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低头摆弄着几份专款申请,有些头疼——最近他的工作量大增,除了自己的事务外,陈嫣的事务也暂时由他来承担了。虽然说平常陈嫣的工作量就不算大,但对于一个本身就在高负荷工作的社畜来说,任何一点工作量的增加都不一样吧。
宋飞熊是带着一叠研究所的项目申请报告过来的…研究所一向由陈嫣直接负责,有什么事都习惯‘直达天听’,直接找到陈嫣的。不过这会儿陈嫣不在,也就只能过来找桑弘羊了,即使宋飞熊真的老大不乐意。
进来的时候看到桑弘羊在为公务纠结,也不奇怪。桑弘羊的工作任务本来就重,最近更是整天加班,听说他已经七八天没有回家了,吃住都在财务司那边。
对此,宋飞熊只有幸灾乐祸的份儿…虽然财务司财大气粗,有准备给加班人员的休息室,条件也算不错,但那到底不如家里啊!反正只要桑弘羊不好过,宋飞熊就高兴了。
“昨日也未回?”宋飞熊将项目申请报告往旁边诸多公文上一放,啧了一声,貌似是在担心桑弘羊,实际上却是在故意让桑弘羊不快。
站在案前,上下打量着桑弘羊,宋飞熊摇了摇头:“弟妹倒是忧心你,这几日常与人说你的事…你也别只顾着做事,家中一点儿不照料。”
这些话半是劝说,也半是暗示。劝说就不用说了,字面意思。桑弘羊的妻子杜氏宋飞熊也是认识的,说不上好印象坏印象吧,毕竟大家平常接触也不多,只感觉是一个普通的大家闺秀。就是闺阁里谨受教诲,嫁人之后以夫为天的那种。
在如今也算是主流了,相比之下,集团里的女人就是另一个样子了。曾经集团里的男人还开玩笑说过,集团中高层里根本没有女人,女人一旦在集团里做到中高层,那就是比男人还男人的存在了。
总之,杜氏确实和集团里的人不太熟,只是在家做自己的贤妻良母就是了。
不过,宋飞熊对此也没有什么不喜欢的,无非是大家选择的路不一样而已。这个时候劝说桑弘羊,只不过是同为女人的同理心在发作,易地而处,如果她像杜氏一样,家里家外都只能自己承担,嫁个丈夫只管给钱,恐怕也是要心中郁郁的。
杜氏已经算是明事理的,但谁让他们是年轻夫妻呢…年轻夫妻正是彼此之间情真的时候,杜氏又一颗心全在桑弘羊这个丈夫身上,就算是再明事理,也没办法吧…
至于暗示,就是让桑弘羊回头和杜氏说说集团的一些忌讳的意思。虽然她非常理解杜氏的心情,觉得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是正常的,但她得说,不是所有话都能说的。在集团里做事,特别桑弘羊的位置还这样高、这样特殊,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微妙起来。
杜氏是桑弘羊的妻子,一些事情别人能说不代表她也能说。她一旦说出来就会被别人当成是桑弘羊的意思,而有些话是会引起歧义的…或者说引起别人的故意歧义——即使什么都没有,外头还能编造一些有的没的。要是真的有什么,事情就真的麻烦了!
虽说一般也不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错误,但…但有些事情还是得防微杜渐的。而现在,杜氏那便传出来的一些话,似乎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得特别点醒她一下了。宋飞熊觉得杜氏是一个好女人,应该没有什么坏心,然而越是这样越要提醒她其中的道理,免得造成一些‘无心之失’。
桑弘羊皱了皱眉:“此事我倒是真不知…这些日子尽在司里了…”
他难得没有和宋飞熊直接怼上去,一方面是感受到了宋飞熊隐藏在幸灾乐祸里的好心,另一方面,更是因为他这人‘公事公办’,私人恩怨肯定是要给公事让位的…这也是他和宋飞熊如此不和,却依旧好好合作,从未在大事上出过篓子的原因。
这样说着,桑弘羊没有丝毫推卸的意思,更没有怀疑宋飞熊话中的真实性的想法——他平常会在各种方面挑宋飞熊的刺,但面对这样正儿八经的事,他是绝对不会怀疑宋飞熊的…这也可以看作是互相斗了这么多年,两人之间的某种‘默契’了吧。
“过两日阿嫣就要回来了,到时我立时就能有半月的假,我会好好与内子说…”桑弘羊没有一丝迟疑。
“这两日归来啊…”宋飞熊跟着说,她看着窗外一副万物凋敝的样子,摇摇头:“说实话,当初虽然同意翁主去长安,但我心中其实一直非常担心,如今翁主能回来,总算是松了口气。”
“翁主信中说的,长安那边事已了了…真是极好,过去好几年翁主也常常为此事难过,说到底长安才是翁主的生养之处,家人皆在那儿呢!即使是翁主如此豁达之人,也不能真的丝毫不在意。”说起长安的事情,宋飞熊说得很模糊,但在场两个人都明白那是件什么事。
只不过到底还是要为天子讳,事情牵涉到当今皇上,没有人能够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口,反正宋飞熊还是有些讲究的。
桑弘羊‘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实际上低下头,嘴角弯起一抹微妙的笑容…说起来他和宋飞熊从小斗到大,宋飞熊曾经也有一段时间不服气,为什么他在集团中的位置会比她高。后来不用解释,她自己也明白了,是他更有能力。
但要桑弘羊来说,其实也不是能力的事情。真要说能力,有什么本领是学不会的呢?集团的事务说容易不容易,但要说难到天上去,那也是绝对没有的。基本上,如宋飞熊这样的,多用些心思,多辛苦一些,勤能补拙,到底还是能担起担子来的。
他一直觉得,阻止宋飞熊更进一步的关键在于她的心思有的时候太浅了。经常想事情只想到最表面一层,还容易被一些利好消息迷惑住眼睛,从而意识不到可能会有很糟糕的情况隐藏在后面。
在这一点上,宋飞熊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跟陈嫣学的——没错,陈嫣也有这个坏毛病。不过好在陈嫣这个坏毛病很少发作在公事上,她都是在个人私事上才偶尔显现这种特质,所以知道的人其实也不多。
不过只在私事上显现出来,这或许更糟糕也说不定…这种情况下,平常会很难意识到自己有这个毛病,以及这个毛病的影响…说不定真的会惹出不小的麻烦来呢!
