以来,就算都是在本郡任职,也鲜少回临沂老家。今年回去,而且是提前这么多日回去,确实非常少见。

这是因为他打算将自己和陈嫣的事情告知父母,简而言之,对于陈嫣让他考虑的事情,他已经拿定主意,决心不再改变了。

虽然说,陈嫣固执地要等那一场正式的约定,但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别的可想的呢?

最后,大概是‘唠叨’的足够了,一改之前的平铺直叙,仿佛是写日记流水账一样的套路。他在信中让她‘待他’,等到落雪之日,他定然会来赴约!

陈嫣的指尖在一个‘待’字上来来回回摸了好几下,忍不住傻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乐个甚——其实有些东西是早就知道的,但没有这样清清楚楚、一笔一划地表达出来,总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安。

现在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了。

桑弘羊就坐在一旁听陈嫣说着信中的一字一句,表面上神情平淡,既不因此高兴,但也没有因此不爽,和平常没有什么差别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已经是另一番图景了…怎么说呢,一种慌张忽然冒了出来。

其实他不应该心慌的,有什么可慌的?颜异他是见过的,那个男人已经被陈嫣吃的死死的了!可以说,他这一生都会被陈嫣牵着走,哪怕是要毁灭,也是陈嫣抬手就能决定的。而有些日子不见,只会更加‘病入骨髓’!

也就是说,一切都已经确定了下来,他需要担心的反而是自己会因为颜异和陈嫣太亲密而不快吧…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陈嫣在颜异身上太专注了,专注到让他觉得有些危险。

“人总是被他喜欢的东西害死的…”陈嫣很早很早以前,就用开玩笑一样的口吻这样对桑弘羊说过。和陈嫣说过的很多话一样,乍一听像是歪理邪说,但仔细一想,又会觉得太真实了。

不期然他想起这个,真就是忽然冒出来的…这种不祥的预感简直让桑弘羊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