这个毛病宋飞熊自己未必不知道,平常也是桑弘羊常常用来怼她的素材,不过今天他却是轻轻放过了。倒不是说他们两个关系已经变好了,只是今天实在不值得拿这件事来说——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牵涉到陈嫣。
如果可以的话,桑弘羊这次也希望宋飞熊所想就是真的。只有这样,陈嫣今后才真是轻松了,不然事情还有的波折呢!
相比起桑弘羊的忙碌,宋飞熊相对轻松一些,这个时候还有功夫趁着送申请报告摸鱼。笑呵呵道:“翁主既然已经解决了当初那事,其实大可在长安过冬,明年春天再回的…你如今也出息了,许多事做的极好,翁主她又最信重你…呵呵。”
说到最后,话里话外的酸味都快盖不住了。
听她酸溜溜的口气,桑弘羊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提醒她:“阿嫣怎么会留在长安过冬…至少今岁是定然不会的啊!你如今的记性是怎么回事?颜昭明、颜昭明、颜昭明!不记得了么?阿嫣还要在今冬等着他呢!”
宋飞熊怔了怔,‘啊’了一声,看来是真的忘记了…
其实宋飞熊觉得自己忘记这件事不能怪自己,虽然陈嫣对她提起过这件事,但也就是那么一说而已。而之后各种事接连发生,特别是这次陈嫣还去了长安。这些事接连下来,宋飞熊哪里还记得的之前听说的这件事。
这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出,其实陈嫣身边的人对这件事还相当没有实感。
颜异这个名字出现在他们的耳中、口中倒是有一段时间了,但对于他们来说,这也就是一个名字而已。甚至除了桑弘羊,还有那些婢女奴仆,陈嫣身边竟没有一个亲近之人见过颜异。这种情况下,实在很难让人有必要的真实感。
甚至,如宋飞熊,还常常莫名觉得根本没有这回事儿——翁主的终身大事?那是什么?感觉像是好远的事情啊!完全没有想过呢…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一方面,大家觉得一个女子,此时婚嫁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事实上这已经很晚了。另一方面,陈嫣在身边很多人眼里其实已经不算是个女子了,至少不是一个普通女子。既然不再是普通女子,自然下意识地不会再用那些平凡的规则去规定她。
如果陈嫣说自己一辈子不嫁人了,打算养小情人,只生孩子作为继承人,不想要丈夫…大家应该也不会有任何意见吧…或许还会觉得‘这才是正常的’这样,毕竟陈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要不走寻常路的人。
“翁主要在冬日第一场雪后等他来的…”宋飞熊喃喃道,语气中有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说起来,那位颜公子到底是一个甚样人…翁主眼光可不低…还真有些难以置信,翁主竟然真有谈婚论嫁的这一日,过去是不敢想的。”
主要是平常陈嫣对婚姻表示出的淡然,她不是故作淡然,实际上心里着急…她是真的淡定,有一种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感觉。她既享受单身的美好,又不会真的觉得嫁人一无是处,如果有合适的人、合适的时机,她其实也是愿意尝试这个的。
桑弘羊听了宋飞熊的话,心中有些好笑。觉得宋飞熊又有一些想当然了…难道她就真的觉得这桩姻缘能成?唔,说不定还真就是这么想的呢!只不过桑弘羊绝对不会把事情想的那么顺利!
一件事想要成,得方方面面顺利。而想要失败,只要有一个方面不合适就能达成。而越是复杂的事情,在这一点上体现的会越加明显。因为足够复杂的事情总会涉及方方面面,这种时候总会有一些地方顾及不上的。
而陈嫣和颜异这件事,在桑弘羊看来就复杂到了极点!两个人背后都不算简单,两个人自己也相当复杂!两个人的事情要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可不少!到时候有任何一个方面不行,事情都不会继续下去。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说得太多反而是在找晦气,所以桑弘羊保持了沉默,没有把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在批完了面前的一些文书之后,才抬起头来道:“你问颜昭明?说实话,颜昭明确实是一个极出色的人物…翁主一眼看中他也算是眼光好。”
虽然越出色也就意味着越麻烦就是了。
桑弘羊是事后知道陈嫣和颜异如何认识的…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就是一个意外,而且真的就是一面之缘、擦肩而过。居然在这种情况下,那么短的时间就心动…说实在的,桑弘羊真不知道该夸陈嫣慧眼如炬好,还是该说另外一些爱慕着陈嫣的男子输的冤枉!
真要说的话,陈嫣的爱慕者难道就少了吗?天下有很多男子畏惧她,被她的强大、聪明、特别、美丽吸引,但又害怕这些过盛的强大、聪明、特别、美丽。每靠近一步就像是冰雪靠近眼光,觉得自己要化成水了,于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这个过程只是相当于一个筛选程序,会把更优秀的人筛选出来!依旧有的人会爱她,这些人或者本身足够强,强到根本不在意陈嫣有多强。或者就足够真挚,情感真挚到那个地步,也就不在意其他了…当然,也有可能兼而有之。
这些人对比颜异,真不见得输在哪里了。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不是说谁地位更高、更优秀、更英俊就会更有优势,真要是那样,在数年前的某个夏天,陈嫣也就不必逃出长安了。
那时爱她,想要留下她的是这个帝国的皇帝!谁能比皇帝更有权势,更加强大?而从陈嫣平常提及的一些事来看,那位高坐在未央宫中的天子也是十分优秀的——雄才大略、野心勃勃,两人常常谈论天下事,亦很谈得来。
真要说,竟是没有什么不好的了。
但再好又有什么用?陈嫣就是不喜欢。
听到桑弘羊这样直接地夸赞颜异,宋飞熊还有一些惊异,斜睨着他道:“真没想到桑子恒你竟能如此公正地看待那位颜公子…过去听你说的,似乎是不喜他呢!”
“不喜颜昭明?”桑弘羊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反应过来。最近他整天泡在工作里,脑筋都有些转不过来了,此时失笑道:“你这回倒是看准了…我确实不喜颜昭明!”
要说为什么不喜颜异,也没有什么理由——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理由的话,那就是陈嫣确实是喜欢着那个男人的吧。虽然知道要祝福陈嫣获得一段良缘,但站在桑弘羊的立场,他实在很难那样。
桑弘羊自己对陈嫣并没有男女之情,但所有人只以为爱情是排他的,这显然就太狭窄了,实际上友情有的时候也会表现出排他性,只不过没有爱情那样明显,那样强烈而已。
少年时桑弘羊可就因为宋飞熊可以更加接近陈嫣而和宋飞熊对上过啊!虽然说是长大了,不会再那么幼稚,但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实际上,桑弘羊依旧会因为颜异这个‘外人’不可避免地要插足进他们的生活,而感到冒犯。尽管他的理智知道这没什么,这是迟早要发生的…只要陈嫣不是孤独终老,这种事迟早都会发生。但人的所思所想、行为举止又怎么可能只受理智支配?真要是那样,这个世界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陈嫣对颜异多喜欢一点儿,在桑弘羊这里他的印象分就会低一些,这是无解的。对于桑弘羊来说,颜异就是一个讨厌鬼!即使见过颜异的人都会觉得他是一个绝好的青年。
“你还真是直截了当。”宋飞熊再次被桑弘羊的坦诚惊到,咋舌摇头:“这话你也就是能私下说说了,回头你能与翁主说?”
桑弘羊微微一笑:“有何不敢?当着阿嫣的面我也敢如此说!”
宋飞熊看着这样气定神闲的桑弘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一种他非常得意的感觉——不是一般的得意,而是让她想起了曾经见过的一些后宅女子。大约正室夫人看宅中婢妾就是这样的了,站在那个地位,底气足的很呢!
虽然觉得桑弘羊这副得意面孔实在有些过于讨厌了,宋飞熊却没有反驳他…因为确实反驳不了。桑弘羊和陈嫣算是一起长大的,可真要说,她其实也只晚来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而已。所以,说她见证了陈嫣和桑弘羊的关系,这也没什么问题。
即使陈嫣真的很喜欢那个颜异的样子,宋飞熊也不会觉得他在陈嫣心中的地位会超过桑弘羊——宋飞熊甚至很难想象,比起桑弘羊,陈嫣可以更加在意某个人…这完全做不到吧…
事实上,桑弘羊在这件事上也真的没有一句虚言…在之后,陈嫣回来后,他是真的直言了自己对颜异的不喜。